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抗美
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生導師、四川大學博士生導師
按傳統的書法史敘事,書法史是杰出書法家的歷史。而歷代的杰出書法家,又往往出自讀書出仕的士大夫階層。在先秦的典籍中,“書”為“儒家六藝”之一。在《后漢書·儒林傳》中,記載了許多儒學家族,尤其以山東地區為多。雖然《后漢書》沒有提及這些家族的書藝,但瑯琊王氏、瑯琊顏氏這樣的高門,在東晉和唐代出現了像“二王”、顏真卿這樣的偉大書法家,其書法家學可謂源遠流長。
如《漢書·藝文志》所言:“儒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敘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為最高?!比寮腋裎镏轮闹R傳統,以及自孔子以來對文化教育的重視,使得儒生生來就是和文字打交道的群體。尤其是在漢代,儒學成了官方學術,研習儒家經典也成了仕進之途,儒生對作為典章文獻載體的書法日用不窮也就在情理中了。而儒門子弟在書法史上居于顯赫地位,正是始于這個時期。
但到了近代,與書法息息相關的這種文化結構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標志性的事件發生在1905年。這一年,清廷宣布廢除科舉考試。對于書法來說,其直接的效應是,儒生們的科舉楷法失去了用武之地,從而也意味著,書法開始從實用性領域退出。
科舉廢除,取而代之的是新式教育。新式教育雖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經世致用的儒家傳統,但無論教育的理念還是教育的內容,都與“六藝”大異其趣了。盡管有像蔡元培這樣的現代教育先驅,早在科舉廢除前實施新式教育時,就給書法學科在現代教育體系中預留了位置-他1901年撰寫的《學堂教科論》之學科構想中,在“文學”學科之下設有“書法學”一門-但書法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內,并未獲得像繪畫一樣的學科地位,則是不爭事實。
書法在學科地位被質疑的同時,20世紀前期還面臨著諸多現代性因素的考驗。比如隨著“漢字革命”的興起,“廢滅漢文”一度成為一種影響廣泛的輿論,字之不存,書將焉附?雖然“廢滅漢文”的激進方案被簡化漢文代替,但它仍無疑大大加速了毛筆書法在日常書寫領域的退場。這一時期,隨著自來水筆、圓珠筆、鉛筆等硬筆從西方輸入,毛筆對于普通知識分子來說,已是越來越陌生的記憶。由此,書法在20世紀以前所擁有的廣泛社會基礎也不復存在了。
書法能夠在激烈的社會革命之后存續,要歸功于它所擁有的博大精深的藝術傳統。作為一份豐厚的文化遺產,即便是在學科建設舉步維艱的20世紀上半葉,書法仍吸引了大批的精英、學者,對其進行深入研究。除了康有為、沈增植、鄭孝胥、王國維這樣的前清遺老堅定地維護著書法的尊嚴外,像梁啟超、章太炎、張蔭麟、鄧以蟄、林語堂、馮友蘭、朱光潛、宗白華這樣的學通中西的革命家和新知識分子,更是在世界性的藝術版圖上,對書法進行了現代闡釋。這種闡釋的意義在于:將古老的書學融入現代學術文脈,將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書法藝術列入世界藝術之林。

沈曾植 行書謝莊月賦句軸132cm×62cm 紙本 上海博物館藏
上述諸賢從當時我國國情出發做出的理論貢獻尤其書法理論貢獻具有承前啟后的價值。20世紀書法在學科建設、學術研究和形式探討方面出現的一些新特征表明,書法在當今的發展,已無法脫離現代性語境。在新的文化語境下,以傳統理論為基礎,建構一種有別于傳統上士大夫書學的新書學,勢在必行。我們將這種新書學稱為現代書學。就其始源而言,我們則認為,20世紀諸賢對書法傳統所作的新闡釋,意味著現代書學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