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訓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100875)
司法實務中,為盡快解決案件,雙方當事人會在相互妥協的基礎上達成調解協議。但調解結案后,并不意味著爭議已經徹底結束,有時因多種現實因素的存在,難以避免繼發性糾紛的發生,如“有的當事人故意設置調解策略,通過法院主持調解,以減少法律責任,減輕法律義務,實際上并無履行誠意。”[1]因此,除考慮到對方當事人可能反悔的風險之外,尚應該預料到可能存在的客觀變化,如調解書生效后出現新的事實,或者繼續履行原調解書會產生不公結果。但是出于徹底解決糾紛的意愿,當事人簽訂民事調解協議時通常會加上“雙方不得就該事由再有任何糾紛”“雙方不存在別的糾紛”“其他事項無爭議”“因本案產生的糾紛即告解決”“放棄其他訴訟請求”等表述相異但作用相似的類似條款(以下簡稱為“類條款”,是一種總括性表述),無論是畫蛇添足還是必不可少,已經發展為一種較為普通的法律現象。依據《民事訴訟法》第九十七條的規定,調解書經雙方當事人簽收后即具有法律效力。如何界定“類條款”的法律效力,關乎著當事人的權益損益程度。若不加區分地承認其約束力,則完全杜絕了部分當事人因繼發性糾紛(如發現新的事實或者部分訴訟請求并未處理等情形)獲得再行救濟的可能,或者說須翻越“兩座大山”——私權自治和既判力方能獲得法院受理的可能;但若完全排除其法律效力,則會危及民事調解書解決糾紛的公信力和損害對方當事人的信賴利益。下文將在實例基礎上,對“類條款”進行類型化分析,并立足于相關法理,通過比較衡量法院和當事人的權益損益狀況等實質要素確定“類條款”的應有法律效力,同時以期為規范制作民事調解書提供理論支撐和參考。
民事調解書的法律效力與判決書相同,均具強制執行力。而且僅從效力而言,調解書實質上是當事人或者其代理人親手書寫的“判決書”。為探明民事調解書中“類條款”使用的具體情況,筆者查閱中國裁判文書網上已經公布的調解書,并從中抽取242份作為統計樣本(詳見表1)。中級人民法院和基層人民法院公布的調解書數量較多但分布不均,為保證數據的代表性,故收集和整理裁判文書網上2016年度調解書作為分析基點(詳見表2);最高人民法院和各地高級人民法院公布的民事調解書數量相對有限,為保證數據的豐富性,故選取2013年—2018年已公布的案例(詳見表3)。

表1“類條款”使用整體分布情況

表22016年度基層人民法院和中級人民法院“類條款”使用情況

表32013—2018年高級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法院“類條款”使用情況
不難發現,人民法院制作的民事調解書中存在較多的“類條款”,約占59.9%。高級人民法院公布的調解書中“類條款”雖然實務中較基層人民法院和中級人民法院少,但在抽取的樣本中占比仍然較高。最高人民法院因為案件總數有限,難以做進一步統計,但也存在“類條款”情況。由此可見,當事人在民事調解協議中使用“類條款”,已非局限于某時某地的特殊情形,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現象。雖然司法實務中使用“類條款”或者兜底性條款的案例較多,但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調解書參考樣版中并無此類指導性內容,筆者抽取的樣本中也有約40.1%的案件存在例外。
1.類型多元化。通過分析比較抽取的案例,可以發現,雖然雙方當事人在達成調解協議時會使用“類條款”,但在具體語言表述上存在差異。“在從立法到司法具體實踐中,語言的處理與法律的解釋與適用息息相關”。[2]因為語言具有多義性和復雜性,不同的詞語組合可能生成內容相異的表示效果,尤其是在司法實務中,更為關注語言表達的準確性,故依據通用語言表達習慣和表征意思,將可能實現相同法律效果的約定條款列為同類,分成5種具體類型,并根據表述重點和效果范圍,最終歸納為案件解決狀態、訴訟請求和其他事項三大類(見表2、表3)。通過進一步分析,不難發現,基層人民法院至最高人民法院的當事人在選用“類條款”上具有:“雙方不得就本案再主張任何權利”“其他事項無爭議”“自愿放棄訴訟請求”等類似條款適用數量較多,“本案產生的糾紛即告解決”則次之,“別無其他糾紛”最為少見。尤其是在中級人民法院,當事人偏向于案件解決的“將來時”。與此相對,大多數案件僅會止于中級人民法院,與以“類條款”徹底解決糾紛的期待形成對應。
2.語言多樣化。在淡化法律語言的嚴謹性和特殊性的基礎上,單純從語義上進行分析比較,具有相近含義且使用頻率較高的詞語有以下幾組:爭議/糾紛/本案;解決/了結/清結;放棄/不追究/不得主張。簡言之,主要可以分為法律用語和生活用語。從嚴格意義上講,即使僅以詞語為單位,同一詞語在不同的場景下可能也會引起理解上的巨大分歧,例如“本案”一詞,如果將“本案”與“另案”相比較,“本案”可以作為訴訟標的來理解,但表述為“本案已解決”,則另有所指。
除詞語應用的豐富性之外,依據一般的語言表達習慣,不同的詞語組合或語序不同的同一詞語組合最終所表達的句意效果也非完全一致,如“其余無爭議”和“無其他爭議”。指稱對象同一但適用不同的語態,其效果和意思也會存在差異,如“本案糾紛即告解決”和“本案永無其他糾紛”。而在司法語境中,差異性會愈發明顯。為保證穩定有序的法律秩序,用于傳播交流的“法言法語”通常具有特定的內涵和外延,或者說更為注重強化法律語言內容的指向性。在一般語境下,“爭議”“糾紛”“本案”應是相同的意思,而在司法環境下所投射出的意思效果可能完全不同,“爭議”通常指向訴訟標的,“糾紛”則表示訴前階段雙方關系的一種狀態和稱謂,而“本案”意味著已經進入司法程序。故當語義相同或者相近的表達句式被置入法律語境中可能會發生意義輸出上的其他變化。
3.規范程度差異化。僅從語義上理解,適用這類條款的目的主要還是在于增強糾紛解決的效果,但在司法領域中,終局結果可能會因“話說得太滿”而在意料之外。為正確認識這類條款在法律上的效力,須從規范性角度加以審閱和解讀。相對于“本案”“其他”“協議未盡事項”等內容模糊且法律意義不明的語句表達,“訴訟請求”一詞顯得專業和確定。至于“其他事項互不追究”“其他兩清,互不糾纏”“本案所有糾紛清結”等語言表達雖然不會引起溝通上的南轅北轍,但因過于通俗也會與民事調解書的法律屬性不符。
在統計分析樣本案例時,發現絕大多數案件至少有一方律師(也包括法律顧問、法律服務工作者等相對熟悉法律知識的人員)參與了調解書的制作,并在其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作為具有專業法律知識的律師,無論是故意制造有利于己方的局勢還是規避其中潛藏的法律風險的行為,都是基于律師的職業屬性。通常代理關系為“一案一結”,即前案代理人無義務為結案后的后續問題負責。
依據現有法律規范,在民事調解過程中并不存在添加此類條款的格式要求和剛性需要,但鑒于調解的主要目的在于獲得一種對于結果相對滿足式的確定狀態和退離訴訟的交易共識,而“類條款”又被當事人信為一種“保險杠”似的存在,故被普遍使用。但基于語言本身的依附性和多變性,換一種情境,“類條款”也可能是一道“緊箍咒”。雖然調解協議的具體內容是經雙方當事人協商而確定的,是對雙方當事人合意內容的固化,但民事調解書畢竟是由人民法院依法制作并確認,其效力受到《民事訴訟法》的調整和規范,故下文主要是基于“類條款”的表征意思闡述其可能引起的法律效果,而不是完全遵照情理。
1.維護當事人的期待利益。民事調解協議是雙方當事人自主達成的一種合意。依據《合同法》第八條規定:“依法成立的合同,對當事人具有法律約束力。當事人應當按照約定履行自己的義務,不得擅自變更或者解除合同。”除約定義務之外,誠信守約也是維護當事人之間往來關系穩定的重要保障。“在當事人之間的利益關系中,誠信原則要求市民主體在安排自己行為時要尊重他人利益,以對待自己事務的注意對待他人事務,保證法律關系的當事人都能得到自己應得的利益,不損人利己”。[3]如果一方當事人任意違反調解協議中的約定義務,不僅直接違反誠實信用原則,而且損害了對方的期待利益,同時也會影響交易安全。
2.維持司法程序的安定。在民事訴訟中,裁判產生終局效力之后,當事人以及法院均應受其約束,即當事人不得以相同訴訟標的再次起訴,同時,法院也不能作出與前訴相矛盾的判決。而關于民事調解書是否應受既判力約束,主要存有肯定說、否定說和限制說。肯定說認為,當事人只有在有再審事由時方可以通過再審之訴予以撤銷。否定說則以實體法或者程序法上無效和可撤銷事由為基準,徑行主張無效。“不同學說之間的爭論焦點為我們提供了判斷訴訟和解是否具有既判力的外在標準,即:當訴訟和解具有實體法或者程序法上無效、得撤銷原因時,當事人是否必須通過再審這一特殊救濟程序主張無效或者撤銷。如果必須通過再審,即說明和解具有既判力;如果可以通過繼續審理等再審以外的其他程序予以救濟,則說明和解不具有既判力。”[4]依據《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一條規定,調解書被納入再審救濟行列,故從法律上明確確認了民事調解書的既判力效力。既判力對于維持訴訟程序的安定、防止矛盾裁判和及時實現對方當事人的勝訴利益都具有重要意義。如果案件重復審理,會增加當事人的訟累,同時對于社會而言,也是一種無意義的資源耗費。
1.案件解決狀態。欲明白語言引發的效果必然先正確理解語言自身的涵義。“法律解釋的位序可以從確定文義可能包括的范圍,探求立法目的,社會效果三個方面考量,法律解釋方法的位序大體是,文義解釋,體系解釋,當然解釋等順序依次展開”,[5]故本文優先選擇文義解釋方法。在民事調解書中,關于“本案”解決狀態的條款呈現出不同的語言表達樣式,依據約定內容遮斷范圍的可能,可以將其分為:現在式和將來式。“本次事故就此了結”通常意味著本案已得到全面的解決,或者說是一種自我滿足式的承諾和放棄。而“不得就本次事故再主張任何權利”,依據其字面應有涵義理解,其約定暗含一種將來的排他效力,即民事調解書載明的解決方案已經將雙方當事人之間過去或基于過去事實衍生的所有可能存在的糾紛(如后續治療費用)囊括其中并通過此調解書予以一并化解,或者說其合意內容延伸至本案外的訴訟標的。其具有如下特征:排他性、開放性、徹底性。換言之,即使結案后出現新的事實,當事人因受制于私權自治原則和既判力原則而喪失固有的救濟可能。
2.訴訟請求。“除本案外無其他糾紛”的表述句式涵蓋范圍相對寬泛,排除了本次糾紛外繼續主張其他潛在爭議的可能。相對于案外請求,“案內請求”則較為具體和謹慎,雙方對于案件中的某些具體爭議的解決方案達成共識,其拘束力范圍明晰、確定,或者說留有余地,沒有“大包大攬式”的大度,傾向于“有一說一”式的直白和確定。
3.其他事項。“其余事項無爭議”條款適用率相對較高,其意指在部分爭議的權利或主要權利獲得實現的基礎上,作出放棄繼續主張本案中剩余事項(包括爭點、訴訟請求等)的承諾。
以房屋買賣合同糾紛為例,原告以被告違反《商品房買賣合同》中關于房屋質量(漏水)、房屋面積(略小)、辦理房屋產權變更登記的約定條款為由,請求被告:(1)依約履行變更產權登記的義務;(2)修繕房屋;(3)補償房屋面積差額部分;(4)支付違約金。后來雙方當事人達成調解協議。約定“因本案產生的糾紛即告解決”條款,意味雙方當事人就本次房屋買賣合同案件涉及相關問題的解決方案已經達成一致意見,若房屋發生其他質量問題(如裂縫),因不同于本案爭議事實,其可以繼續訴諸法院裁判。而“雙方因房屋買賣之事再無其他糾紛”的保證性承諾之拘束力在于雙方之間因房屋買賣爭議產生的糾紛在本案中已經獲得全部解決,至于被告是否尚且存在其他的違約行為以及違約程度因與本案牽連已經失去了其固有的法律意義。即使發現尚有其他地方漏水,雙方當事人可能會因此條款喪失再次獲得司法救濟的機會。“放棄其余訴訟請求”則是較為明確的法律表達,基本不存在語義分歧和理解障礙,是一種相對規范和安全的操作手法。而“除本案外無其他糾紛”的協議內容則會排除雙方間可能存在的其他糾紛,例如雙方間曾經發生借貸爭議。“其余事項無爭議”是指當原告作出“被告同意在約定期限里辦理房屋產權變更登記,其余事項無爭議”的承諾時,不能在另案中主張本案已經提及的關于房屋面積、質量問題方面的救濟權。
綜上分析,民事調解書實質是對于雙方當事人合意內容的法律確認,是雙方當事人協商和確認后的結果,但會因語言表述和語意理解的差異,使調解書產生除主觀效果之外的法律效果,而且法律效果占據著支配地位。
如上所述,筆者認為,應肯定“類條款”的法律效力,但對因語言表述的差異而引起的不同效果,是否完全符合公正的應有內涵,尚需對其正當性作出進一步論證。
調解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存在利益讓步或者權利犧牲的情形。“通過當事人的‘互諒互讓’并根據具體情況‘合情合理’地解決糾紛,但這并不意味著案件事實與法律規范在調解合意的形成過程中毫無意義。”[6]司法實踐中,當事人雙方選擇以調解方式結束爭議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例如顧忌時間成本、訟累、往日情感、對方經濟條件衰落等因素。調解或許是一種便利和經濟的糾紛解決方式,但不一定是一種愉快和雙贏的糾紛解決方式。“當事人雙方都渴望調解產生最大利益,但是他們的調解協議卻是在人為營造的、只能以讓步作為最優策略的場景中進行不穩定的合作”。[7]事實上,調解僅是一種結案的方式,雙方間已經存在的問題有可能繼續發生爭議和惡化的可能,如出現病情突然發生變化、醫療費持續增加等情形。為此,應從法律上加以保障。
在我國,依據現有法律法規的規定,調解文書生效后,只有申請再審、申請強制執行等幾種救濟渠道。依據《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一條規定:“當事人對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調解書,提出證據證明調解違反自愿原則或者調解協議的內容違反法律的,可以申請再審。”“無論當事人是在受欺騙抑或在法官強行調解之下簽署調解協議,雖然是違反自愿原則,當事人很難提出證據證明”。[8]而再審作為一種特殊的救濟方式,需保證其啟動的嚴肅性,以保證裁判文書的既判力和維持法律的安定。當事人面對救濟艱難的局面,再次妥協的可能性相對較大。如當事人同意約定“本調解書自簽字后生效”,則簽收前反悔亦無可能。“以說服、勸導為主的調解機制追求的并不是雙方當事人充分的對抗與辯論,而是雙方或一方當事人適當犧牲自身利益,追求‘各退一步,案結事了’”。[9]而沒有為其拓寬或者開放再次救濟的途徑則可能會引起當事人更大的權益損失。
關于調解協議內容的效力評價,主要可以分為四種學說:私法行為說、訴訟行為說、并存說和兩性說。實質上,上述學說爭論的焦點在于如何界定私法與公法間的關系:或排斥或綜合。基于調解協議形成過程、發生背景以及協議效力,筆者支持兩性說,即調解協議僅是一個法律行為,但同時兼具私法和訴訟法雙重屬性,而且兩種屬性間可以相互影響。不能否認,調解協議是雙方當事人對個人私權利的合法處分,“類條款”的使用是雙方當事人一致同意的結果,當然也不排除一方當事人未完全理解其法律意義的情況。但是,如果結案后情勢發生變更,如發生對方經濟能力恢復、因顧忌情感而同意調解但關系持續惡化、發現新的事實、存在法律上的誤解等情形,如果因為簽訂了“類條款”而不予受理繼發性糾紛,無異于直接剝奪了當事人的訴權,為此可能造成實體權益上顯失公平的結果。如果僅因當事人一時疏忽而讓其承受如此后果,顯然是一種法理上的失衡。“事實上,在對訴訟調解的性質與訴訟調解瑕疵救濟的關聯性上,無論何者居于主導地位,只要承認訴訟調解具有雙重性,就應當對訴訟法上和實體法上之瑕疵均予以救濟”。[10]遵守契約固然需要,但也有“特事特辦”的可能,“若繼續履行,會造成結果不公;或繼續履行合同已失去其原有意義,而且,要求原合同中不利當事人必須嚴守契約精神,繼續按照原合同內容履行自身義務,勢必帶來不公正后果,因此需要某種制度對‘契約嚴守原則’進行修正。”[11]
日本學者棚賴孝雄認為,“僅僅因為糾紛解決是基于當事者的合意這一點,很難給審判外的糾紛處理以無條件的信任,而必須再一次謹慎地審視這種合意形成的機制。”[12]故不應當僅關注協議成形的外觀,更應查明協議形成的過程。筆者認為,當事人產生自我責任的正當性根據在于充足的信息認識和充分的程序保障,故“類條款”發生遮斷效果并由當事人承擔自我責任的合理化因素至少應該包括以下幾個方面:(1)本人簽署;(2)明示理解;(3)完全自愿;(4)法官闡釋。實質上,在具體司法實務中,“類條款”的形成有多種原因,例如法院制作文書時直接引用的模板格式(在統計時發現,某法院“類條款”適用相對集中);律師的寫作習慣;當事人本人并不在場(特別授權);當事人的誤解和疏忽大意的過失等。如果將其后果完全歸于當事人承受并不符合基本的情理要求。雖然立法者也考慮到調解的公正性,并賦予相應的救濟方式,但再次訴諸法院予以解決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而“類條款”的使用顯然加劇了救濟難度。例如,在一起融資租賃案件中,因被告未按期交付租金,原告在訴狀中提出償還所欠租金、支付違約金、實現抵押權等請求,因被告承諾及時歸還欠債并加以補償,故雙方達成調解協議。但為維持合作關系,協議中并未談及如何處理抵押權。結案后,被告未完全足額履行給付義務。如果完全漠視和排除“其余無爭議”條款的形成原因,直接禁止原告提起實現抵押權的訴訟,必導致原告失去所有的救濟途徑。
基于以上三個方面的分析,不難發現,以調解方式結案的當事人原本已經處于救濟困難的境地,多了一道“緊箍咒”,需要克服的障礙自然增多。如果沒有制度上的更新,當事人可能會因此喪失獲得實質公平結果的機會。
基于調解書的既定效力和期待利益,如何在不動搖私權自治原則和既判力制度內核的基礎上適當地化解其遭遇到的制度障礙,維護當事人的權益,合理界定“類條款”的效力將起到關鍵性作用。
如上所述,“如果完全否定其既判力,允許當事人任意地另行起訴或繼續原來的訴訟程序,則既不符合訴訟經濟的目的,也容易損害司法權威,是訴訟和解制度失去意義。”[13]但是,為了保證案件結果的實體公正,《民事訴訟法》在既判力之外還設置了例外救濟的“消防通道”——再審。另外,遵守契約對于維持交易安全和保護對方的信賴利益具有重要的作用。因為各種因素可能致使維持權利的外觀反而背離實質公正的內在目的,同時也因為當事人雙方認知的局限性和部分代理人的功利心,完全遵照合同也可能產生不正當現象,故在《合同法》中也規定了可撤銷的情形。
經分析,既判力制度和私權自治原則在追尋實體正義方面具有共同的默契,而且采用相同的“原則+例外”的立法體例。為了維持民事調解書的公信力,應肯定其法律效力,同時也考慮保護當事人的實體權益,“在當事人對不公平的民事法律行為內容理解不一致時,根據《民法總則》第一百四十二條第一款規定,應從誠實信用原則出發進行解釋,特別是通過限縮解釋和補充解釋盡可能縮減甚至消除其不公平效果。”[14]故為保持權利平衡,僅需針對部分特殊情形給予一定裁量的空間,有限認可“類條款”的效力。對于顯著違反公平性的條款可以直接否定其法律效力。例如“雙方之間無其他糾紛”條款,本身雖然符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調解工作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九條“調解協議內容超出訴訟請求的,人民法院可以準許”的規定,但《合同法》第五十四條也規定,訂立合同有重大誤解和顯失公平的,當事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變更或者撤銷。司法實務操作中,法官應全面權衡當事人權益受損程度,如果屬于重大誤解和顯夫公平的,可以直接否定其效力。總之,“對那些有瑕疵的和解行為,不賦予調解協議既判力,為正當行為當事人提供一條有力的救濟途徑”。[15]
“類條款”畢竟不是“萬金油”,在由人組成的社會中,正義感始終存在且一直在成長。誠信守約固然符合實體法的精神,但并非完全絕對化。“顯失公平新條款的制度初衷仍是維護實質正義,調整顯著違背公平原則的民事法律行為。”[16]故在約定內容與法律現有規定沖突時,為實現實體公正,應著重考慮其法定效力。如在人身損害賠償案件中,即使雙方達成“不得就本次事故再主張任何權利”的約定,還是可以依據《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九條第二款之規定執行,“醫療費的賠償數額,按照一審法庭辯論終結前實際發生的數額確定。后續治療費,賠償權利人可以待實際發生后另行起訴”。同樣,在離婚案件中,即使雙方當事人在調解書中達成關于財產分割的約定,并同時約定“別無其他爭議”或者“其他兩清,互不糾纏”條款,但還是可以依據《婚姻法》第四十七條的規定,離婚后發現對方具有隱藏、轉移共同財產的,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再次分割夫妻共同財產。
上述兩個法律規定起到一種論據的作用,其展現出的立法要旨和法律精神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不管是因客觀醫療技術的局限性,難以準確預測后續發生的事實,還是因一方當事人的主觀故意行為而致使對方收集證據增加難度,為了維護法律的公正性,禁止任何人從其錯誤行為中獲利,杜絕發生“調解讓債權人吃虧,讓不誠信的人得便宜”[17]的現象。
筆者認為,既是調解,不可避免地存在妥協和交易。如果協議內容顯失公平,但存在可變更救濟的特殊規定,應當優先適用該法定救濟條款。若沒有相應法律規定,約定條款應屬無效,其余的約定應具體案件具體分析,但應遵守以下幾個原則:(1)權益價值衡量。因人身權的特殊性,對人身權可以從寬理解;對財產權,可區分不動產和動產的價值,如房屋買賣優于民間借貸。(2)主觀意志。鑒于當事人需要證明不存在故意和重大過失的難度,可以適當降低舉證要求,如果筆錄上顯示經法官闡明的事實,應不予受理。(3)認知水平。律師和非律師間存在法律專業知識的客觀差異。(4)法官闡明(應當將其闡明情況載入開庭筆錄)。(5)明示同意。如沒有相關的約定(如遺漏部分請求事項),視為保留繼續主張的權利,而非放棄。同時,為了減少發生后續糾紛的可能性,法官應履行相應的審查義務,“把調解協議轉化為調解書的過程,也是法院對調解協議的合法性進行審查的過程,在此階段,法官需要對調解協議的內容進行審查,對不違反合法原則的調解協議確認其效力”。[18]
“民事調解書的語言風格要求具備一般民事裁判文書的特點,除了行文簡潔流暢,措辭嚴謹準確,語言規范干凈的一般要求之外,還應當使用一些‘法言、法語’,力求通俗明白。”[19]既然民事調解書與判決書具有相同的法律效力,其載明的具體內容也應似判決書一般清晰、明確。如果任意添加一些多余的或者模糊性的條款,可能會增加一些不必要的法律風險。當然最佳的解決辦法還是直接去除使用“類條款”的寫作習慣。
1.規范律師的行為方式。調解過程中,律師是擬定和確認具體條款的主要“推手”,約束其行為對于規范制作調解書具有重要的意義。律師在擬定具體條款過程中,為充分保障當事人的利益,應保持慎重的態度。如果因其過失致使當事人喪失訴權,可以追究其相應的責任。
2.正確理解調解文書中的“類條款”。(1)“本案”一詞關涉內容廣泛,在不同語境中表達意義相異。如“本案”與“另案”,其常與訴訟標的相連,是雙方當事人爭議和法院審判的對象。在英美法系中,為徹底解決糾紛,通常將相關案件事實作為一個整體進行審判。而在大陸法系,依據新訴訟標的理論,案件事實也可作為確定和識別訴訟標的的內容和依據。但如果用以表達“本案”解決狀態,其構成要素至少包括:訴訟主體、訴訟請求、爭議事實、證據材料四個方面。若將其置于裁判當中,“本案”解決應是對于上述四個要素的判定結果。但調解因其自身的靈活性和便宜性,難以做到事實清楚、是非分明,故對于原告而言,所謂“本案”解決應該主要是指訴訟請求的相對滿足,而被告則傾向于一次性消解所有現實的或潛在的爭議。基于原、被告之間訴訟地位和目的差異,“本案解決”條款可能會因專業技巧產生解讀上的分歧。鑒于上述原因,應從有利于原告的角度進行解釋。(2)“雙方就本案永無其他糾紛”等類似表述,若將“本案”作為訴訟標的加以理解,實質上間接起到限定訴訟標的的作用,再次起訴主張的訴訟標的與本案不同,法院應當以“另案”形式予以受理。如果因訴訟標的與本案的訴訟標的具有同質性,例如部分請求權,而直接不予受理或者駁回其訴訟請求,會產生顯著不公平的結果,可以從寬解釋以保護其訴權。“關于本案的糾紛即告解決”的內容表示反而相對清楚明白,故建議可以統一采取“現在時”句式。(3)在訴訟過程中,當事人主要圍繞證據——事實——主張三個部分展開攻防互博,所謂“其余事項無爭議”是在獲得某方面要求的滿足時而對于“細枝末節”的放棄和妥協。但應當如何解讀“其余事項”才更為接近和符合其真實意思或者說當事人的意愿?可以說,“其余事項無爭議”涵蓋范圍應是除已經確定事項之外的其他應予以爭辯的問題,其理解范圍可以包括爭議的案件事實、法律關系以及訴訟請求三個主要方面。站在法律的視角,訴訟標的通常指雙方間爭議的權利義務所共同指向的對象,所以,“爭議”常作為針對訴訟標的的一種語言表達。而且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六十七條規定,“當事人為達成調解協議或者和解的目的作出妥協所涉及的對案件事實的認可,不得在其后的訴訟中作為對其不利的證據”。在比較分析后,確認為用以表達訴訟請求更具有現實價值和法律意義。換言之,在訴訟請求實現后,所謂的“爭點”已經失去了其存在的價值和作用。
綜上,為了應對調解結案后可能發生的變化,原告應該盡量反對“類條款”的使用,但如果這種“條款”成為對方同意調解的談判籌碼而必須采用,也應力求意思內容的清晰和利己。
調解的形式和過程可以靈活,但調解書的內容應慎重表達。漢語言豐富多義,私法自治原則和既判力制度會使表義上相同的語句產生不同的訴訟效力。如果不能認識和理解其中潛藏的法律風險,可能會使當事人喪失再次救濟的機會。當事人在達成調解協議時應主要致力于本案原初訴訟請求的談判與實現,而不能過度依賴“類條款”的保證功能。實質上,法律已經對此做了最為穩妥的保障,即使沒有“類條款”,調解書的既定效力也會起到防范對方當事人任意反悔的作用。故在司法實務中,應進一步規范調解文書的制作格式。此外,在寫作和查閱相關文獻的過程中,筆者發現,雖然關于調解制度的改革步伐越來越快,“大調解”體系也已相對健全,但針對調解結案當事人的救濟體系尚不完善,如何能夠較為完善地保障當事人的利益,尚值得學界警醒和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