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一個滿臉皺紋的男人買了扎西的房子,沒過幾天就住了進來。
扎西要賣房子的事情,到最后我才知道。
我家的房子和扎西家的房子隔不了幾米。以前我聽別人說,其實我們兩家的房子中間有條小路連著,兩家大人你來我去,把路磨得光光滑滑。
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兩家大人不走動了,路上長滿了草。再后來,兩家干脆把路封了,彼此砌了一堵墻。從此,誰家的生活就是誰家的了。
那天院子里的鵝叫個不停。那幾只鵝,被阿媽養(yǎng)得通了人性,遇見陌生人就撲過去啄別人,看見有野貓鉆進屋,就去拖我們的褲角非把我們拉出來看個究竟。
那天鵝叫的聲音,粗而沙啞,剛氣得不行。它們倒是沒來拖我的褲腳,只是在用它們剛氣的聲音告訴我,有事發(fā)生。
我走出去,往鵝叫的方向看過去。扎西爬在門口的核桃樹上,晃動著樹枝。他在摘去年的核桃。
我讓“嘎嘎”叫的鵝閉嘴,它們就閉嘴了。我說過,它們已經(jīng)很通人性了。
扎西聽見鵝不叫了。從茂密的樹葉中把臉伸出來看我。扎西的臉像發(fā)黃的葉子。
“你果然出來了。”扎西似乎算到我會出來一樣。
“你摘核桃干嗎?”我望著他說。
他把手中的兩個核桃朝我扔過來。險些打到其中的一只鵝。幾只鵝拍著翅膀走開了。
“我才不稀罕這破核桃。”我一腳把他扔過來的核桃踢了出去。
“我也不稀罕。”他坐在粗粗的核桃枝干上,手里把玩著一個核桃。
“你快有新鄰居了。”他說。
“什么意思?”我問。
“以后這棵樹送給你。”他說。
“我不要。我家有的是核桃樹。”我說。
扎西沉默了好一會兒。一陣暖風吹過來,葉子蓋住了扎西的臉。他撥開茂密的葉子,對我說:“我已經(jīng)告訴那人了,門口的這棵樹不是我們家的,是你家的。”
我撇著嘴看扎西。撇著嘴表明我并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讓它好好活下去。”扎西說著,從樹枝上慢慢往下滑。他要下樹了。
“不摘核桃了?”我踮著腳沖著一棵樹喊。我看不見扎西。
“我只是在樹上等你。”扎西徹底下樹了,我聽見他開門的“吱吖”聲。
雖然我們家和扎西家隔得很近,但是感情就跟那條荒廢的路一樣,大家都不想去整理了。
我和扎西倒沒什么,我們小學在同一個班,中學在同一個班。在學校里,我們兩個打打鬧鬧,但一回到凹村,我們就彼此冷漠了。我們的骨子里早就適應了那條荒在我們兩家中間的小路。
好幾天沒看見扎西。其實,在凹村,我也習慣了看不見他。
今天,那個滿臉是胡茬的男人敲我家的門。那幾只鵝箭一樣地朝他沖過。他嚇壞了。
“你們也太顧家了吧?”他把門關(guān)得只剩一條細細的小縫隙。
“回去。”我對那幾只興奮著的鵝吼道。鵝垂頭喪氣地搖著肥屁股進窩了。
“能把鵝養(yǎng)成是狗的感覺來,這還真是少見呀。”那人慢慢把門推開,笑著對我說。有只鵝又想沖出來咬他,被我狠狠地瞪了回去。
“你找誰?”我看著他說。
“我過來給你打個招呼。順便告訴你,我是你的新鄰居。”他笑著說。
“新鄰居?”我疑惑。難道扎西真的把房子賣給了這個滿臉胡茬的人。
“從今天開始就是了。”他說。
我請他坐下來。給他倒上一大碗茶。看得出來,他喝不慣我們本地大茶。他皺著眉頭,好一會兒才把茶水咽下去。
“這么快?”我不可思議地問。
“他需要一筆錢。而我剛好想找個地方住下來。他沒告訴你?”滿臉胡茬的人看著我。想繼續(xù)說什么又沒說下去。我想是我們不太熟的原因。
我突然有點不好意思。我們隔得這么近,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扎西很多事情。
“這兩座房子還真是挨得近呀,跟孿生的一樣。”滿臉胡茬的人說。他站起來,踮著腳看他的房子。我從后面看這個踮著腳,把脖子伸得長長的人,他像一個長著獅子腦袋、鵝脖子的妖怪。
我以前也經(jīng)常踮著腳看扎西家的院壩。他們家的院壩常常是空空的,前幾年還能聽到狗叫和雞叫聲,這兩年少了。
那人重新坐了下來。長長的鵝脖子縮在一起,又像人的脖子了。
我往他喝過茶的碗里倒茶。不管他能不能喝慣這茶,我只能用這茶招待他。
“核桃樹還真是漂亮。扎西說它是一棵老樹。你們家花費了很長時間才把它養(yǎng)成這樣的。”他說。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臉一陣一陣的紅。如果接著他的話繼續(xù)說這棵核桃樹的話,我什么也說不下去。我實在對一棵從來沒有照顧過的樹告訴眼前這個人什么。
“這個地方很好,人也好。”我說。說完之后,我心里覺得自己像個笑話。人的好到底在哪里?扎西和我隔得這么近,我們卻如此陌生。
“扎西也這么說。所以我就來這里了。”那人說。
“你和扎西很熟嗎?”我問。
“不熟。一面之緣。”他說。
我想知道他和扎西是怎么認識的。滿臉胡茬的人就開始講了起來。
他說他是在醫(yī)院遇見扎西的。他們兩人都并排坐在醫(yī)院的椅子上等醫(yī)生叫他們的名字。那天人很多,輪到他們可能還有半小時的時間。是扎西先給他開口講話的。
“你的病不嚴重吧?”扎西說。
“小感冒。不過也要這樣等。”他無奈地對扎西說。
“我不在乎這樣地等。如果這樣等能給我多點時間的話,我倒是很感謝。”他說。
他看著扎西,已經(jīng)猜到在他身上發(fā)生什么了。
“你想買房子嗎?”扎西突然問。
對這樣的問話,他不知所措。
扎西說起了自己的房子。他說想賣了它。他需要錢。醫(yī)生說如果沒有錢,他就可以馬上出院了。
滿臉胡茬的人說他很想買扎西的房子。并不是他可憐扎西或者是想趁火打劫。他是真的需要一座像扎西嘴里說的那樣的房子。在這之前,他就早早打聽哪里有這樣的房子了。
“你真的要賣?”他對扎西說。
“真的。”扎西肯定地說。
“賣了不后悔吧?”他說。
“那房子對我沒什么意義了。況且我可能活不到讓我后悔的日子了。”扎西說。
滿臉胡茬的人告訴扎西他手上有些錢,不過不是很多。扎西沒還價,直接就答應了。扎西說:他需要這筆錢。
扎西讓他放心地住進房子里,他永遠不會反悔。不知道為什么,滿臉胡茬的人說他很相信扎西。后來,扎西帶我來看過房子,一看他就喜歡上了這里。
“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這是一次很荒唐的交易。但還是發(fā)生了。”他補充說。
我什么都沒有說,我想到扎西那天爬到樹上對我說的話。
“我那邊太亂了,我得回去好好收拾一下了。以后,我們有的是日子相互走動。”他站起來,準備走了。
我把他送出門。
“其實兩堵墻完全可以拆了。”他笑著說。
我心里想,如果不是扎西在這座房子里了,拆掉這墻完全是可以的,因為它實在太礙眼了。
“扎西現(xiàn)在怎樣了?”我忍不住問了他。
“他拿著我給他的那筆錢,去治他的腫瘤晚期了。那錢太少了,但扎西說,可以頂上一段時間。他太需要那筆錢了。”滿臉胡茬的人走出了門。
沒走幾步,他轉(zhuǎn)過身告訴我,他是個畫家。等這段時間把房子收拾干凈,他第一幅畫,一定會畫這棵核桃樹:“它太漂亮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一棵樹。”
等畫家畫這棵核桃樹的時候,或許我真該動手拆了這兩堵墻,把路恢復成原來光光滑滑的樣子……
讓這棵樹好好地活下去。
沒那么容易就丟了
潘多見我就說:“哪有那么容易掉的東西。”
“有些東西輕而易舉就掉了,不是嗎?”我說。
他不信。他搖頭的樣子跟風吹歪了一棵樹一樣,全身都在動。他用勁地反對我說的話,這從他歪著的身子就能看出來。
“我從來沒有掉過東西。”說這句話,他自信到家了。站得筆直,像立在路邊上僵硬的電桿。
我瞥了他一眼,呵呵地笑。
“這有什么可笑的?”他埋頭看我。
我比他矮上一大截。我每次看他,都仰著頭。這點令他有一種天生就比我了不起的得意。
我想,除了得意。從他高處往下看的感覺,我可能長得像個怪物。
“我昨天掉了一頂帽子,怎么想都不知道掉在哪里了。”我傷心地垂下頭。
地上有只螞蟻在爬。左走幾步,右走幾步,完全失魂落魄的樣子。最后,我看見螞蟻爬進了潘多寬寬的褲腿里。我沒有告訴他。
潘多一屁股坐下,地上的草瞬間就被他的大屁股壓得看不見了。
“那頂帽子你是不是真的有過?”他看了我一眼,把頭轉(zhuǎn)向?qū)γ娴囊淮笕撼圆莸难颉?/p>
羊吃草,沒有正行,亂七八糟的。想到哪兒吃到哪兒,從來不考慮身邊是誰。
我懶得理潘多。我想那只螞蟻在他褲子里跑到哪里了。
“我爺爺你還記得嗎?”他問我。
對面一只埋頭吃草的羊,差點撞到了另外一只羊的屁股。它愣愣地看了一下那只羊的屁股,又埋頭吃草了。那只險些被撞著的羊,不知道有另一只羊剛才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它的屁股。
“快忘干凈了。”我望羊說。
“我爺爺相信,有些東西不會那么容易就丟掉了。”潘多看著我,那眼神真誠得要命。他要我相信他。
我躲過潘多真誠得要命的眼神,我在心里想潘多嘴里提到的他的爺爺。
他爺爺在世的時候,我八九歲或者十歲的樣子。放學路上,我經(jīng)常遇見他。他把一個小釘耙揣在褲包里,眼睛望著遠處。仿佛他的眼里只有遠方。每次我快和他擦肩而過了,他似乎才看見我。
“今天在學校里學到什么了?”他滿不在乎地問我。
“學到一點點。”我邊走邊回答他。然后他又繼續(xù)走他的路,我又繼續(xù)走我的路。跟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他的后面總是跟著一條黃尾巴狗。有時我會回過頭向那條黃尾巴狗做鬼臉。我瞪它,它奇怪地看我。我向它噘嘴巴,它把頭偏在一邊,疑惑地盯著我。我對它扭屁股,它把脖子縮得緊緊的上下打量我。我無聊地走了,它也滿不在乎地跟上主人。有一次它肯定沒有想到我轉(zhuǎn)身后會馬上回過頭看它。它跟在主人身后,屁股也和我一樣,上下左右地扭動著。
潘多的爺爺去的那個地方,整個凹村的人都知道。他也不在乎別人知道他要去的地方。
“別去刨那些地邊了。沒用的。都這么多年了。”很多人都勸他。
“不會那么輕易就掉了。”他固執(zhí)地說。嘴里銜著的煙斗不斷地冒著青煙。
“只要有土,它就化不成灰。它有種子。它的種子太多了。”他堅持。
“你找到一粒它的種子沒有?”那些人搖頭。
“我在找。我想,它就藏在什么地方,我離它越來越近了。”他說。
潘多爺爺找的是一種叫冬紅瓜的種子。據(jù)說冬紅瓜和籃球差不多大,之所以叫冬紅瓜,就是在冬天它才成熟。冬紅瓜漂亮極了,紅紅的顏色,甜甜的味道。那時,一到冬天雪就落個不停。冬紅瓜鑲嵌在雪中,像大地開出的紅艷艷的花朵。
潘多爺爺呆的那個時代并沒有包產(chǎn)到戶。不過也快接近包產(chǎn)到戶了。之所以這樣,吃慣了大鍋飯的人們對即將到來的未知的一切充滿恐懼和期待。怕餓肚子的人,開始為自己的以后打小算盤。他們在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在地邊上挖很多深坑,把一個個冬紅瓜埋進小坑里。那年,冬紅瓜在雪地里少了很多。有些清楚此事。不過清查的人自己也在地邊埋了好多冬紅瓜。他們的清查顯得鄭重其事,實際上都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后來包產(chǎn)到戶。土地是自己的了,誰也管不住誰了。他們在眾人前講起自己偷埋冬紅瓜的事情。這樣一講,很多埋冬紅瓜的地方顯露出來。也有很多埋冬紅瓜的地方模糊不清了。再過了很多年,冬紅瓜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現(xiàn)在如果沒有那個時代的老人提起冬紅瓜這個名字,冬紅瓜可能就真的會跟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一樣。
“我也相信冬紅瓜的種子一定在,只是我爺爺在世上的時間短了些。”潘多嘴里銜著一根綠綠的草。上面的一片葉子是缺角的,我想那是下面的那群羊中誰啃過一口剩下的。
“有的話,這么多年,地邊上會長出冬紅瓜的苗。可是我一棵也沒有看見過。”天上的云被風吹著走。它們的樣子一會兒變一個樣。
“冬紅瓜有很多種子,總有沒有被發(fā)現(xiàn)的。”潘多說。
我從草地上站起來。我說我要回家了。
“你說它會在哪里呢?”潘多跟在我屁股后面問我。
“丟掉了。”我煩死了潘多。
“哪有那么容易就掉了。我爺爺說的。”他站在后面說。我飛快地沖下山。我突然害怕潘多再問我什么問題。
后來,我在路上遇見過潘多幾次。他跟他爺爺一樣,褲包裝著一個小釘耙,眼睛望著遠方。
有些路我怎么也繞不開他。我們快擦肩而過的時候,他才看見我似地對我說:“我去那邊找找,沒那么容易就丟了。”
潘多又長高了一大截。他高高地把頭埋下來給我說話,我想我在潘多的眼睛里,已經(jīng)怪了不行了。
潘多的后面沒一條黃尾巴的狗。他的身后什么都沒有。
他跟怪物沒啥區(qū)別。
黃牙人的村子
那個村子生活著一村子的黃牙人。那個村子的人無論到哪里,看見他們的人都悄悄在后面叫他們黃牙人。
那個村子的人從不對外面的人笑,他們板著一張硬臉,跟上輩子別人就欠他們幾升青稞種一樣。
其他村子的人都不喜歡黃牙人。他們說那個村子的人生來就喪氣,活跟沒活一樣,還不如去死。死而重生可能會改變一村子黃牙人的喪氣。
小時候我阿奶告訴我:離黃牙人遠點,小心那難看的黃染上你。阿奶說過的話,凹村的大部分大人都說過。
人與人之間的隔就這樣生長起來。
黃牙人在自己村子四周砌上了高高的石墻。只要可以,他們想隔開一切不屬于自己村子的任何東西。圍好四周之后,他們安上了兩扇厚重的杉木門。門上掛著一把大大的鐵鎖。以前每家配置一把開鎖的鑰匙。很遠路過的人,都能聽見有人拿鑰匙開門的聲音。后來,他們越活越小心。他們不再用鑰匙開門,他們不想讓外人聽見自己村子的人什么時候出去了,什么時候又回來。出去和回來在他們那里變得私密起來。
他們在四季里的某一天,換成了人守門。人守門的時候,屁股后面跟著一條大狼狗。人往哪兒走,狗就往哪兒走。人和狗白天夜里地待在杉木門檻上。門檻被人和狗磨得透亮透亮。亮得特別晃眼的地方,彎彎地凹了下去,像個月牙兒,夜夜照著自己的村子。
守門的人,一天換一次。狗永遠是那條狗。即使不是那條狗,也是那條狗產(chǎn)下的崽子。幾年之前看著是那模樣,再過幾年看還是那模樣。狗永遠都沒有老過。在守門這件事情上,有些東西已經(jīng)從血脈上遺傳了下來。
守門的人倒不是沒有老過。他們隨時都在老與不老中來回地走。他們今天換個年輕的,明天換個老的,后天換個抱娃的。早幾年,還有人說認識幾個守門的,現(xiàn)在沒人說了。他們對一個本來陌生的村子越來越陌生了。誰都分不清這個村子的人是一直年輕著,還是一直老著。
守門人和狗看每一個門檻以外的人和其他東西都是以一種陌生的眼光打量。誰也別想和他們套近乎。
聽見有聲音,人站起來到處張望。狗立著尾巴、豎著耳朵機警地往四處望。總有幾頭誤走錯路的笨牛,守門人用小石子驅(qū)趕。狗汪汪汪地惡叫,叫不走的,做出撲咬的姿勢。夏天的蟬最多,這個村子飛那個村子,只要被守門人和狗看見,他們會用盡所有力氣捕捉那些蟬。狗會一天一夜地跳著去咬那些蟬。咬住一只吃掉一只,吃飽了就撕了蟬的翅膀,讓蟬飛不進村子或溜不出村子。他們不想讓外來的蟬帶進村什么,也不想讓自己村子的蟬帶走村子的什么。
太陽、月亮、云朵、星星,還有風雨雷電,黃牙人也想和外面分開,他們是想徹底和外村的一切分開。可有些東西天生就只能共用,人的力量小如蚊子。黃牙人不罷休,他們在厚重的杉木門的墻頂上,插上一面大大的黃顏色的旗子。風一吹,旗子“啪啦啪啦”地響。風把旗子拉得長長的、寬寬的,蓋住下面的黃牙人。黃牙人從地上往天看,天上的所有東西都染成黃黃的了。風一次次地吹,那些東西一遍遍地染。他們想即使不能分開,也要讓那些外來的東西在過門檻時變成他們喜歡的顏色。
他們喜歡一切黃色的東西,黃色是他們信仰的宗教。
很多人和事物都靠近不了黃牙人的村子,或許也是不想靠近。黃牙人的村子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我經(jīng)常在夢里夢見黃牙人的村子。黃牙人的村子有時像一片楓葉,有時像秋天的青稞,有時像一匹狼的身體。他們的村子不是一個固定的村子,村子隨時都在被黃牙人改變。他們喜歡什么樣的村子,就把村子的一切變成什么樣。它們到處種著黃花,那些花各種各樣的黃,一年一年地開。黃牙人的房子是用一種金黃的草修建的,那些草在陽光和月光下,金黃金黃地亮著。
黃牙人在自己的村子里,活得自由自在。他們和狗說話,和牛羊是朋友。他們每天唱著自己的山歌,一起勞動,一起回家,一起燒著篝火和夜對話。在他們那里,沒有憂傷,只有幸福。他們費盡心思想象板著臉的樣子,再怎么想,也想象不了。他們常常把一嘴的黃牙露在外面,他們白天夜里地晾曬自己的黃牙。
一天黃昏,一個黃牙女人朝我走來。她沒有避開我,她警惕地看著我。
“我是你的朋友。”我對黃牙人說。
“你見過一年四季開不完的黃花嗎?”她歪著腦袋說。
“夢里見過。”我笑。
她猶豫了一會兒,拉著我的手朝他們的村子走。
遠遠地,我看見了杉木門。
守門人和那條永遠沒有老過的狗,沖著我笑。
你說,你來過這里
你坐在我的對面,面帶微笑,一直給我講很久遠的事情。
從一開始,我就看出來,你是一個坐在這里不想離開的人。于是,我也安心陪著你,安心聽你講久遠的故事。
你說,你以前來過這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連你自己也說不清那時到底是什么季節(jié)。
那年你來的時候,村口有棵很高很大的白皮子樹。樹沒有葉子,直沖沖長在那里,仿佛整個村莊的天都是由它撐著。你用手摸那棵樹的皮,外翻的老樹皮一層層地裹著里面白花花的樹干,樹皮割得你的手心痛。你說,那棵樹看上去像死了,其實樹心活得可自在了。那棵樹活著就是用死來騙人的。
你真想順著樹往上爬,樹頂一定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后來你在樹下一圈又一圈地圍著樹轉(zhuǎn),在轉(zhuǎn)的過程中,你的想法慢慢變化,最后你打消了自己想爬上樹的想法。你說,經(jīng)過那么多村莊,走了那么多路,很多秘密已經(jīng)不再是秘密,何況別人的秘密永遠是別人的秘密。你永遠是一個路過別人秘密的人。你走的時候,沒忘記對那棵樹說:你就繼續(xù)騙人吧,你將快樂地欺騙你的一生。
你說你來這個村莊,有個年輕人走過來問你需不需要到家里喝一盅濃茶再走。你很少遇見這么熱情的人招呼你到家里喝茶。很多時候,自己像一頭口渴的牛,遇見水坑和河流就把頭埋進去,喝足了才上路。你告訴那個年輕人,說自己肚里正“哐當哐當”地響,像在唱一首歌。年輕人走了,你看出他的失望,自己其實也很失望自己。
你說,那時的村莊只有十來戶人家。寥寥的幾個人在村莊里走來走去,他們似乎什么也沒有干,似乎又忙著在干什么。中午的時候,你又看見那個年輕人,他看了你一眼,不給你說話。他一不說話,整個寥寥走在村莊里人,都不給你說話了。那時的村莊真是安靜呀。你說。
一節(jié)一節(jié)的田地里種著一種特別好看的花。那個時節(jié),花有的正在含苞待放,有的已經(jīng)開得再不能開下去了,再開下去,另外一場人生正眼巴巴地等著它們。那場人生呀,又是一場經(jīng)歷重復的過程。太漫長了,它們愿意在這場人生中多待上一些時日。你走近花兒,聞花的味道,你說那種叫不出名字的花只是好看,其余什么都沒有了。
“那是多么奇妙的一種錯誤呀。”你說。
一只鳥飛到你的肩上,叫個不停。你看那只鳥的眼睛,它的眼睛里裝著全是你走過的地方。它是一只熟悉你的鳥。難怪對你如此親近。你和它聊起來,它也和你聊起來,你們都在不停地聊著遠方。聊夠了,它發(fā)出一聲美麗的叫聲,縱身飛走。你望著它飛向遠方的身影,突然不知道自己剛才到底說了什么,或者根本就沒有說過什么。有一天,它還會來找你說些什么,你安慰自己。
你坐在一塊圓石堡上休息。走了那么長的路,實在有些累。你的累是從遠處帶來的。一群螞蟻看見你,排著隊向你趕來。那時的它們,趕得可真急。有幾只摔倒在路上,四腳朝天,那可愛的樣子讓你笑出了聲。領(lǐng)頭的螞蟻站在你破舊的鞋背上,它一會兒抬頭,一會兒低頭,頭上的觸角上下擺動著。其他的螞蟻一動不動,看著你。你已經(jīng)認不出那幾只路上摔倒的螞蟻,它們長得一模一樣。如果能認出它們,真想撫摸一下它們的疼痛呀。你說。
再走一段路,有個老磨坊。磨坊會說話,“咯吱咯吱”地響。走進磨坊,里面有個老人。他把一片片巴掌形狀的枯葉往磨口里倒。葉子出來時,沒什么變化,他又把這些沒什么變化的葉子往磨口里倒。葉子還是沒什么變化。老人加了幾片鮮活的綠葉進磨口,沒什么變化的葉子全變成粉嫩粉嫩的紅葉出來了。老人把粉嫩粉嫩的葉子捧在手心,見你站在門口,對你說:這才是我想磨出的葉子顏色。這是除了那個年輕人,村莊里最后一個給你說話的人。
你說,陽光在村莊里不是從天上灑下來的,是一粒粒落下來的。你能聽見陽光落地的聲音。你說,它們總是像商量好了一樣,一會兒在這棵樹上撒撒歡,一會兒在那家的青瓦房上蹦一蹦,還有一會兒在山頂,還有一會兒在人們的臉上……陽光真像兔子呀,你說。
房子是泥巴做的,你說。每座房子都敞著。門敞著,窗戶敞著,墻也敞著。小孩躲在裂開的墻縫里偷偷看你。眼珠黑亮黑亮的,讓你想到夜里的星星。他們對著你笑,不給你說一句想說的話。你逗他們玩兒,他們笑你。他們的笑只是在笑,沒有聲音,他們不想讓你聽見他們的聲音。他們把所有的笑聲和想說的話都埋在心里,他們在心里給你對話。你說你聽見了他們和你的對話,他們讓你往南走,南方的人會遇見和這里相同的房子和相同的他們。這些小孩呀,原來都知道南方了。你說。
一根圓木橫跨在小河上。你說那是一條來自時間里的河,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也是。你看見了一條河的生長,那是一條讓人吃驚的河。你走在圓木上,走得小心謹慎,生怕掉進河里淹死了自己。你說河下面有好多小魚,還有一些貝殼。那些罕見的貝殼,它們在水里閃閃發(fā)光。河水真調(diào)皮,它們躍起來打濕了你的鞋和褲腳。你說,你是多么喜歡水花躍起的歡快呀,像奔著死去。
你停了下來,突然問我:這是哪里?
“凹村。”我回答。
你沉默了。好一陣的沉默蓋住你。
“我真是老糊涂了。”你起身就走。
你的身體彎曲得就快貼著地。我在你的身后心疼著你。
“時間真是太久了。”你默默地說。
“到家里喝一盅濃茶再走吧?”我對著你喊。
你愣了愣。
“好,今天喝一盅再走。”你竟然轉(zhuǎn)身回來。
我從柜子里取出當年那只黑漆漆的茶壺,準備倒一碗濃濃的大茶讓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