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月,中宣部建議,經黨中央批準,成立恢復文聯和各協會的籌備小組。當周揚、夏衍、林默涵、陳荒煤、張光年等授命恢復中國文聯及其各個協會建制時,因舊“文聯大樓”已在“文革”中歸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使用,竟找不到一處辦公場所了。不得已,只得在沙灘北街2號原《紅旗》雜志社的大院里,搭起了幾排木板房(俗稱“抗震棚”),作為中國文聯和中國作協臨時的辦公用房。
中國作協雖說是隸屬中國文聯的一個團體會員,但從新中國成立之初就定為和中國文聯并列的正部級單位。兩個正部級機構不得已擠在抗震棚里開展工作自然不是長久之計。于是,在1979年10月30日至11月16日順利召開全國第四次文代會之后,中國文聯黨組和中國作協黨組就聯合向黨中央呈送了關于興建中國文聯大樓的報告。報告很快就得到批復,并在胡耀邦、萬里、習仲勛、谷牧等領導同志的親切關懷下,1986年底,中國文聯大樓終于在農展館南里10號落成。除16層主樓外,還在主樓的北側和東北側,分別蓋了一個劇場式的大禮堂和一座用作招待所、食堂的5層樓。
然而,計劃總是跟不上變化,自改革開放年代到來之后,七八年間文藝事業大發展,文藝隊伍也迅速壯大,這座新的文聯大樓已遠遠不夠用了。經過充分的研究、協商,決定中國文聯機關和中國作協機關都暫不進駐中國文聯大樓,而是讓文聯下屬的幾個較小的協會,即音協、美協、雜協、民協、曲協和新成立的書法家協會、電視家協會及中國文聯出版社進駐,中國作協則是先讓下屬的幾個主要的報刊社,即作家出版社、文藝報社、人民文學雜志社、詩刊社搬入。其時,我在作家出版社任第一編輯室主任,因我社于1986年初搬出抗震棚后,已在寶鈔胡同和新源里臨時租房打了一年游擊,聽到進駐新文聯大樓消息自然很是興奮,同事們也無不歡欣鼓舞,一致認為作協黨組的這一決定實在是太得民心了!
記得作協黨組書記唐達成在宣布這一決定時說:“4個主要報刊社,雖說是作協的二級單位,但都是作協的門面,文學工作的一線。讓作協機關的同志在抗震柵再堅守一段時間,也就便于向中央申請再蓋新樓。假如先讓作協機關和文聯機關搬進去的話,將來讓二級單位申請蓋樓,怕就不那么容易了。”唐達成是1984年底在召開第四次作代會時接任張光年擔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的,接任馮牧擔任黨組副書記的是天津作家鮑昌。大會期間,他倆在京西賓館居然和普通代表一樣,合住一個標準間。安排住單間、套間的老作家和各省代表團團長們得知后,都覺得很過意不去。
這次,他倆又決定繼續在抗震棚里堅守,更令作協系統的干部群眾欽佩和感動。鮑昌是文學界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他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后下放農村勞動多年,平反復出后除擔任繁重的領導工作外,在文學上又理論和創作左右開弓,成果豐碩。最終因積勞成疾,于1989年2月遽然病逝,年僅59歲。也就是說,他最后的辦公室依然是在抗震棚里。也曾打成“右派分子”的唐達成經歷同樣坎坷,從1979年平反改正回《文藝報》任主編,到辭去作協黨組書記職務,一直在抗震棚里辛勤工作。他在任時申報的中國作協大樓和中國現代文學館,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才分別在朝陽區的東土城和芍藥居落成。
作家出版社的艱苦創業
作家出版社建于1953年,但因時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的馮雪峰兼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作家出版社就作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副牌經營運轉,而沒有形成獨立建制。到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作協浴火重生后,才決定將作家出版社收回自辦。因此,與其說是恢復建制,不如說是從頭開始艱苦創業。恢復建制時,由作協秘書長張僖兼任社長,文聯副秘書長江曉天兼任總編輯。1984年我由《新觀察》雜志調入作家出版社之前,就向江曉天提出建議,先辦大型文學雙月刊《中國作家》,樹立旗幟,形成自己的作家隊伍,然后開展圖書出版業務。《中國作家》創刊一年后,作家出版社領導班子調整,新晉作協黨組成員從維熙出任總編輯,龍世煇、房樹民、亞芳任副總編輯。從維熙到任后,就招兵買馬,除健全總編室、行政辦公室外,新組建了三個圖書編輯室、美編室、校對科和出版發行部。我也正是在那時從《中國作家》編輯部調出,當了第一編輯室主任,開始策劃和編輯當代小說文庫和“文學新星”叢書。
中國作協在文聯大樓里的用房僅占三層半。其中,作家出版社在4樓,《文藝報》在6樓,《人民文學》和《詩刊》除合用5樓外,還分別在7樓和1樓有兩間辦公室。盡管比起原先的抗震棚和臨時租用的房子硬件大為改善,但依然感到有些逼仄。
現在說起來,可能有些年輕人都不會相信,我社剛搬進文聯大樓時,三位副總編都沒有單獨的辦公室。當時三個副總編是一人分管一個編輯室。分管第一(小說)編輯室的龍世煇是從人民文學出版社調過來的,他早在20世紀50年代就享譽文壇,曲波的長篇小說《林海雪原》是他一字一句改出來的,因此有人將他列為京城名編之首;分管第二(詩歌、散文、報告文學、文藝理論)編輯室的房樹民來自中國青年報社,他在20世紀60年代采寫的《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幾乎家喻戶曉,是報告文學的經典之作;分管第三(通俗文學、兒童文學、外國文學)編輯室的亞方,畢業于北京大學西語系,1948年參加革命,原任天津新蕾出版社主持工作的副社長、副總編,系隨其丈夫鮑昌奉調來京。
他們仨的辦公桌就分別安放在一、二、三編室。當時,數第一編輯室人數最多,連我在內,9個編輯,加上龍世煇,10個人擠在401套間里辦公。龍世煇在里間,我在外間,若要說與普通編輯的差別,只是龍世煇和我用的是兩頭沉的三屜桌,而編輯們用的只是兩屜桌而已。
搬入文聯大樓之前,正值創作噴發期的從維熙因不坐班而在作家出版社沒設辦公室。搬入文聯大樓之后,他雖依然不坐班,但有了一間單獨的辦公室。他家就在團結湖,離文聯大樓也就一站多路,每當他寫作累了,出門散步透透空氣,就溜達或騎著自行車到文聯大樓來了。不是到各科室轉轉,就是找編輯到他辦公室聊聊天。
每周例行的社委會或選題論證會,也都由他召集。當時出版社沒有專門的會議室,他的辦公室,也就兼做了出版社的小型會議室。偶爾開全社大會時,除他的辦公室坐滿人外,門外的走道也坐滿了人,他就站在他辦公室門口傳達上級的文件或指示,即興講話。憑著他當時在中國文壇的地位和作品的影響力,他在出版社的威信很高,幾乎是一言九鼎,全社職工都聽從他的指揮調遣,齊心合力,風生水起,發貨碼洋急速攀升,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均與日俱增!
因辦公用房依然不夠用,發行科只得租用白家莊小學操場邊的一排小平房辦公室。一編室編發的長篇小說《感情的歷程》(張賢亮)、《浮躁》(賈平凹)、《隱形伴侶》(張抗抗)、《金牧場》(張承志),阿城、莫言、劉索拉、劉震云、阿來、遲子建等“文學新星”的第一個中短篇小說集,二編室編發的《五人詩選》(舒婷、北島、顧城、楊煉、歐陽江河)、《蒲橋集》(汪曾祺)、《歷代詩詞名句辭典》,三編室編發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米蘭昆德拉)及瓊瑤的言情小說系列都十分暢銷,尤其是瓊瑤的小說,每本發行量都在幾十萬冊之上,最高的竟超過百萬冊,以至于發行部不得不雇臨時工來打包發貨。
從維熙得知這一情況后,立即決定出版社的全體員工,由他打頭,下班后輪流到白家莊小學的平房書庫加班打包,協助發行部向各地新華書店發貨。他在1957年錯劃為右派后,曾在勞改農場干過多年苦力,干起打包的活來,動作嫻熟利索,權當是寫作之余換換腦子,是一種精神調節,與下屬們打成一片,每每干得熱火朝天。那是計劃經濟年代,經濟效益不與員工的工資掛鉤,他就想辦法,給本社員工發加班費,等于是每月給大家漲了幾級工資,大快人心。而他自己則分文不取,戲言:“大伙兒是加班,而我是‘補班。”
其實,從維熙雖平時不坐班,但他作為總編輯,每天都與各編室保持熱線聯系,從而運籌帷幄,總攬全局。因此在我看來,有他這樣著名的一線作家當總編輯正是作家出版社的優勢所在。那時候,我社編輯與兄弟出版社爭搶作家同一部書稿的事件屢見不鮮,逢有這樣的難題,只要請他親自出面,一個電話打過去,我社編輯就會得勝回朝。更有多位作家的長篇新作,本是他自約的稿。可以說,從搬進文聯大樓之后,作家出版社經過短短兩三年的艱苦創業,就取得了輝煌的業績,成了作家和廣大讀者心目中一塊耀眼的金字招牌。
《作家文摘》的白手起家
在1992年9月,經過我一年多的奔走,國家新聞出版署終于批準了作家出版社創辦《作家文摘》的申請報告。當時,作家出版社總編輯由作協黨組副書記瑪拉沁夫兼任,主持常務工作的,是剛由西藏調來的副總編輯秦文玉。秦文玉是我江蘇老鄉,因他在魯迅文學院學習時,作為他們那一屆的黨支部書記,曾來找我洽談過為他班上幾位學員作品的出版事宜,有過愉快的合作。1986年又一起參加過在廈門召開的全國長篇小說座談會,所以對我比較了解。他到任后,在重組出版社領導班子時,就提議將我升為副總編輯。誰知在考核、審議、申報等組織程序都履行完之后,因有人突然誣告我而擱淺,我便成了一個突然被“掛”起來的干部。
瑪拉沁夫打電話給我說:“你的職務問題一時難以解決,但你不能賦閑。前年作協的《小說選刊》《文學四季》和《散文世界》被新聞出版署砍掉了,現在要恢復不大可能,但作家出版社作為國家級的出版社還是應該有一個刊物。你著手起草一個《文學選刊》的申辦報告,參與到新刊的籌辦工作中去吧!”與此同時,作協的中華文學基金會向新聞出版署遞交了《環球企業家》的申辦報告,而新聞出版署當時明文規定,一個部級單位一年只能申辦一個刊物。于是,僵持了一年,《文學選刊》和《環球企業家》均未能獲批。
后來,新聞出版署報紙司司長梁衡對我說,你若改辦報紙,馬上就可批給你報號。我說好呀,并當即提議改辦《作家文摘》。未料,作協黨組在發文任命秦文玉任《作家文摘》主編、我任《作家文摘》副主編時,在我的名字后面的括號內,特意注明了三個字:“正處級”。這在作協所有報刊社中是一個特例,對此不公正的待遇,我當然不能接受。明確表態:“我賦閑無妨,你們可另請高明。”在此關頭,秦文玉表現出了他的高姿態:“出版社這一攤已讓我忙得焦頭爛額,哪還顧得上辦《作家文摘》?我這主編是掛個空名,實際工作得由你全權負責。”他說到做到,在《作家文摘》報社履行工商登記手續時,將我定作了“法人代表”。在此情況下,我不得不挑起了創辦《作家文摘》的重任。
2007年,我的年輕同事楊葵在《讀庫》叢刊上發表了這樣一段回憶文字:
1992年底,作家社拿到了一個刊號,準備出版《作家文摘》周報。石灣主動請命,組班子籌備。當時正逢報界那場著名的周末版大戰,各類小報如雨后春筍,都要趕在新年初遍地開花,市場競爭非常激烈。業內同行和社內同事,都對尚未誕生的《作家文摘》不抱指望,社里開大會討論到這項內容,眾口一詞都在推測,一年要賠多少錢進去。石灣老師不畏人言,頂著眾說紛紜,塌下心,憋股勁,起早貪黑干上了。我有幸被石灣挑中,作為報社唯一的編輯,參與籌備。
石灣老師、主任、財務、印制加上我,5個人只有一間十幾平方米的辦公室,開辦費5萬元,石灣帶著我們逆風飛揚。那是我在文聯大樓十幾年中最苦最累的一段時間,每天早上6點起床,騎50分鐘的車到文聯大樓,晚上常常9點才能離開辦公室。也奇怪了,一點不覺得累。想來原因有二,一是石灣來得比我們還早,走得比我們還晚,我要再抱怨,真說不過去;二是發現跟著石灣,真能學到好多東西,我幾乎是貪婪地從他身上掘取財富,一天都不想落下。
《作家文摘》一上市即博得滿堂彩,出到第5期,銷售量已有25萬。一切閑言碎語,一切質疑諷刺,全都不攻自破。那段時間石灣老師心情不錯,經常聽他開懷大笑,笑聲響徹樓道。
楊葵在《作家文摘》只干了一個多月,實在太辛苦,就回出版社第一編輯室當不用坐班的小說編輯去了。他有所不知,上文中提及的“開辦費五萬元”,其實是借來的。開初,瑪拉沁夫提議,作家出版社撥給《作家文摘》25萬元開辦費。但在社委會開會討論時,竟否決了瑪拉沁夫的意見,通知我說:“《作家文摘》將來自負盈虧。暫借5萬元作為銀行開戶資金,建立賬號后實行獨立核算。”這就是說,《作家文摘》只得白手起家。
天無絕人之路。我采用的途徑是“借米下鍋”:從試刊號起,《作家文摘》在人民日報印刷廠排版印刷,紙張亦先由其墊支。而《作家文摘》當年未趕上辦郵發手續,全靠報攤零售,試刊號首印6萬份,上攤后當天即一銷而空。兩個報販子聞訊趕來,拍下現款,要我加印12萬份。由此,《作家文摘》就由18萬份起步,到一個月后與人民日報印刷廠結賬時,賬號上就有大筆盈余了。一個季度后,也就把開賬戶時所借的5萬元還給了出版社。
見此興旺態勢,秦文玉喜出望外,為了勉勵我,特意安排我于6月末去北戴河休假。而此時,他則出差去了福建。未料他在福州出了車禍,竟英年早逝。這樣,我就成了《作家文摘》名副其實的“老板”,便甩開膀子大干了起來。1997年末,經作協群眾一致推舉,我在副局級干部公開競聘中勝出,調離《作家文摘》,就任作家出版社副總編輯。至此,我主持《作家文摘》工作5年,共創造稅后利潤2000萬元,是中國作協乃至全國唯一家盈利的文藝類報紙,榮獲了“全國最受讀者歡迎的優秀報刊”光榮稱號。
我是2004年7月退休離開中國文聯大樓的。就在我退休后不久,中國文藝家之家在北沙灘1號落成,中國音協、美協、雜協、民協、曲協、書協和視協,全都由農展館南里10號搬出,入駐中國文藝家之家,與中國文聯機關合署辦公。文聯所屬各協會遷走之后,余下各單位也臨時搬出,農展館南里10號大樓進行了為期一年的整體翻修。翻修一新后,《中國作家》《小說選刊》《長篇小說選刊》《民族文學》《校園文學》及中國作家網一舉進入,大樓即易名為“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大樓”。也就是說,這屬于中國文聯、中國作協的大樓,已由以中國文聯所屬單位為主,改為以中國作協所屬單位為主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農展館南里10號大樓啟用31年來,文藝界已經歷了多番新老交替,薪火相傳,出了多少優秀人才和優秀作品啊!
除中國作協的4家報刊社外,1987年進駐農展館南里10號大樓的還有中國文聯出版社和《華人世界》《當代電視》《雜技與魔術》《中國書法》《繽紛》《民間文學》《民間文化論壇》《舞蹈》《曲藝》《美術》《音樂創作》《兒童音樂》《歌曲》《詞刊》《人民音樂》等十余家雜志社。30年來,這些報刊社不斷新老交替,當年二三十歲的普通編輯,先后成長為各報刊社主編、副主編的,少說也有上百人了。長江后浪推前浪。相信再過10年、20年,農展館南里10號大樓必將造就更多新時代的文藝棟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