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月依然
1
俺爹是個文盲,地道的文盲。比如,他寫自己的名字,看似一本正經,卻總免不了缺胳膊少腿,看著都想發笑。我哪次如果無聊了,便拿來紙筆,神情莊重地把俺爹哄到桌邊:爹啊,咱家現在存了二百零五塊錢,公家說了,得讓你寫個條條,你不寫人家公家就不讓咱拿上去花。于是,他就擰著眉頭,攥住筆,架式像是握了十鎊大錘。吭吭哧哧半天,一個字沒落下。被我連哄帶逼惹急了,他會仔細地念道:咱家現在有了二百零五塊錢。而“咱家現在有了”他只是用了誰也看不懂的標點符號替代了。看他念念有詞,可紙上清晰可見的,只是“20005”五個阿拉伯數字。
我偷笑之余,不禁心生疑問:俺爺爺那個老私塾先生,是怎么調教俺爹的呢?所以我才敢說,俺爹是個如假包換的文盲。
戶口本里,俺爹的文化程度一欄里,赫然填寫著“初小”二字。記不得什么場合了,他大聲分辯說自己文化程度應該是完小。我納悶,問有何區別。他振振有詞說,初小就是只念過一年書,還說他在我爺爺的學堂里可是念了四年吶!不過,他很快就笑嘻嘻地說,他那個受罪啊,天天讓我爺爺拿板子打手心,吃飯都握不住筷。就這,他還是想跑出去耍,還說拿鐵鍬挖地種莊稼也比坐在桌跟前念書強。爹說著,說著,眼里亮晶晶的,可很快他就轉回主題,說他就是完小,回頭讓他們給改了。
那時,我對俺爹對于自己文化程度的固執,心里有點不屑。每當聽俺爹說完,我都會在心里嘀咕一句:完小就是小學沒讀完唄。
2
俺爹雖然是文盲,可俺爹愛講故事。他的故事種類繁多,天文地理,陰陽八卦,野史正傳,親身經歷的,道聽途說的,有時候也會胡謅八扯亂編一氣,當然了,那要看他一時的心情喜好。
俺爹講的故事,通常是大白話,也不帶什么深刻含義。以前不以為然,直當是耳朵邊刮了陣風,過去就過去了。根本不用像聽老師上語文課,一篇課文非要弄清楚段落大意,搞清楚中心思想是什么。更折磨人的是常揪住一句話不放,讓你不管有什么感想、有沒有體會,都要硬生生領會出一番深刻含義來,還必須得統一思想、背會一個標準答案。
相比之下,聽俺爹講故事就好多了,有趣了就往心里放放,沒趣的,連應酬都不需要,該干嘛干嘛去。隔不多長時間,還會聽到這個故事,還是那樣,有趣了笑笑,沒趣了不需要任何表示。所以很多時候,還是比較愿意聽的。
小時候肯定是聽過故事的,只是那樣的情景很少,不愛聽話不想懂事,自認為很多很多事都在等著自己去發現去探索,也就不當成回事,壓根沒往心里放。
更何況,打小俺爹在我印象中就是常年不在家,很長很長時間,會在一個傍晚或者一個深夜,俺爹會突然闖進家門,一身涼氣,拎著個旅行包。在家還沒呆多久,便又消失了。
我常常有這個錯覺,當我需要他時,他不會及時出現。剛熟悉他,想親近他吧,他又消失沒影了。正是這種既讓人歡喜又讓人失望的情緒,周而復始,讓我一點也記不起我小時候與他之間的事情。關于俺爹,肯定是有故事的,可我不知道從哪記起。
3
是師傅還是師父?一旦要刨根問底,我始終弄不清楚這兩個稱呼的深淺。
俺爹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是他最有水平的一句話,一時讓我感覺他的文化程度真的是完小,因為他還有一句有水平的是“人之初,性本善”。
于是,我情愿相信,還是師父這個叫法比較情意深重。
他說從前啊,有個學唱戲的小后生。說到這里,俺爹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開了頭一句,他還咳嗽一下,好像演講開口前的清嗓。看見我們注意力都集中過來了,他才穩穩往下講:
小后生天天勤快地學,吃苦地練,學了不少戲,學也學得差不多了,就是一直登不了臺。你們知道為甚來?那,他學的是武生。武生演打戲的時候要翻跟頭,他翻跟頭的時候呀,頭上的帽子行頭就老是掉,翻一回掉一回。所以啊,他遲遲出不了師。出不了師就上不了臺,上不了臺,就賺不了錢,賺不了錢,他就急得不行了。他就忍不住問師父,問師父有甚辦法?師父說,多練,多練,功夫下到了自然就行了。小后生就天天起早搭黑地練。可還是一翻跟頭那帽就掉。小后生就隔三岔五地往師父家跑,少不了帶些糖果點心孝敬師父師娘,勤勤快快地幫著干家務活。可是呢,他師父還是說他功夫下得不夠,不吃苦哪能練得出來好功夫呀?
俺爹不慌不忙,我們忍不住插嘴,俺爹的思路卻一點也不亂:
就這樣,又過了半年多。小后生還是天天練,還是一翻跟頭帽子就掉,出不了師。有一天了,他就又去師父家,恰好好師父不在,師娘看著這懂事的孩兒也覺得親,拉家常就拉呱到這事上了。小后生就和師娘說了自己怎么練來怎么不行。師娘那天正好也沒其他事,心情也好,就說,家里有現成的行頭你戴上給我翻個看看。小后生就照師娘吩咐認真地去翻跟頭。連著翻了三次還是老掉帽子。師娘仔細地看看帽子又打量了打量小后生,笑著說:咳,我當什么事呢?你翻跟頭的時候把牙關咬緊緊的,這樣呢太陽穴這塊無形中的肌肉就漲開了,帽子就不會掉了!小后生趕緊按師娘教的辦法去試,一試還真就行了。高興得不得了,長長給師娘作了個揖就樂顛顛跑回家了。
那后來呢?成年后每次聽到這里,我都會很配合地提出疑問,表示很感興趣。
俺爹會停下來,點支煙喝口水什么的,接著講:
后來師父回來了,聽師娘這么一說,哎呀呀!一跺腳一拍腿說,這以后不要指望吃后生孝敬的好東西了。你呀你!
多年后,聽說有家長舉報老師,說老師們在給學生們說:課上就講這么多,想要學習更多的,請參加我的培訓班,一學期×××錢……不由,我突然想起俺那文盲老爹說過的最有水平的兩句話: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人之初,性本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