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杰



摘要:近代的南京、塘沽、青島以及上海等城市中心區規劃方案先后嘗試過將機場元素納入城市設計構圖中的端景或對景,而這些規劃方案主導者的航空背景或從業經歷往往是其規劃的思想源泉。對不同時期近代城市規劃方案納入機場元素的對比結果表明:一方面機場的規劃布局逐漸成為我國近代城市規劃方案尋求現代化目標的象征和顯示發展水平的標桿;而另一方面,將機場納入城市中心的構圖主題,反映了日偽時期淪陷地城市規劃方案所衍生出的現代主義建筑風格和法西斯主義建筑風格的變異,且這些方案淪為日本侵略者強化威權統治的政治軍事手段。
關鍵詞:南京《首都計劃》;近代機場;航空交通;近代城市規劃;現代主義建筑
航空交通是近代新興的交通方式,機場則是近代航空交通方式發展的基礎平臺和先決條件。以1929年美國著名建筑師墨菲及市政工程師古力治主持編制完成的南京《首都計劃》為先導,上海、天津、青島等地紛紛將機場規劃建設納入各自的近代城市規劃方案之中,新建機場計劃隨之成為近代城市交通發展規劃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與鐵路車站一樣,一些近代城市中心區的規劃方案嘗試將機場納入城市設計構圖中的端景或對景,由此體現了機場在近代城市規劃中的地位和作用,并借以彰顯近代城市的現代性和先進性。
一、機場納入近代城市規劃之中的因素分析
機場之所以能夠成為近代城市中心區規劃中的重要構圖元素是基于以下前提因素:早期的機場為無跑道的小型機場,場面非圓即方,其規則圖式及天然的開敞廣場特性適合作為城市對景;近代機場距離城市近,具備納入城市設計主題的區位條件,雖然其始終被布置在城市中心區的邊緣;航空表演曾是大眾熱衷參與的活動,航空交通則為民眾廣泛關注的新式交通方式,而飛機場更是演進為城市現代化的象征符號?;谏鲜鲆蛩?,機場成為不少近代城市規劃方案中的構圖主體。
二、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城市規劃構圖中的機場元素應用實例
(一)1929年南京《中央政治區圖案》競賽中的機場對景方案
1929年1月啟動編制的南京《首都計劃》,擬將國民政府的中央政治區布置在紫金山南麓、明故宮以東,并將中央政治區以南的紅花圩地區選為“特別飛機場”場址,該機場在和平時期主要服務于政府人員,戰時則可作為軍用,《首都計劃》認為該場址為“軍用飛機場,適在其南,兵營又相接近,調遣靈活,殆無復加”。紅花圩飛機場距中央政治區南部0.7千米,距第一期擬建的政府建筑2.5千米,預留機場場址為長寬約1200米x1000米的方形場地?!妒锥加媱潯方y籌考慮了紫金山南麓的中央政治區選址方案與紅花圩機場的選址方案,這在中央政治區設計競賽中所提交的官方背景設計方案得以充分體現。
1929年8月,在“首都中央政治區圖案平面圖”國際設計競賽中,國都設計技術專員辦事處的建筑師黃玉瑜(Wong Yook Yee)和朱神康設計的第一號方案和第六號方案均獲第三獎(第一、二獎空缺),這兩個設計方案都采用“南北中軸線+放射線+方格網”的路網組合,體現巴黎美術學院派幾何構圖手法和中國傳統中軸線設計手法的融合,所有官式建筑均采用“中國古式”建筑風格,且都罕見地以航空署建筑及其附屬的紅花圩機場作為中央政治區中軸線正南端的對景,與地處中軸線北端、中央政治區最高點的國民黨中央黨部遙相呼應。第一號方案一反以鐵路車站作為構圖中心的近代城市設計常見做法,由北向南依次布局中央黨部區、國民政府區和中心廣場之南的五院及各部區,行政院地處本區的正中,其以南的中央軸線則為航空林蔭大道,可直達正南端的航空署建筑及其以南的大型圓形飛機場,該大道兩側則配置軍政、海軍二部(圖1)。第六號方案主體采用“十”字軸總平面構型,與第一號方案略有不同的是,其南端對景為呈飛機平面形狀的航空署建筑及其矩形用地的“航空站”(圖2)。獲得佳作獎的董大酉和費烈伯第九號方案及朱葆初第七號方案均未納入飛機場,值得一提的是,董大酉設計的上海中國航空協會飛機狀建筑平面與第六方案中的航空署飛機狀建筑平面有異曲同工之處。國都處建筑師設計的中央政治區方案航空主題特色明顯,呼應了《首都計劃》在中央政治區南部預留的紅花圩機場選址及其功能定位,中央政治區的圓形或方形機場的端景設計和《首都計劃》中的機場選址布局實現了有機的統一,體現了近代城市設計方案與城市規劃方案之間的融合對接。
(二)《首都中央政治區圖案平面圖》競賽方案獲獎者的航空背景分析
國都處建筑師黃玉瑜和朱神康聯合提交的《首都中央政治區圖案平面圖》第一、六號方案均敏銳地納入了航空主題,顯然受到同屬南京《首都計劃》編制團隊的美國顧問、市政專家古力治的影響,畢竟古力治是美國都市計劃運動領軍者,也是美國早期城市規劃界少有的對機場有專門研究的交通專家。黃玉瑜(1902-1942)是廣東開平人,作為中國近代第一代建筑師,他早在1925年便獲得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建筑學學士學位,畢業后進入波士頓CSBA建筑師事務所工作,1929年應南京市工務局局長林逸民等人邀請回國,出任國都設計技術專員辦事處技正,協助墨菲和古力治編制《首都計劃》,主要承擔建筑繪圖工作。值得關注的是,黃玉瑜在抗戰期間再度與航空業產生交集,1938年年底,黃玉瑜因日軍入侵廣州而放棄廣東省立勃勤大學建筑工程系的教職,毅然奔赴云南瑞麗的中央雷允飛機制造廠,負責廠區的建筑設計工作。1942年5月,黃玉瑜在云南保山因遭日機轟炸受傷后殉職。
(三)1935年《青島施行都市計劃方案(初稿)》規劃圖中的機場元素
除了機場與城市中心區設計的構圖關系之外,近代機場還有納入城市規劃局部構圖中的應用實例,如1935年1月青島市工務局編制的《青島市施行都市計劃案(初稿)》,該方案將青島各類城市用地分為港埠區、工業區、商業區、住宅區、行政區和園林區等六大類。行政中心設置在整個城市的幾何中心,并計劃在浮山所、滄口與李村交匯地等處設3個小型商業區。在對外交通規劃方面提出青島應水陸空分途并進,其中空中交通則以1933年1月建成的滄口機場為近期之用,計劃塔埠頭東南沿海一帶為將來之大飛機場,團島附近則辟為水上飛機場。根據初稿中提出城市重心北移的設想,《大青島市發展計劃圖》的規劃范圍由此向北拓展至滄口、李村。滄口地區以行政區為核心,其西邊為滄口車站和工業港,東邊則為住宅區,而商業區、住宅區和機場三大功能區構成南北向軸線關系,其中地處住宅區和工業區之間的滄口大甕窯頭東一帶為小商業區,地處南部軸線端點的滄口機場采用斜角交叉跑道構型,與南北中軸線對應。整個滄口地區采用“干道包繞式”或者“細胞式”(內部自成網絡)的路網結構??偟膩砜?,滄口地區由德占時期青島規劃(1910年)以大港為中心的布局方案規劃轉型為《大青島市發展計劃圖》中以工業港、滄口機場為雙中心(1935年)的布局方案(圖3)。
(四)1948年《塘沽新港工程計劃圖》中的機場構圖元素
抗戰勝利后的1946年8月,在(天津)新港港灣局基礎上成立的塘沽新港工程處改組為國民政府交通部塘沽新港工程局,該局繪制了《塘沽新港三十五年四月接收時概況圖》等系列圖紙,其中的《塘沽新港工程計劃圖》是塘沽新港三年建設計劃和擴充塘沽市區計劃的合并圖(圖4)。該規劃由塘沽市中心引出若干條放射性道路,其中一條貫穿東西的京津公路連接天津市區和塘沽新港,另一條東北向的放射軸線銜接北塘港區,而西北向的斜向放射軸線則銜接預留的塘沽機場。該機場場面形狀借鑒了柏林滕伯爾霍夫機場(Tempelhof)的規劃,采用規制新穎而罕見的橢圓形平面,環以橢圓形道路,中間長軸方向為主跑道。不過其機場內部構型與滕伯爾霍夫機場有所不同,東南部呈扇形的停機坪一端銜接東南一西北向的中央跑道,另一端直接銜接進場道路軸線,這樣橢圓型的機場長軸方向與塘沽市中心形成直通的交通軸線,并與道路環線直接銜接。該規劃將塘沽機場、塘沽新港的選址布局與塘沽市中心區(其東、西側分別布置客運總站和新河車站)設計有機結合起來,這種機場布局與城市設計有機融合的做法是近代中國城市規劃中罕見的案例。與戰前的近代城市規劃方案相比,《塘沽新港工程計劃圖》既保證了機場相對獨立的運行,又使得機場布局與塘沽市中心規劃融為一體。
塘沽新港規劃方案借鑒了1939年德國大柏林南北軸線規劃將滕伯爾霍夫機場納入構圖要素的做法,該軸線規劃方案是由納粹德國國家元首希特勒的御用建筑師阿爾伯特·斯皮爾(AIbert Speer)主持設計的,它將馬丁·梅西勒(Martin Machler)在20世紀初規劃的南北軸線長度延展至6.8千米,并將距離市中心僅2.5千米、規劃占地450公頃的滕伯爾霍夫機場以紀念性城市板塊的形式,納入大柏林南北向道路主軸與東西向道路軸線交匯處的東端(圖5)。機場西部則是中軸線的中間節點——中央車站,兩者共同構筑大柏林的城市門戶。1923年開始運營的滕伯爾霍夫機場是柏林第一個中央機場,1935年由恩斯特·扎格比爾(Ernst Sagebiel,1892-1970)重新設計,1939年動工改造。地處西北部的機場建筑群外觀簡潔,尺度巨大,且中軸對稱,長達1.2千米的懸臂式候機長廊建筑圍合著龐大的橢圓形機場場面。該建筑群具有典型的法西斯主義建筑風格,集功能性和政治性于一體,體現希特勒有意將其作為舉世聞名的國際地標和公眾重要的吸引點的意圖(圖6)。
(五)《大青島市發展計劃圖》和《塘沽新港工程計劃圖》的主導者——邢契莘
編制于1935年的《大青島市發展計劃圖》和編制于1947年的《塘沽新港工程計劃圖》都先后罕見地將機場布局納入城市規劃方案之中,這一做法無疑與當時兩市規劃項目的業務主管局長——邢契莘(1887-1957)密不可分。邢契莘為浙江嵊縣太平鄉(今嵊州長樂鎮)坎流村人,1910年作為首批清華庚款留學生赴美國麻省理工學院造船造艦系留學;1914年本科畢業后繼續在造艦系深造,兼習航空機械;1916年獲航空工程碩士學位。邢契莘學成回國后先后任大沽造船所工程師、馬尾福州船政局制船主任;而后轉任北平航空署機械廳廳長;1923年就任東三省航空處下轄的航空工廠廠長。1925年,東三省航空處改組為東北航空處,邢契萃任機械處處長;1927年至1932年轉任東北聯合航務局總經理兼東北造船所所長。1932年1月,邢契莘追隨新赴任的青島市市長沈鴻烈就任青島市工務局局長,次年牽頭編制了《青島市施行都市計劃方案(初稿)》。1937年4月,邢契莘再次任國民政府航空委員會機械處處長。次年,轉任滇西中央雷允飛機制造廠監理,并主持修建了用于飛機試飛的南山機場,直至1941年6月離職。抗戰勝利后,邢契莘于1946年擔任塘沽新港工程局首任局長,主持整修新港碼頭和浚挖航道,至次年初新港已能靠船裝卸。1947年9月15日,邢契莘還專門編印了《塘沽新港工程之過去與現在》報告。
邢契莘先后擔任過青島市工務局局長和塘沽工程局局長等市政工程職務,同時也擁有豐富的航空專業知識和從業背景,這樣在主持編制青島、塘沽兩大城市規劃中重視機場元素便是順理成章之事。邢契莘在造船及港口、航空制造及機場、市政工程及規劃三大履職領域均有顯著建樹,實為近代工程領域罕見之才,而主持編制的《塘沽新港工程計劃圖》則是其“三位一體”職業生涯的鼎盛之作。邢契莘在德國租界所在地的青島工務局工作五年之久,對1939年的德國大柏林南北軸線規劃方案應有所了解,在他主持編制的《塘沽新港工程計劃圖》中,借鑒將機場納入城市設計方案中的布局理念應是情理之中。
三、日偽時期《大上海都心改造計劃案》中的機場元素
抗戰時期,日偽當局在北平、上海等淪陷地曾編制過若干城市規劃方案,在這些規劃方案中,機場往往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首要目的是滿足其軍事航空作戰的需求,同時航空交通也是服務于日本軍政官員及僑民與其本國往來聯絡的主要交通方式,前川國男事務所上海分所1942年提出的《大上海都心改造計劃案》則是這類殖民式城市規劃的典型方案。1942年9月,時值所謂的滿洲國建國十周年之際,在日本建筑學會主辦第16屆建筑展覽會的同時,日本《建筑雜志》舉辦了“大東亞建設紀念營造計劃”的設計競賽,由日本著名建筑師前川國男擔任評委,最終前川國男事務所上海分所田中誠、道明榮次和佐式治正提交的《大上海都心改造計劃案》獲得二等獎,該方案不僅將新建機場納入城市規劃構圖之中,還將機場作為城市軸線對景端點予以重點突出,其軍國主義思想的色彩濃厚。
前川國男曾在偽滿時期“滿洲飛行機制造株式會社”所在地沈陽先后設計過滿洲飛行學校宿舍、滿洲飛行花園街社區和滿洲飛機育成工宿舍等建筑作品,對近代航空業深有體會。另外前川國男曾經在法國著名建筑師勒·柯布西埃建筑事務所從業兩年,也是以柯布西埃為代表的現代主義建筑運動追隨者,1935年柯布西埃在意大利獨裁統治者墨索里尼的授意下,為當時東非的意占亞的斯亞貝巴編制了一個概念性的總體規劃方案,該方案是以法西斯總部為核心、以中心軸線為主導,采用紀念性設計手法的激進式規劃方案,它顯然對前川國男有著直接的影響,他在1939年9月日本《現代建筑》雜志上發表的“上海”一文中認為:“正像英法租界顯現出西歐的世界觀一樣,上海的新城市規劃也應當表現出日本的世界觀……日本的建筑家們以往能得到一些殘羹剩飯似的工作就沾沾自喜、茍且偷生的時代已經過去了?,F在,我們盼望的是果敢地表現出宏大的日本意圖的建筑家們能夠應時而生……”。
在前川國男規劃思想的引導下,前川國男事務所上海分所提出的《大上海都心改造計劃案》是一個顛覆性地改造上海市中心的概念規劃方案。該方案在原租界中心區規劃了一條橫貫黃浦江的東西向宏大軸線(浦西福州路-浦東陸家嘴),并將“顯現出西歐的世界觀”的租界中心進行全面改造,重新規劃了方格狀的道路網,在拆除現有建筑的基礎上建成尺度巨大的板式高層建筑,其中央軸線與在浦東陸家嘴地區設置的四角錐臺形“日華慰靈塔”遙相呼應,以“表現出日本的世界觀”。還在浦東中軸線東延長線以南規劃新建了一個由多條交叉跑道組成的大型機場,機場場址與中軸線有所錯位,多條跑道的起降方向也有意避開了高聳的慰靈塔,但明顯未考慮其對機場凈空的障礙物限制(圖7)。該方案將與浦西中軸線隔江對應的浦東新建機場作為上海城市中心區規劃中的重要空間節點,在城市中心區域構圖中,將該機場用作對景的基本元素進行處理。從城市規劃角度來看,該方案深受勒·柯布西埃在1922年發表的“明天城市”和1931年發表的“光輝城市”規劃方案的影響,體現了超現實的現代主義思想,也凸顯航空交通方式在近代城市規劃中地位的提升;但從政治軍事角度來看,則深深地折射出其日本軍國主義的潛意識,露骨地反映出侵華日軍的政治控制意圖和軍事航空功能。顯然,前川國男事務所的大上海都心方案可謂是法西斯主義建筑風格和現代主義建筑風格的雜糅。
結語
在近代城市逐步向現代化發展進程中,航空交通作為新興的近代交通方式,始終為具有航空情結的近代城市規劃者所推崇,并嘗試將機場元素直接納入近代城市中心區構圖方案之中。在這一過程中往往呈現出雙重屬性:一方面機場的規劃布局逐漸成為我國近代城市規劃方案尋求現代化目標的象征和顯示發展水平的標桿,折射出1930年代前后蓬勃發展的現代主義建筑運動在中國的波及;而另一方面,將機場納入城市中心的構圖主題則反映了日偽時期淪陷地城市規劃方案所衍生出的現代主義建筑風格和法西斯主義建筑風格的變異,并淪為日本侵略者強化威權統治的政治軍事手段,彰顯其軍國主義思想蔓延的政治圖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