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卿卿
窗外的雨,一過正午,又赴約似的傾倒下來,遠處的青山,濛濛煙雨中一樣亙古不移,冷冷看盡這個老城中如逝如流的哀樂人間。
麻將館的茶香氤氳里,是趙姨與張姨的打趣談笑。鄰桌的方叔呷了一口茶,得意地將牌一推——胡!余下三人搖頭嘆氣:這老頭兒今日手氣倒好得很!老板娘笑著端茶送水,不時關切著:“喲,這牌好!”“趙姨,今天不贏夠不準走!”歡聲笑語,川味交談間,川蜀之地的安逸悠然之態盡現。
趙姨是去年從城里搬來的,與女兒安于這青瓦老城的一隅。她的男人死于文革,獨自一人將女兒拉扯大,終是未嫁。眾人只道女兒孝順,知道母親不習慣大城市的生活,便搬到小城陪伴、照顧母親。卻不知另一層原因。
趙姨雖然不喜歡大都市的生活,但她卻是一個趕潮流的人——別人用微信聊天,她用微信吟詩作對。或許正應了趙姨的本名“趙懿”,一聽便知是詩情不凡的女子。月色朦朧,趙姨的詩情也忽明忽暗。手寫鍵盤揮舞的一撇一捺間,是她寫盡人生況味的陶醉。第二日越過青山透過窗紗、漫過木地板所輕撫的,是昨夜作詩的圈點稿紙。
與她每天在網絡另一邊和詩的,是在公眾號上結識的一位異鄉老人李叔。二人一談即合,將討論寫詩看作人生最美妙的事。
“物我一忘豐此峰,
天人合一東岳東。
三才可究浮生苦,
四詩織我翠微中。”
趙姨這日準備“顯擺”一下曾領略過祖國的大好河山,想起“夕陽紅”登上泰山的豪情,敲詩一首發了過去,上翹的嘴角是遮掩不住的得意:“四詩、翠微可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的。”
“迎客松飛下璘石,
雨嵐滌鑒爛柯憂。
風送林濤入千載,
再攜湖山與我游。”
不一會,李叔的《登黃山》便回復了過來。趙姨一面嘖嘖贊賞著“爛柯憂……想是用的劉禹錫的原句,不錯不錯”,一面卻回復:“你這太直白了,供人想象的畫面也不夠。”
“哈哈,你空堆詞藻也沒用呀,抒情明志一個都沒有!”
每日如此,兩人誰都不服誰,只覺自己的才是上上篇。看似憤憤的話語后,兩人已歡樂得直不起腰。
女兒常常抱怨母親夜間不好好休息搞些沒用的,戲謔她整座城的寂寥夜色只為襯她一人的燈火通明。而趙姨總是一笑而過,并未注意到女兒沉重的眼袋。鄰里間常道趙姨是個極好想與的人,逢人便熱情招呼,歲月在眼角留下的痕跡因笑容皺在一起。都說情緒會感染身邊的人,煙雨老城的再次明媚仿佛已掩埋了劇幕后的謎底。
風流云轉,又是蜀地的清秋時節。日子原該這般樸素無華,沉默的時光,在老城人倚窗牖聽雨,坐樓閣看云的時候飄然遠去。
趙姨便在這秋意漸濃的一個午后,安然睡去,化入古城的落落風塵。
出殯那日,女兒沒有淚如雨下。相反,她微笑寬慰著每個惋惜落淚的老城人。
趙姨拒絕了所有儀式,由自己錄下的視頻為自己主持葬禮。
“孩子,那日我收拾屋子發現了撕碎的稿紙,我才明白原來是你。”
“你寫詩寫得很好,‘再攜湖山與我游那句我尤其喜歡。”
“從你父親死后我便患上了抑郁癥,并不是因為你。年輕時候我與你父親都渴望詩與遠方,是時代不曾給我們機會。”
“城市生活固然物質水平很高,但孤身一人迷失在人海的境遇我無法忍受。”
“老城的生活平淡,我的靈魂也趨于平淡。”
看著母親明媚的笑容,女兒終是落下了淚。費盡周折將微信號進行包裝,只是想彌補母親年輕時遺落的詩意。卻最終未瞞過母親。
離去,是母親自己的選擇。
風中散落的詩句,是那句
“三才可究浮生苦,
再攜湖山與我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