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念 何 苑 蘇世蘭
(1.湖南師范大學,長沙 410006;2.北京師范大學,北京 100875;3.北京郵電大學,北京 100876)
媒介技術的迅猛發展在推動社會進步的同時也帶來了一些問題,例如不實信息的傳播。當遇到災難、健康風險或者食品安全等不確定性較強的事件時,公眾對相關信息會產生強烈的知情訴求。一旦這種信息需求無法得到及時的滿足,不安情緒就容易滋生,不實信息也會更加迅速地在互聯網和社交媒體上蔓延開來。盡管具體看法不一,但是人們普遍認為應當重視這一現象并對網絡虛假信息予以遏制。雖然已有很多研究者關注過網絡食品謠言的問題,但是現有研究要么著力于呈現謠言易感人群的特征畫像,要么以文本分析的方式研究謠言的表現形式及說服策略,抑或嘗試從風險感知的角度去分析謠言對人們產生影響的機制。本研究嘗試從媒介使用和媒介素養的角度去探討影響人們鑒別謠言力的因素。
“自我效能感(Self-efficacy)”描述的是個體對自己能否完成特定行為或任務進行的能力判斷及自我預期,在健康傳播、心理學和新媒介使用等領域都有廣泛的理論應用。在計算機技術和互聯網逐漸進入人們的生活后,有學者發展了這一理論來反映人們運用信息工具有效獲取信息和完成特定任務的能力自評。Web2.0時代的到來戲劇化地重新定義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各種智能應用使得人們能夠前所未有地在網絡虛擬空間上從事各種活動并且進行互動。在此基礎上,有研究者認為應當將個體在使用互聯網手段獲取信息時所需調動的“自我激勵”與“自我調節”能力也納入考量。在網絡平臺,人們既可以瀏覽新聞,也可以進行通訊,或者學習網絡課程,由于先天及環境方面的各種原因,人們在網上從事不同的活動時獲得的自我效能感可能存在差異。
媒體技術的飛速進步不但令人們能更加便捷地接觸到各類資訊,同時也降低了他們參與信息生產的成本與專業門檻,這在一方面鼓勵了人們在新媒體上進行內容創作,但是在另一方面也加大了核實內容真實性的難度。而在算法的變革下,新媒體的運作方式紛紛從“以內容為導向”轉向“以用戶為導向”,以追逐人們的注意力為生存之道,也為網絡謠言和假新聞提供了滋生和蔓延的沃土。
近年來,食品安全網絡謠言占據網絡謠言傳播量的第一位,已經成為政府和群眾共同關注的焦點問題。中國作為一個傳統的農業大國,食物在人們的日常生活、價值觀和社會經濟中具有重要的地位。然而,近年來爆出的各種諸如“造假”“化學品非法添加”等丑聞使得“食品安全”連續5年成為中國老百姓最關注的公共安全問題。有學者認為食品謠言的產生是因為食品風險信息在社交媒體環境下被大肆傳播,從而加強了人們對健康風險的恐懼感知。時下社交媒體上流行將圖片、短視頻等內容作為文本的“佐證”材料,也為謠言披上了科技的偽裝,使得受眾難辨真假。據此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1:社交媒體使用對人們的網絡謠言鑒別力具有消極影響。
在互聯網上,以往曾經存在差異的媒介場景(如面對面交流、讀書、看報等)實現了融合并變得扁平化。在中國,由于受到國家監管和審查制度等方面的約束,因此不但負面食品風險信息在中國的新聞媒體上出現的幾率遠小于網絡社交媒體,并且政府和相關機構還會積極運用網絡媒體傳遞辟謠和科普信息。所以我們認為網絡新聞媒體使用和社交媒體使用可能對用戶的網絡謠言鑒別力產生不同的影響。鑒于此,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2:互聯網新聞媒體使用對人們的網絡謠言鑒別力具有積極影響。
按照Bandura的理論,個體可以通過親歷習得經驗、替代習得經驗、社會反饋和積極的生理和情緒狀態等幾種途徑獲得“自我效能感”。如今,人們越來越依賴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獲取資訊,在高強度和高重復率的實際操作中,大部分人都具備了熟練使用信息工具的能力。同時,新媒體空間上的信息交流存在“非指向性”的特征。由于這里同時存在普通的個人用戶、自媒體人、官方機構以及傳統媒體的網絡延伸,親疏遠近關系不同的主體都匯聚到了一起,使用者可以隨時獲得來自任意信源的消息,也可以沒有指向性地向“所有人”發布信息并獲得反饋。這就為個人提供了獲得間接經驗和說服性建議的機會。不過在網絡通訊技術的不斷進步下,人們目前在使用網絡工具時已經很少受到自身生理和情緒狀態的局限。
在當前媒介融合的大趨勢下,雖然傳統大眾媒介紛紛向互聯網和移動終端延伸,但是由于中國具有“黨管媒體”的特殊制度,媒體不僅具有專業維度,還具有權力維度。而社交媒體上充斥著更多來自“平民作者”創作的內容:這些信息從生產到傳播的過程中既沒有人進行事實核查,也缺乏專業編輯對內容質量和語言進行把關。因此我們認為應當將網絡新聞媒體和社交媒體區別開來,并提出假設:
假設3:網絡新聞媒體使用對用戶的互聯網使用效能感具有積極影響。
假設4:社交媒體使用對用戶的互聯網使用效能感具有積極影響。
目前對網絡謠言進行治理的過程中,政府和相關機構通常會針對公眾食品常識和科學素養的薄弱環節來采取措施。但是,由于新媒介環境下的信息生產成本和技術門檻越來越低,新的謠言在內容和表現形式上具有一定的不可預測性。因此,提高人們的媒介素養可能才是打擊網絡謠言時能夠治本的方法。
既有研究結果顯示:習慣從網站或博客獲取政治信息的人會傾向認為此類信源的可信度遠超過傳統媒體;互聯網使用效能感高的對象對自己從網上搜索到信息更加有信心并且愿意將這些內容分享給他人。此外還有研究顯示社交媒體使用的效能感不但能夠積極影響人們對信息可信度的感知,而且能夠促使人們更加積極地通過這一渠道去對自己獲得的網絡信息的真實性進行驗證。基于此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5:互聯網使用效能感對人們的網絡謠言鑒別力具有積極影響。
假設6:互聯網使用效能感對網絡新聞媒介使用、社交媒體和謠言鑒別力的關系起到中介作用。
本研究問卷發放與數據采集均由專業市場調研機構協助完成。研究面向全國31個省(直轄市)隨機發放網絡問卷,在剔除無效和缺失數據后獲得有效樣本2900名(其中西藏、青海兩地因為情況特殊,各收回50份有效問卷)。
調查使用5分制李克特量表測量調查對象從不同網絡媒介獲取食品信息的頻率 (1=從不,5=非常頻繁)。研究區分了網絡新聞媒體與社交媒體這兩個大類,每個大類下面包含具體的媒介類型,以每個大類的平均值作為代表該類媒介使用情況的指標。例如,網絡新聞媒體包括新聞網站和新聞客戶端(Cronbach’s α =0.83, M=3.63,SD=.88);社交媒體包含微博、微信以及QQ和QQ空間這三大目前在中國用戶覆蓋面最廣的平臺(Cronbach’s α =0.75, M=3.31, MD=0.87)。
考慮絕大部分網民并不會主動去生產謠言,因此他們在網上進行內容生產和創造的能力未被納入本研究的測量范圍之內。在綜合考慮了本研究的核心變量以及既有的互聯網使用效能量表的結構后,我們制定了以下8個問題要求調查對象對自己的互聯網使用效能感進行自評:(1)我能用簡略的關鍵詞來歸納我想要搜索的東西;(2)我對門戶網站、論壇、博客、網絡百科、社交網站、數字圖書館等信息源都很熟悉;(3)當我在網絡中遇到信息難題時,我會主動通過網絡百科、論壇發帖等多種途徑去尋找幫助;(4)我會從網絡媒體的權威性、信息發布者的權威性、信息引用渠道的權威性、自己對內容的閱讀等方式來判斷信息是否可靠;(5)我在網上總能找到問題的答案;(6)我經常發現干擾信息越來越多;(7)我會有意識地圍繞一個主題在網上尋找信息;(8)找不到問題的確切答案,我會嘗試通過一些相關問題來進行推斷。評分采取5分制計量(1=完全不符合,5=完全符合)。通過對以上問題的得分求取平均值,得到了代表調查對象互聯網使用效能感的指標(Cronbach’s α=0.89,M=3.70,MD=0.62)。
鑒于當前中國人擔心的食品問題主要涉及食品造假、農藥殘留、非法或過量使用添加劑、重金屬超標等方面,我們從國家食藥監總局以及《中國醫藥報》的食藥謠言盤點中選出了6條,分別是:(1)紫菜是廢舊塑料袋做的;(2)無籽葡萄是用避孕藥培育的;(3)塑料可以合成大米;(4)空心菜在水中吸附大量重金屬,是有毒蔬菜;(5)方便面缺乏營養,會導致腸癌,影響大腦互動等;(6)牛奶中含有激素物質IGF-1,女性飲用過多會患乳腺癌、卵巢癌,男性患前列腺癌等各種癌癥。我們要求調研對象判斷每條信息是否為謠言,判斷正確得1分,判斷錯誤或無法判斷為0分。對6道題目的得分求取平均值后得到代表其“網絡食品謠言鑒別力” 的指標 (Cronbach’s α=0.79,M=0.62, MD=0.33)。
研究在對調查對象的人口特征(性別、年齡、婚姻狀況、家庭所在地、學歷和月收入)進行控制后,采用多元線性回歸分析的方法來驗證各項假設。
首先將網絡謠言鑒別力作為因變量,將網絡新聞媒體使用和社交媒體使用作為自變量投入回歸模型。由回歸結果可見,兩種類型的網絡媒體使用對因變量均產生了顯著的影響,但是二者的作用方向截然相反:網絡新聞媒體使用對調查對象的謠言鑒別力具有積極的預測效果,而社交媒體使用則對因變量表現出負向的預測效果。結果支持假設1和2的內容。具體數據如表1所示。

表1 網絡媒介使用對網絡謠言鑒別力的影響
在控制了被試的性別、年齡、學歷、月收入、婚姻狀況及家庭所在地等人口變量后,我們將網絡謠言鑒別力作為因變量(Y),互聯網使用效能感作為中介變量(M),網絡新聞媒介使用作為第一個自變量(X1),社交媒體使用作為第二個自變量(X2)投入模型進行檢驗。樣本量選擇5000,置信度為95%。兩次Bootstrap的檢驗結果匯總如表2所示:

表2 Bootstrap:互聯網使用效能感對網絡新聞媒介使用、社交媒體使用和網絡謠言鑒別力的關系的影響
由檢驗結果可見網絡新聞媒體使用和社交媒體使用均對調查對象的互聯網使用效能感起到了顯著的正向影響(a1和a2)。相比之下,網絡新聞媒體使用對因變量的效用大于社交媒體使用所產生的。假設3和假設4的內容得到證實(X對Y)。其次,互聯網使用效能感對人們鑒別網絡謠言的能力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假設5的內容得到支持。
在假設6的檢驗上,首先考慮的是互聯網使用效能感在網絡新聞媒體使用與網絡謠言鑒別力的關系間起到的影響。結果顯示中介效應顯著,95%置信度下的偏差校正boot-strap置信區間不包含 0(LLCI=0.0231, ULCI=0.0389),效用值為0.0305。并且,在控制了互聯網使用效能感后,第一自變量網絡新聞媒介使用對因變量網絡謠言鑒別力的直接效用(c1’)不顯著,區間(LLCI=-0.0277,ULCI=0.0074)包含0。參照溫忠麟等人對中介效應分析的總結,說明互聯網使用效能感在網絡新聞媒介使用對網路謠言鑒別力的影響中起到的是完全中介作用。
隨后檢驗的是互聯網使用效能感對社交媒體使用與網絡謠言鑒別力的關系間起到的影響。盡管區間不包含 0 (LLCI=0.0234,ULCI=0.0359),影響效用值為0.0292,并且 X2對 Y的直接影響在控制了M后仍然顯著,區間(LLCI=-0.0534,ULCI=-0.0246)不包含 0,但是系數乘積a2*b’(0.0292)的符號與 c2’(-0.0390)的相反。根據已有研究中關于中介效應和遮掩效應的判斷方法,說明互聯網使用效能感在社交媒體使用和網絡謠言鑒別力的關系之間起到的不是部分中介效用,而是遮掩效用。
本次研究的結果可用如下模型表示:

圖1 互聯網使用效能感的中介效應與遮掩效應
本研究從網絡媒介使用和媒介素養的角度,探討了對人們的網絡謠言鑒別力產生影響的因素,以期為政府和相關機構提供理論和實踐依據。經統計檢驗,本研究的大部分假設內容都得到了支持。
首先,從人口特征上來看,研究發現不同人口特征的用戶在網絡食品謠言鑒別力上確實存在差異。男性比女性網民的鑒別能力更強,未婚人士比已婚人士強,城市網民比農村網民強,46—55歲之間的網民比其他年齡段的強,社會經濟地位(學歷、收入)越高的網民越能準確鑒別網絡食品謠言。這一結果與過去的研究中對食品謠言易感人群的特征畫像基本符合。
其次,就互聯網使用效能感而言,不同性別網民之間并不存在顯著差異。但是,未婚人士的互聯網使用效能感高于已婚的,家庭所在地為城市的網民高于農村的,26—45歲之間的網民高于其他年齡段的。并且,社會經濟地位越高的網民互聯網使用效能感越高,這也印證了“數字鴻溝”的部分理論假設,即:使用互聯網媒介的網民之間會因為社會經濟地位上的差異而導致 “知識溝”的產生。
此外,通過對比發現,網絡新聞媒體使用和社交媒體使用對人們鑒別食品謠言的能力具有不同影響:從社交媒體獲取食品信息的行為確實會干擾受眾的判斷力;而從網絡新聞媒體獲取食品信息卻正好相反,能夠增強用戶對網絡食品謠言的“抵抗力”。這說明我國對新聞媒體的監管和引導機制是積極有效的。與國外政府官員指責主流新聞媒體參與“假新聞”紛發的情況不同,我國的網絡新聞媒體已經像傳統大眾媒體一樣積極承擔起自身的社會責任,對網絡輿論空氣起著積極的凈化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對互聯網的使用效能感不但有助于人們鑒別網絡食品謠言,還對網絡新聞媒體使用和謠言鑒別力的關系起到了完全中介效用,并且對社交媒體使用和謠言鑒別力的關系起著遮掩效用。如何解釋這兩種不同的影響?
雖然網絡新聞媒體使用和社交媒體使用都有助于用戶獲得互聯網使用效能感,但是前者具有更大的影響力。一方面,就互聯網工具使用來說,個人獲得“自我效能感”的途徑主要有“親歷習得經驗”、“替代習得經驗”和“社會反饋”等幾方面。盡管網絡新聞媒體和社交媒體使用都為用戶帶來了高強度、高重復率的親歷體驗,使得他們能夠熟練地操作這些信息工具,但是由于社交媒體環境中呈現的內容存在“表演化”的現象,人們從圈子里觀察到的“間接經驗”也可能是經過了他人的過濾或刻意安排的。同時由于社交媒體的“關系化”特征,人們獲得的社會反饋也更加同質化。而這些因素可能會干擾人們的網絡謠言鑒別力。
另一方面,互聯網使用效能感涵蓋了人們在內容反饋、內容甄別、內容組織、內容溝通以及基礎搜索等層面上的能力。在面對網絡來源的食品信息時,人們不應當僅僅滿足于被動的內容獲取,還要具有質疑和批判的精神,并且具備主動運用互聯網工具搜集補充信息,以及對謠言進行證偽的能力。但是目前社交媒體對產品“人性化”和以“用戶為導向”的一昧追求可能導致其成為一種被動消費內容的渠道,用戶在這些輕松即可獲得的“同質化”信息中容易“隨波逐流”。因此社交媒體使用對人們養成主動思考習慣和建立批判性思維能力的貢獻較小。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控制住互聯網使用效能感的遮掩效應后社交媒體使用對網絡食品謠言鑒別力的負面影響反而得到了增強。
基于本研究的結果,我們認為在面對網絡食品謠言時,缺乏質疑精神、主動思考和積極求證的能力才是導致部分人無法辨別信息真偽的根本原因。從說服效果產生的心理機制來看,人類天生有一種對“自主權”的心理需求。基于這種需求,他們不但渴望能夠自由選擇和規劃自己的人生道路,還需要感受到自己對周遭環境和事物發展變化的掌控能力。因此,提高受眾的互聯網使用效能感將有助于人們在面對紛繁的網絡信息時,具備“自主”判斷真偽的能力。這種自我效能感的發展和培養雖然需要一定的時間,但是從長期來看卻有益于增強人們對網絡謠言和媒介效果的免疫力。
當然,在本研究中也存在許多不足之處。一方面,在對網絡新聞媒體使用情況進行測量時未能像社交媒體一樣定位到具體的主體。但是考慮到中國的媒體管理體制,只有接受政府監管、具備新聞從業資質的機構才能夠成為新聞媒體,并擁有自己的門戶網站和新聞客戶端。因此,盡管我國存在眾多的網絡新聞媒體,但是從整體環境上來看,他們的輿論基調和從業準則基本是一致的。另一方面,當前正值新媒介技術蓬勃發展時期,智能應用也在不斷向人們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滲透。雖然在本次研究中社交媒體對人們的網絡謠言鑒別力表現出了顯著的消極影響,但是從長遠的角度來看,人們對它的使用模式也會不斷迭代更新。因此在今后的研究中應當對這一特殊渠道的使用及其產生的影響進行持續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