閑不住的日本老人

姜天一

“很多老年駕駛員，常常看不準對面來車的方向，把對面駛來的汽車看成同向行駛的汽車——視力退化還玩‘速度與激情，真是沒辦法……”幾年前，筆者隨團去日本考察老齡化問題，途中，日方翻譯用這個理由來解釋當地交通事故中正面撞車的比例特別高。雖有幾分自嘲和插科打諢的意思，但那種“不服老”的氣質，與真實的日本老人還是頗有幾分神似的。

老了，發現更好的自己

在日本埼玉縣，我們訪問了當地有名的埼玉黃金劇院。這個劇院成立于2006年，全部演員都是來自各行各業的退休老人，只有一名導演是科班出身。在這里，65歲的演員只能算“小鮮肉”，80歲、90歲的“老戲骨”大有人在。如果你以為這只是個一般的票友俱樂部或者草臺班子，那可就錯了。他們排演的話劇不僅在自己的劇院演出，還多次在日本舉行巡演，甚至還曾應邀到海外公演，受到廣泛關注和好評，在日本的知名度不亞于咱們中國的開心麻花。

來到劇院，我們先看了一段舞臺劇表演。從舞臺音效燈光、場景布置等方面來看都相當專業。劇情沖突漸入高潮，劇中人物的爭吵、哭泣，給人帶來十分強烈的沖擊感。

表演之后，我們在翻譯的幫助下與演職人員進行了訪談。在加入劇團之前，這些演員有企業員工，也有家庭主婦，沒人受過專業的表演訓練。用導演的話說，盡管他們在表演技巧上可能有所欠缺，但當他們把豐富的人生經歷融入表演，用自己的理解去演繹角色，就使劇中人物具有很強的代入感。日本傳統社會等級觀念森嚴，男女社會分工的差異更明顯，在工作和家庭中，每個人都承擔著很大的責任和壓力。無論是螺絲釘一樣兢兢業業干到退休的公司職員，還是熬了大半輩子終于放飛了子女的家庭主婦，他們只有在社會和家庭的角色謝幕之后，才有機會做回真正的自己。

讓我們這些中國訪客最好奇的，還是這些演員家庭生活方面的問題：為什么要放棄了兒孫繞膝的清福，來從事自己并不熟悉的話劇？子女們有沒有讓你們幫助照料第三代……然而，這些在日本似乎根本不是問題。在日本人的觀念中，子女成年后就應該離開父母組建新家庭，彼此并不承擔更多的義務，幫子女帶娃這件事幾乎更是不存在的。退休了、子女成年了，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時間，誰還要犧牲大好時光去帶孫子，對他們而言這才是難以理解的。

活到老，干到老

日本人素以熱愛工作聞名于世。最近，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將討論把繼續雇用勞動者的年齡提高至65歲以上，打造一個不論到多大年紀、只要有意愿就能參加工作的“終身不退休”“終身活躍”的社會，還要以此為前提條件，推進醫療和養老金等涉及社會保障制度整體的改革。這個聽起來似乎十分奇葩的想法，在日本社會也竟然有一定的“群眾基礎”。據2018年日本內閣府一項調查發現，表示愿意工作到61歲至65歲的受訪者占被調查總數的30.7%，更有21.5%的人愿意工作至66歲～70歲。可以說，“活到老，干到老”既是日本社會經濟應對老齡化的需要，也是日本老人的一種精神需求。在秋田縣仙北市的農村，我們曾在一間日本民宿短住了幾天。這家的老人就已經在踐行著“活到老、干到老”的信條了。

這戶人家在鄉間擁有一個獨棟的二層小樓，一層客人住，主人住在二層。家中的老兩口歲數加起來已超過一個半世紀，但看起來兩人也就是60出頭的樣子。老爺爺一頭白發，滿臉皺紋，但面色黑紅，身體硬朗。老奶奶是個瘦小的老太太，平時頭發上扎一塊藍手絹，脖子上搭條白毛巾，不管家務還是農活，干起活來十分麻利。這里的游客不多，經營民宿只是老兩口的副業，他們的主要收入來源是后山的栗子樹和屋前的幾畝水稻田。老爺爺每天早上帶好午飯出門，開著拖拉機就上山了，一直干到天黑前才回家，沖個澡，燙一壺酒，吃飽喝足就上二樓早早睡下。老奶奶則除了要收拾家務、準備餐食外，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稻田里。

在我們這些訪客看來，將近80歲的老人已經不適合干這些農活，至少已不適合充當主要的勞力了。如果誰家的老人80歲了還要下地干活，兒女們一定會背負“不孝”的罵名。但日本老人似乎不那么介意自己的年齡。由于重體力勞動都可以交給現代化的農業機械解決，農民基本不會因農活過勞而損害健康。相反，由于長年保持著一定強度的勞作，使他們身體基本素質都很好。大腹便便的中老年人在日本幾乎是看不到的，“三高”群體比例也很低，我想與他們熱愛勞動多少有些關系吧。

養老院和幼兒園

但老人畢竟是老人，身體再好也總有需要照顧的一天。在秋田縣，我們參觀了一家社會福祉法人泉會。這是相當于我們國內敬老院的機構，集中照料那些生活多少有些不能自理，需要人照護的老人。

在泉會負責人安排下，一位80歲的老奶奶為每個訪客做了一杯抹茶。整個制作過程中，老奶奶動作優雅，儀式感十足，既是待客之道，也是一次才藝展示。泉會負責人告訴我們，這里不是簡單地為老人提供生活的照料和護理，還開設一些諸如繪畫、茶藝、陶藝之類的課程。這些項目的開展有效地預防和減緩了老年癡呆癥的發生。在走廊兩側的小教室里，老人們正在上課，很像國內的老年大學。

這個機構不僅照護老人，還同時開辦幼兒園。幾位專職阿姨負責照顧孩子們，除了安排他們飲食起居、游戲玩耍之外，還會專門安排老人與孩子們互動的時間。泉會負責人介紹，在管理人員的監護下，讓老年人與兒童相互照料，可以大大提高老人們的快樂指數，孩子們也學到了尊重和規矩。

與中國一樣，日本老人更傾向于居家養老而不是去養老院，但不同的是，在日本子女贍養父母并非像在中國這樣天經地義。為此，秋田縣建立了地區一體化護理體系。該體系類似于中國目前正在推行的家庭醫生服務，是一種以醫生為中心、多行業協作的服務體系，結合老年人的個性化需求，為社區內的老年人提供日常生活所需的醫療、護理、疾病預防、居住、生活等服務。由于日本的住院費用非常昂貴，這樣的服務模式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老年人去醫院治療的次數，從整個社會來看十分劃算。據了解，日本每年把大量養老護理保險資金投入于此。

老街的留守老人

位于東京都葛飾區的柴又老街，因日本最著名的電影人物寅次郎的故鄉而聞名。這里離東京很近，年輕人大多去城市里追逐夢想，留下的居民，無論是街邊擺攤的商販、寺廟里引路的僧人還是飯館跑堂的伙計，大多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隨團翻譯告訴我們：“50歲男人在中國叫大叔，但在這里都算小伙子。”

這條老街依然原汁原味地保持著上個世紀70年代的日本市井文化，也住著一群日本特色的“留守老人”。他們經歷了上世紀70年代、80年代日本的經濟騰飛和后來長期的發展停滯，有一定的經濟基礎，現在依托旅游做一些面向游客的小生意，過著衣食無憂、簡單平淡的生活。街邊的小攤位上，老太太在向游客售賣梳子、折扇、小飾品、小零食之類的小東西。哪怕你根本不買，她們也會饒有興致地用簡單而蹩腳的英文，向你介紹自己的商品，甚至讓你免費品嘗，純粹為了分享她們自制的美味。

在巷子深處，我們意外地發現一家電子游戲廳。透過窗子看，里面一排排擺著的，都是“街頭霸王”之類的游戲機，玩的人還挺多。但走進去才發現，里面的玩家居然都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像孩子一般在游戲里酣暢地“戰斗”，竟然毫無違和感。反而是我這樣一個年輕人，在里面顯得格格不入、十分尷尬，趕緊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