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生魁
(渭南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陜西 渭南 714099 )
三國魏張揖纂輯的《廣雅》是一部解釋詞義的專書,對于研究漢魏以前的漢語詞匯至為重要。《廣雅》向無善本,其注本在清以前只有隋代曹憲的《博雅音》4卷。清代乾嘉之際,《廣雅》始為學者重視,盧文弨、錢大昭、王念孫都曾精心研治此書,而尤以王氏《廣雅疏證》成就卓著,影響很大,遂成為研習訓詁之學的必讀要籍。《廣雅疏證》融校勘、注釋于一體,為王氏傾力之作,直到晚年還陸續細加補正,撰成《廣雅疏證補正》,改正500余處。在王氏《補正》之后又有學者陸續補訂《疏證》,王樹楠的《廣雅補疏》即是其中的一部。
王樹楠(1851—1936),字晉卿,晚號陶廬老人,河北新城縣人,光緒十二年(1886)進士,官至新疆布政使。王氏博通經史,著述頗豐,凡經學、小學、史學、文學無所不備。《廣雅補疏》(以下稱《補疏》)因王念孫《廣雅疏證》(以下稱《疏證》)而作,凡四卷,作者《自序》云:“余讀是書(指《廣雅疏證》)數年矣,偶有所疑,輒為條記,并為詳其所略者著于篇。惜乎余生也晚,不得一一質辨于高郵父子之前也。”《補疏》篇幅最大的部分是釋詁部分,釋樂、釋丘、釋山、釋水四部分均未加補疏。其補疏條目數如下:

釋詁釋言釋訓釋親釋宮釋器釋天92181328675釋地釋草釋木釋蟲釋魚釋鳥釋獸631874512總計278
學界于此書只見零星評述,鮮有專論。筆者不揣淺陋,試將《補疏》的主要內容分條略述如下。
《補疏》以“補”為名,意即補苴《疏證》之不足。通觀此書,所補內容有“《疏證》未注”“《疏證》闕如”“《疏證》簡略”“《疏證》例證”“其他訓詁資料”等。
《疏證》訓釋《廣雅》并非全注,王念孫自序云:“義或易曉,略而不論。于所不知,蓋闕如也。”[1]王樹楠《補疏》因之作了部分注釋。如《廣雅》“言,從也”,《疏證》未注。《補疏》補云:“《書·洪范》:‘言曰從。’《春秋繁露·五行五事篇》:‘言曰從。從者可從。’”又如,《廣雅》“猷,順也”,《補疏》補云:“猷與猶古字通。《詩·小星》:‘寔命不猶。’《毛傳》云:‘猶,若也。’《爾雅·釋言》作‘猷,若也’。郭璞注引《詩》作‘猷’,‘命不猶’猶‘命不順’也。《爾雅》:‘若,順也。’亦通作由,《詩箋》云:‘由,從也。’從亦順意。亦通作游,《漢書》注引服虔云:‘游,流也。’《爾雅》‘順流而下曰泝游。’”
此類補注在《補疏》里還有不少。《疏證》認為“義或易曉”,故“略而不論”,但實際上并不皆是容易理解的,有的甚至是難以理解的。王樹楠《補疏》作出注釋,對于解讀與研究《廣雅》無疑是十分有益的。
《疏證》遵循“于所不知,蓋闕如也”的謹慎原則,所云“未詳”“皆未詳”皆屬這種情況。《補疏》對《疏證》“未詳”的條目進行了注釋。如,《廣雅》“偽言端也”,《補疏》注云:“按,‘端’字應屬下條‘樊、裔、邊也’,誤入于此。《淮南·主術篇》:‘運轉而無端。’高誘注云:‘端,厓也。’厓與邊同誼。偽言即《釋詁》所謂吪言。《詩·沔水》‘民之吪言’,鄭箋云‘吪,偽也’,《正月》箋同。”又如,《廣雅》“播,抵也”,《補疏》:“《楚詞》:‘思古播規矩以背度兮。’王逸注云:‘播,棄也。’《后漢書·禰衡傳》:‘劉表嘗與諸文人共草章奏,衡見之,毀以抵地。’抵地即棄諸地。”
《補疏》補加《疏證》“未詳”還有不少,雖然未必均為達詁,但這對于理解《廣雅》亦有十分有益。
《疏證》注釋有的很簡略,《補疏》則詳加補充,使得訓釋更加詳細完備。
如,《廣雅》“嫡,日、正,君也”,《疏證》云:“嫡者,《喪服》:‘妾為女君。’鄭注云:‘女君,君適妻也。’ 適,與嫡通。《歸妹》六五云:‘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君,亦謂嫡也。”《疏補》云:“嫡與適通。《呂覽·下賢篇》:‘帝者王天下之適也。’高誘注云:‘適,主也。’主即君主之適子,亦有君人之責,故稱為儲君。亦猶君適妻稱為女君也。公羊昭二十五年《傳》:‘又雩者。’何休注云:‘日為君。’《詩·柏舟》:‘日居月諸。’《毛傳》云:‘日,君象也。’《太玄》:‘次五,日正于天,利用其辰作主。’‘初一,日幽嬪之,月冥隨之。’范注俱云:‘日,君象也。’《易象上傳》:‘明出地上。’崔憬注云:‘日,君德也。’《呂覽·君守篇》:‘可以為天下正。’高誘注云:‘正,主也。’主即君。《順民篇》:‘湯克夏而正天下。’‘正天下’亦謂君天下也。”

葛洪《肘后方》:“治齒痛用多年醶酢。”字或作釅。《廣韻》:“釅,酒醋味厚。”《本草衍義》:“醋有米醋、麥醋、棗醋,米醋最釅”。《齊民要術·八》亦云“酢熟美釅。”
此例《補疏》指明醶與釅為異體關系,又引《肘后方》《本草衍義》《齊民要術》,訓釋更為有力。
后世學者指出《疏證》的不足之一即較少利用文字學知識,《補疏》則時常從文字學角度補充《疏證》簡略。如,《廣雅》“賢,堅也”,《疏證》云:“賢者,《太平御覽》引《風俗通》云:‘賢,堅也。’”《補疏》則云:“賢,臤同字。《漢校官碑》:‘親臤寶智,師臤作朋。’《袁良碑》:‘優臤之寵。’皆只作臤。《說文》:‘臤,堅也。’古文以為賢字。”《補疏》指明賢與臤為異體關系,這就從文字學角度補充了《疏證》。
清代訓詁學家是十分重視書證的,總體上說,王氏疏證《廣雅》,所搜集的書證亦是十分豐富的。不過就個別條目而言,其書證或尚嫌不足,或不甚直接,《補疏》往往為之添加例證,使解釋更加妥帖。如,《廣雅》:“捄,法也。”《疏證》引《商頌·長發》“受小球大球”“受小共大共”,又引《毛傳》云“球,玉也;共,法也”,認為“球、共皆法也。球讀為捄,共讀為拱。”《補疏》補云:“《詩·下武》:‘世德作求。’求即捄之省字,言世德可為法則也。”《疏證》此條,有了《補疏》的書證和說解,其訓解就更為充分明確了。
又如《廣雅》“遲遲,長也”,《疏證》引《豳風·七月》“春日遲遲”為例,《補疏》補云:“《詩·四牡》‘周道倭遲’,《毛傳》云:‘倭遲,歷遠之貌。’《詩·采薇》‘行道遲遲’,《毛傳》云:‘遲遲,長遠也。’”《補疏》增加了兩條書證,是對《疏證》的有力補充。
《疏證》搜集的故訓資料十分豐富,不過王氏以一己之力,亦未免疏漏;加之他的訓詁體例,也限制了運用更多的材料。王樹楠補充《疏證》,不少地方添加了新的訓詁材料,主要是方言材料、音轉材料、異文材料和音近義通材料,這里單獨提出來作個探討。
1.方言材料

2.音轉材料

3.異文材料
異文是同一語句在不同文獻或不同版本中呈現出的文字差異現象,由于這種差異不盡是單純的文字錯訛,而常常反應出某種語言現象,因而訓詁學家經常利用它們來考求詞義。《補疏》在訓釋中非常注重這些異文材料。

4.聲近義同材料

有時《補疏》并不解詞釋義,而只揭明音近之字。如《廣雅》:“培塿,冢也。”《補疏》指出:“《墨子》:‘培塿之側,則生松柏,民衣焉,食焉,家焉。’左氏襄二十四年《傳》‘部婁無松柏’《說文》引作‘附婁’。附、部、培皆音近字。”

《廣雅》一書向無善本,王念孫撰作《疏證》,對《廣雅》做了詳盡的校訂,但難免有遺漏,王樹楠作《補疏》,又將這一工作向前推進了一步。《疏補》主要校訂了《廣雅》正文中的訛文、脫文與衍文。

此番考訂有理有據,當為不刊之論。


此條《疏證》僅云“《呂氏春秋·直諫篇》:‘荊文王得茹黃之犬,宛路之矰,以畋于云夢。’” 《補疏》則據《太平御覽》與《經典釋文》所引《廣雅》及傅玄《走狗賦》,足證今《廣雅》脫“獷”“茹”二字。
《補疏》還指出了《廣雅》衍文。如:“貳、福、簉、倅、憤,盈也”條,《補疏》云:“按,貳、福、簉、倅與盈誼不屬,‘憤、盈也’三字重見《釋言》,乃是彼文誤衍于此者,當刪‘憤盈’二字。”王氏此說雖無確鑿證據,亦足成一家之言。
《補疏》在校訂《廣雅》的同時還對《疏證》已有的校勘質疑辨證,表現出求真求是的學術精神。如:“莧,笑也。”
《補疏》:莧,王改作莞。按原本作萖,乃莧字之誤。《論語·陽貨篇》:“夫子莧爾而笑。”《釋文》云:“今作莞。”《易·夬》:“莧陸夬夬。”《釋文》云:“莧本作莞。”《列子·天瑞篇》:“老韭之為莞也。”《釋文》云:“莞,一作莧。”則莞莧蓋同字。觀其字形正作莧,不作莞。
此例認為《疏證》改萖為莞是錯誤的。《疏證》原文云:“莞,各本作萖,乃隸書之訛,今訂正。” 《補疏》認為“萖乃莧字之誤”,莞、莧同字,這是對的。《集韻·潸韻》:“莧,莧爾,笑貌。或作莞。”萖與莧字形相近,而與莞字字形較遠。


此例王引之改儵為鯈,《補疏》認為儵為鯈之借字,不必改字。

再如,“酲,長也”條,《疏證》認為“酲與長義不相近,凡病酒謂之酲,煩病亦謂之酲”,根據《玉篇》“酲,陳貞切”,《廣韻》“直貞切”二音均與“長”、“貞”同音,推斷此條“酲”下脫去一字,而“長”字為反語之上一字誤入正文。《補疏》則根據《左傳·成公十年》“將食,張”杜預注“張,腹滿也”與《文選·西京賦》“心酲醉”薛綜注“酲,飽也”,認為“飽”與“腹滿”同義,長即張之一省字,亦通作痮。又以《廣雅》本書“痮,病也”為證。按,《釋言》一篇以單字為訓為常,《疏證》認為“酲”下脫去一字不可靠,《補疏》則認為“長即張之一省字”,以“張”訓“酲”,義通字圓。


以上四端,是《補疏》補苴《疏證》的主要方面。另外,《補疏》有時還會指出《廣雅》注釋的根據,既可知曉《廣雅》的訓釋所本,又為之補充了文獻證據。如《廣雅》:“雄鳴曰即即,雌鳴曰足足。”《補疏》指出:“《論衡·講瑞篇》引《禮記·瑞命篇》云:‘雄鳴曰即即,雌鳴足足。’此《廣雅》所本。”這樣的補證資料雖然在《補疏》中所占比重不大,卻也是很有用的。
綜上,王樹楠的《廣雅補疏》搜羅故訓,考訂《廣雅》,補益《疏證》,雖有失誤,然仍不失為研究《廣雅》、補苴《疏證》的重要文獻。臺灣學者林尹在《訓詁學概要》里認為此書“雖非專補王念孫《廣雅疏證》之所不及,然旁羅搜輯,每在王氏《疏證》之外,可補《疏證》之不足。”[2]林說可謂公允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