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引入海事臨時仲裁的可行性研究
——以海南自貿區為例

李 芹

一、海南自貿區引入海事臨時仲裁的成因分析

（一）商事仲裁制度的內在發展屬性要求引入臨時仲裁

國際社會對商事仲裁性質的四種分類①商事仲裁性質學術界主要有四種觀點：司法權理論、契約理論、混合理論和自治理論。 參見喬欣《比較商事仲裁》，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 年。中，普遍認為自治理論最符合仲裁的特點，即商事仲裁尤為凸顯當事人的意思自治。以商事機構的組織形式為分類標準，國際商事仲裁可分為臨時仲裁和機構仲裁。臨時仲裁中，仲裁機構不扮演管理仲裁程序的角色強調當事人的意思自治。故在海南引入海事臨時仲裁制度，有利于完善海南自由貿易區的商事仲裁制度。

（二）當前我國的機構仲裁不能滿足海事仲裁的發展需要

海事仲裁是指：“海事爭議的雙方當事人，根據書面仲裁協議，將他們之間發生的海事爭議提交某一國的海事仲裁機構或仲裁員裁決的制度。”在仲裁庭的管轄權上，海事仲裁以雙方當事人的合意決定，尤其強調當事人的意思自治。然而，對于我國的機構仲裁而言，仲裁委員會的組建過程規定①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2017 修正）》第10 條的相關規定“仲裁委員會由直轄市和省、自治區人民政府所在的市或者根據需要在其他設區的市的人民政府組織有關部門和商會統一組建”。使得我國仲裁機構具有濃厚的行政化色彩。在行政管理職能履行的過程中，我國機構仲裁逐漸出現了官僚化趨勢，部分仲裁程序周期冗長。而臨時仲裁制度的高度意思自治性、當事各方決定解決爭端程序的靈活性以及由當事人直接與仲裁員協商并結算仲裁費用的經濟性等優勢，更符合海事仲裁當事人對海事糾紛解決便利性、高效性和專業性的需求。

（三）海南全島建設自貿區為海事臨時仲裁制度的引入提供了新機遇

其一，良好的營商環境的形成需要完善的法治保障。國務院印發的《中國（海南）自由貿易試驗區總體方案》（以下簡稱《方案》）明確提出要加快海南自貿區形成法治化、國際化、便利化的營商環境。根據世界銀行確立的營商環境的評估體系，一個重要的評估指標就是有效的糾紛解決機制，而仲裁作為糾紛解決的重要途經，其相關體系的建立和完善在推動營商環境的建設上具有重要作用。故海南自貿區引入和發展海事臨時仲裁，是構筑海南自貿區優良營商環境的應有之義。

其二，根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授權，海南省作為我國最大的經濟特區，享有經濟特區立法權②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2015 修正）》第74 條。。2016 年12 月30 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自貿區臨時仲裁的司法保障意見中承認符合“特定地點、特定仲裁規則、特定人員”三術語的臨時仲裁的法律地位。這兩項權威支持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海事臨時仲裁在海南自貿區落地。

其三，《方案》第13 條明確提出要提升國際航運能力，建設較強的國際航運樞紐，促進國內外航運要素集聚③參見國務院印發《中國（海南）自由貿易試驗區總體方案》（國發〔2018〕34 號）第13 條。。國際航運中心的建設，必然會導致更多類型的海上經濟活動出現，國際海事爭端也會層出不窮，目前國際上通行的解決海事糾紛的方式是海事仲裁，且大多采用臨時仲裁，所以這也為海南自貿區引入海事臨時仲裁提供了現實基礎。

二、域外經驗對海南自貿區引入海事臨時仲裁的借鑒

與我國海事仲裁委員會“全面管理型商事仲裁機構”不同，倫敦海事仲裁員協會、紐約海事仲裁員協會、新加坡海事仲裁院和香港國際仲裁中心都屬于“宣傳和協助型商事仲裁機構”，不參與具體海事仲裁案件的管理工作，具有臨時仲裁性質。

（一）倫敦海事仲裁員協會概況

倫敦海事仲裁員協會（簡稱LMAA）作為一個提供臨時仲裁的仲裁機構，在海事仲裁市場上依然占據著的領先地位，所以海南自貿區要發展海事臨時仲裁，就必須學習和借鑒LMAA的成功經驗。

LMAA 海事仲裁蓬勃發展的原因可大致歸納為以下三個方面：其一，“全職會員”和“贊助會員”兩類仲裁員的組成既保證了海事仲裁工作的專業性，又促進了仲裁過程和結果的公平性。其二，LMAA 制度本身的優越性：它采用臨時仲裁與簡化仲裁程序的形式，注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有助于提高解決海事爭議的效率性。其三，英國《1996 年仲裁法》強化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明確了法院的有限干預原則，仲裁員享有更多的自由裁量權的相關規定也為發展和完善LMAA 的海事臨時仲裁提供了強有力的法律支撐。

（二）紐約海事仲裁員協會概況

紐約海事仲裁員協會(簡稱SMA)是一個專門從事海事仲裁的臨時仲裁組織，目前是世界第二大海事仲裁中心。同LMAA 的規定一致，SMA 對仲裁員的資格要求也頗為嚴苛①SMA 對仲裁員的資格要求雖未在仲裁法中直接規定，但從SMA 的委員名單中可以看出，仲裁員需具有10 年以上的海商法從業經歷，且接受過海事仲裁的專業培訓。。同時，SMA 鼓勵調解和仲裁相結合。此外，美國國會1925 年頒布的《美國仲裁法》作為調整仲裁的基本法，通過規定強制仲裁內容和法院在整個仲裁過程中的有限監督，推動了美國海事仲裁發展。

（三）新加坡海事仲裁院概況

新加坡海事仲裁院（簡稱SCMA）現如今已成為與倫敦海事仲裁員協會、紐約海事仲裁員協會并立的三足之鼎。SCMA 采用的LMAA 仲裁模式有以下四個優勢：第一，SCMA 有自己獨立的仲裁規則和可供仲裁當事人選擇的仲裁員名冊，更具專業性。第二，針對大多數海事爭議數額小的特點，規定了小額索賠程序。第三，SCMA采用的臨時仲裁規則更易被海事仲裁當事人選擇。第四，自SCMA 于2009 年成為獨立于SIAC的有限擔保公司后，它便不再管理海事仲裁案件，僅為當事人提供仲裁員名單的選擇。

（四）香港國際仲裁中心概況

香港國際仲裁中心（簡稱HKIAC）采取的是臨時仲裁和機構仲裁并行的模式，不對仲裁案件統一管理，扮演的是輔助仲裁的角色。在海事仲裁領域，HKIAC 于2002 年2 月設立了專門的海事仲裁組（簡稱MAG），作為旗下的一個分支機構。此外，該中心還引入了適用于小標的爭議的小額索賠程序和不需要進行開庭審理爭議的書面仲裁程序。在立法支持上，香港的《仲裁條例》為HKIAC 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持，例如規定調解制度和臨時仲裁制度相結合、法院的有限監督和臨時仲裁庭的責任機制等。

（五）以上域外經驗對海南自貿區引入海事臨時仲裁的啟示

根據上文對各海事仲裁中心的概況簡介，其先進之處主要存在于以下7 個方面：

（注：“√”表明肯定；“兼具”表明既規定了臨時仲裁形式，也規定了機構仲裁形式）

如今，國際港口之間的競爭主要是軟實力的競爭，而相關法律制度的完善又是軟實力建設的重中之重。海南自貿區要加強國際航運中心的建設，除了提升自身的硬件設施，軟件建設也需同步進行。就發展海事仲裁而言，海南必須借鑒以上四個主要航運中心的經驗。

三、海南自貿區引入海事臨時仲裁制度的構建探討

（一）實現海南自貿區海事臨時仲裁制度的“有法可依”

臨時仲裁制度和仲裁制度屬于邏輯上的真包含于關系。在當前我國《仲裁法》還未對臨時仲裁作出承認的現實情況下，海南自貿區海事臨時仲裁制度的“有法可依”中的“法”，可借助以下兩種方式進行探索確立：一是根據中共中央國務院在2018 年4 月11 日印發的《關于支持海南全面深化改革開放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第30 條的規定，建議由國務院提請全國人大授權在海南自貿區內靈活適用《仲裁法》，然后由全國人大授權海南單獨制定海事臨時仲裁條例或規則。二是建議先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對《仲裁法》進行釋法來掃清發展海南自貿區臨時仲裁制度的法律障礙，在《仲裁法》第16條規定的認定仲裁協議有效性上，可通過參照《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國際商事仲裁示范法》相關規定的方式，暫時停止以該條款作為判斷有效性的依據。

（二）制定海南自貿區海事臨時仲裁規則

首先，作為一套臨時仲裁規則，應包含以下三原則：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和確認仲裁條款獨立性原則，以及仲裁庭自裁管轄權原則。其次，在具體內容設置上，參照《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仲裁規則》（以下簡稱《貿法會規則》）模式，主要包括以下七方面：適用范圍，即適用于當事人同意將海事糾紛提交臨時仲裁并按該仲裁規則的規定進行仲裁；指定機構；仲裁庭的自裁管轄權；仲裁員披露情況和回避；仲裁程序；海事臨時仲裁裁決的形式和效力；仲裁費用①參見《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仲裁規則》（2013 年修訂）。。除此之外，海南自貿區應結合自身的海事仲裁經驗，制定出符合海事臨時仲裁發展規律的創新規則，例如包括賦予海事臨時仲裁庭發布保全措施的權力，仲裁地法院對海事臨時仲裁裁決的司法審查管轄權，以及針對海事仲裁的小額仲裁程序規則。

（三）建立和完善海事臨時仲裁的協助機制

1. 建立和完善仲裁機構對海事臨時仲裁的協助機制

盡管中國海事仲裁委員會一直是我國解決海事糾紛的中流砥柱，但由于其機構仲裁的性質、位于北京的地理位置以及未在海南設有分會和辦事處，不方便海南自貿區海事仲裁當事人就近處理糾紛。所以海南自貿區要發展海事仲裁，就必須結合自身的區位優勢，依靠自身的海事仲裁中心。作為海南省唯一的民商事仲裁機構，海南國際仲裁院（以下簡稱HIAC）可借鑒HIAC 的模式和HKIAC 設立MAG 的模式，海南自貿區自身的發展背景下，為臨時仲裁提供場地設施、會議服務、翻譯等其他程序性方面服務和提供代為收取仲裁或調解費、保證金等行政類服務。

2. 建立和完善海口海事法院對海事臨時仲裁的協助機制

海口海事法院作為仲裁地法院，其對海事臨時仲裁的協助主要是對仲裁庭組成的協助，具體表現為以下三方面：第一，指定仲裁員。海口海事法院應當設置從事海事仲裁的臨時仲裁員備選名單②該備選名單也應有其他法域仲裁員的相當數量構成，以便指定非當事人國籍的仲裁員。。第二，作出海事臨時仲裁員是否回避的最終決定。具體做法上，海口海事法院可參考《國際仲裁利益沖突指南》的相關標準。第三，作出仲裁員委任是否終止的決定。為了使海事臨時仲裁案件盡快進入審理階段，海口海事法院應在當事人未能協商解決臨時仲裁員履行不能的情況下，決定是否終止臨時仲裁員的任命。

3. 建立和完善其他仲裁服務機構對海事臨時仲裁的協助機制

在當前“互聯網+”的時代背景下，區塊鏈、大數據等技術發展迅速，國內逐漸出現了一些有關仲裁服務資源的共享平臺如易簡網。目前，HIAC 雖然也與相關類似的科技平臺建立了合作關系，但主要存在于金融領域。為助力海南自貿區發展海事臨時仲裁，建設國際一流的航運中心，HIAC 可在發展初期借助易簡網平臺協助其海事臨時仲裁。但遠期建議HIAC 借助區塊鏈和智能合約技術，搭建一個立足于海南自貿區本地特色的統一的仲裁信息云平臺，以固化整個仲裁流程和相關材料，從而達到提高仲裁效率、降低仲裁成本的目的。

（四）引入和監督高素質的從事海事仲裁的臨時仲裁員

1.高素質的海事臨時仲裁員的引入

雖然國際仲裁界對仲裁員任職資格傾向于軟化的趨勢，但由于海事仲裁專業性的特征，其對仲裁員專業知識的依賴性頗高，這就決定了海南自貿區海事臨時仲裁員引入的高素質要求。未來，海南自貿區引入海事臨時仲裁員，建議可以在“三八兩高”①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2017 修正）第13 條：“仲裁員應當符合下列條件之一：（一）通過國家統一法律職業資格考試取得法律職業資格，從事仲裁工作滿八年的；（二）從事律師工作滿八年的；（三）曾任法官滿八年的；（四）從事法律研究、教學工作并具有高級職稱的；（五）具有法律知識、從事經濟貿易等專業工作并具有高級職稱或者具有同等專業水平的。 ”標準和具備海事專業性知識的基礎上設定更高的要求，即海事仲裁員還需掌握更高水平的國際私法專業知識。關于引進外籍仲裁員，HIAC 可以參照HKIAC 的相關規定，引進更多高質量的具有海事專業特長的域外仲裁員。除此之外，HIAC 還應加強海事仲裁員對內和對外的交流學習。例如，HIAC 海事仲裁中心可定期安排中國籍仲裁員到國際上先進的幾大海事仲裁機構進行考察學習。最后，建議對所有的海事臨時仲裁員采用“末位淘汰制”的年度考核辦法，以保證仲裁員的素質，推動海南自貿區海事臨時仲裁向高水平發展。

2.高素質的海事臨時仲裁員的監督

整個海事臨時仲裁制度的建立必然要求有一個監督臨時仲裁員仲裁行為的機制。我國《仲裁法》第15 條和國務院辦公廳發布的有關文件多年前就要求籌建中國仲裁協會，對仲裁機構及其組成人員、仲裁員進行監督，但該協會至今仍未成立。因此，我國應首先加快建立中國仲裁協會，通過該法定組織制定的仲裁協會章程對臨時仲裁員進行監督。其次，為了確保臨時仲裁員處理案件時的公正性和獨立性，HIAC 應借鑒國際商事仲裁中的普遍做法，在仲裁規則中具體規定仲裁員特定情況下披露義務的強制規定，從而明確仲裁員的責任邊界。再者，HIAC 可以通過制定仲裁員信息披露的紅色、橙色、綠色清單②紅色清單分為不可由當事人棄權的必須披露的和可由當事人棄權的兩類；橙色和綠色清單為可由當事人棄權的清單；參見《國際律師協會國際仲裁利益指引》（2014）相關規定。來監督海事臨時仲裁員。最后，考慮到刑法的謙抑性，若海事臨時仲裁員在仲裁過程中存在欺詐、受賄等嚴重影響仲裁活動的情形，海南自貿區內法院應對該行為進行民事審判，并要求該仲裁員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

（五）特色發展海事臨時仲裁中的小額仲裁程序

我國海事仲裁委員會在其仲裁規則中規定了海事仲裁的簡易程序。然而，與LMAA 在小額仲裁程序方面三個細致化的規定相比，我國的海事仲裁機構并未區分小額和中等型爭議仲裁程序。因此，HIAC 可在自己的仲裁規則中彌補這一缺陷。結合海事仲裁以小額爭議為主的特點且當事人力求快速、經濟解決爭議的需求，HIAC 可以效仿LMAA 的相關做法，推出適用于海事糾紛爭議金額較小的小額仲裁程序和爭議金額中等的快速低費仲裁程序。當然，考慮到當前海事臨時仲裁在海南自貿區還處于試點階段，故建議以大力發展和完善小額仲裁程序為主，快速低費仲裁程序可在日后海南自由貿易港的建成過程中配套發展。對此，HIAC 可在自身的仲裁規則中對庭審程序、仲裁員費用收取、以及排除當事人上訴權利方面作出特色的規定。

（六）確保海事臨時仲裁裁決的承認和執行

國外的海事臨時仲裁裁決依據《承認和執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在我國予以承認和執行。在海南自貿區相關的海事臨時仲裁條例和規則還未正式形成前，海南自貿區作為試點，建議可將臨時仲裁裁決通過轉化為機構仲裁裁決的方式，以確保其承認和執行，使臨時仲裁在我國得到法律層面的承認。具體上，HIAC 可參照《橫琴自由貿易試驗區臨時仲裁規則》中的創新性規定，由仲裁機構對臨時仲裁裁決書或調解書進行審查和確認，進而轉化為機構仲裁，避免因程序缺陷而被法院撤銷。在技術操作層面，可通過上文提及的搭建仲裁信息云平臺，并對接法院執行系統。今后，當事人向法院申請執行海事臨時仲裁裁決，可直接通過該平臺進行網上在線申請，方便法院的執行部門借助該信息云平臺直接查詢裁決的相關資料，從而海事臨時仲裁的高效率性。同時，待該項技術在海事臨時仲裁領域發展完善后，也可推廣復制到其他仲裁領域，形成多領域臨時仲裁協同推進的局面，反過來進一步推動海南自貿區海事臨時仲裁的高質量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