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區方言話語標記語“就是講”的韻律學-語用學接口研究

○ 蔡翔鳳

(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2)

一、韻律學-語用學接口研究

韻律學-語用學接口研究(prosody-pragmatics interface)是近年來語用學研究的一個新趨勢。句法研究、語用學研究、話語分析研究、社會語言學研究等領域都有許多涉及韻律的研究成果。研究者們通過對韻律特征的分析為各自的研究對象尋找語音學和音系學角度的佐證。Journal of Pragmatics曾經于2006年出版了“韻律與語用學”的專刊，刊登了十二篇相關論文，涵蓋了理論研究(Theoretical Overviews)、韻律與語義學接口研究(Prosody and Semantics Interface)、信息結構(Information Structure)、互動研究(Interaction)等四大領域，涉及英語、俄語、西班牙語等語種以及手語研究。反映了功能領域與形式研究的相互接納、相互滲透的發展趨勢。

我國幅員遼闊，豐富的方言資源可以為韻律學-語用學接口研究提供大量的語音語料。李如龍在《漢語方言學》中指出：“在方言的描寫中，最值得強調的是應該密切注意方言語音、詞匯、語法三者之間的關系。”[1]15-16鄧丹在《漢語韻律詞研究》一書中也提出：“韻律的功能是它可以通過語音手段來表現各種語言學功能，主要從語法、語義和語用三個方面來體現。”[2]1本文將韻律學-語用學接口研究方法運用于上海市區方言的研究，利用直觀的韻律特征對“就是講”這一韻律詞的語用功能進行描述，揭示韻律特征與語用功能之間的互動關系。

二、上海市區方言中的 “就是講”

(一)“就是講”的語用功能分類

(1)Y: 葛么暫緩呢，暫緩就是講不清爽了。

X: 暫緩就是講還好申請咯。

Y: 我可能暫緩三咯號頭，可能暫緩六咯號頭。可能暫緩一年。對伐？

(滬語電臺節目《理財應建忠》 2012.10.14)

(2)人家講啊， 迭個婆講新婦好是真個好，娘講囡兒好儕是假個好，嘿嘿。就是講我屋里向迭對矛盾啊，我個愛人脫我迭個姆媽賽過陰電脫陽電一樣，勿好碰勒一道個。[4]562

(3)B:因為合用一個水龍頭，當然呢也就合用一只小水表。假設講儂平常辰光用水，經常拿水龍頭開得邪氣大，浪費自來水；葛末別人家嘴巴里向雖然勿講，心里呢卻邪氣有意見個。

A：就是講呀。[4]573

上海市區方言“就是講”是動詞“是”的變體，在語法化的過程中逐漸成為一個剝離了真實意義的話語標記語，如例句(2)；但在實際使用時仍然保持了其作為“謂詞性短語”的功能，如例句(1)；此外，在上海市區方言中“就是講”還可以作為獨立的應答語，如例句(3)。根據收集的現有語料，上海市區方言“就是講”在自然會話中的語用功能可分為三大類型：

(1)謂詞性短語

(2)話語標記語

(3)獨立應答語

(二)作為話語標記語的“就是講”

例句(2)中的“就是講”后的語句內容是對前面一句中的俗語“婆講新婦好是真個好，娘講囡兒好儕是假個好”的證實。“就是講”在該例句中本身沒有概念性的意義，在句法上是獨立的，不與前后單位構成任何更大的句法單位。Zwicky[5]283-305從“句法-語用”角度對話語標記特征進行了總結：“1.經常出現在句子開頭來使交談繼續下去；2.在韻律音質上是獨立的，可以通過重音、停頓從上下文語境中分辨出來；3.在句法上是獨立的，不與相鄰單位構成任何更大的句法單位。”結合Zwicky對話語標記的總結以及上海市區方言的語言特點，本文對上海市區方言中所涉及的話語標記進行如下定義：

(1)可以出現在句子的開頭、中間和結尾處；

(2)不能單獨成句，本身沒有概念性的意義；

(3)在句法上是獨立的，不與相鄰單位構成任何更大的句法單位

根據以上定義，筆者從自建的上海市區方言語料庫中提取 “就是講”作為話語標記出現的相關語料，主要針對其出現的位置與韻律特征進行韻律學-語用學接口研究。

三、話語標記語“就是講”的位置與韻律特征

(一)語料

本研究所使用的語料均取自上海地方電臺和電視臺的滬語訪談節目，會話語言為上海市區方言，會話方式為自然會話。經過人工聽抄轉寫，提取長度為15096字，語速為136毫秒的語音語料。該語料中“就是講”及其各種變體共出現148次，其中三音節韻律詞“就是講”出現110次。其中作為謂詞性短語出現56次，作為話語標記語出現了53次，作為獨立應答語出現1次。本研究從53處話語標記語“就是講”中提取有后停頓的50個語句進行韻律特征研究。

(二)位置與韻律特征

本實驗研究中的“就是講”，按其所處位置分為兩類：A類為“句內”(“就是講”的前后不是完整的句子結構)，B類為“句間”(“就是講”前后各是一個完整的句子或分句)。按此分類方法將50句實驗語句分為A、B兩組。其中A類有23句，分別標注為A1、A2……A23；B類有27句，分別標注為和B1、B2……B27。

關于停頓的界定和停頓時長的計算，本研究主要綜合國內外語音研究的慣用方法，結合上海市區方言自然會話的特點，對此參數進行規定。林茂燦認為說普通話的人運用兩種策略以產生語句中可感覺到的間斷，一種是無聲波間斷，另一種是有聲波停頓引起的間斷，即有聲波間斷。[6]210-217借鑒Yong-Ju Lee & Sook-Hyang Lee[7]118-120, Arim, Costa & Freitas[8], Esposito, Marinaro & Palombo[9]139-144等學者所采用的關于無聲停頓的界定，鑒于本研究所收集的語料為自然會話，其中會有說話者本人和聽話者造成的有聲波間斷這一特點，研究者將話語標記語“就是講”的后停頓規定為：包括無聲波間斷和有聲波間斷的聲學表現。本研究中的停頓時長規定為：時長大于100毫秒的無聲或有聲間斷。

本研究采用Praat 5.3.14對所選取的53句語料進行標注和聲學分析，主要觀察測量：1.每句中“就是講”與其之后的音節之間的停頓時長；2.每句中“就是講”的音高最大值和最小值。所測數據導入SPSS 17.0，完成t-檢驗統計分析，計算兩種位置分類與這些韻律特征之間的相關性，以此為依據討論韻律特征與語用功能之間的關聯。

四、發現與討論

(一)后停頓

比較分析兩組“就是講”在后停頓時長這個變量的數據，發現實驗語料中作為話語標記語的三音節韻律詞“就是講”的后停頓與其所在位置有關，兩組后停頓的長度有顯著性差異(p<0.05),這里的t-檢驗為獨立樣本T檢驗(Independent-samples T Test),置信區間為95%。后停頓的時長與“就是講”的所在位置顯著相關，句間的后停頓時長大于句內的后停頓。

(二)音高

從兩組語音語料中提取“就是講”的基頻參數F0min和F0max，分別用獨立樣本檢驗對比兩組的音高最小值(F0min)和音高最大值(F0max)。兩組數據的F0min和F0max均有顯著性差異(p<0.05)。說明句間的話語標記語“就是講”有音高抬高的現象，標志著新的語句的開端，說話人在為新的話語信息的準備時的一種語氣上的提示。

(三)韻律特征與語用功能

以下利用語料中的兩個句子，舉例說明語用功能在韻律特征上的反映。

A1乃么還有一個是啥呢？長江電力個增持計劃就是講規模也比較大個。[E:/語音語料庫/理財應建忠/testFM_121014_A1.wav]

Y:個咯禮拜，有一個叫中美集團。

X:中美集團。

Y:呃，中美集團，伊，勒了十月十號增持了中美能源，是，兩百五十二萬股。那么，而且呢，伊表示呢，中美集團勒了將來咯十二個號頭當中，繼續增持，增持個比例，還，就是，勿超過已經發行股份的百分之兩點五。那么，現在買個兩百五十二萬股，就是講，只不過是只零頭。

X:對咯。

Y:啊，所以，伊勒了接下來個一年當中，伊個增持計劃要推出來。乃么還有一個就是啥呢？長江電力個增持計劃，就是講，規模也比較大個。

從A1的語圖中可以看到，原本一個完整的句子“長江電力個增持計劃規模也比較大個”中間出現了一個沒有概念性意義的“就是講”，它與之前的“長江電力個增持計劃”和之后的“規模也比較大個”都不能組成更大的句法單位。因此，可以認為這里的“就是講”起到的是話語標記的功能，是一個話語標記語。它與“個增持計劃”之間有著0.826秒的無聲停頓，是一個較大的語音間斷。這種語音間斷可以認為是說話人的思維間斷造成的，說話人在尋找合適的語言來描述長江電力股票的現狀。從A1的上下文，可見“中美集團”和“長江電力”是兩只準備展開增持計劃的，實力較為雄厚的股票。在說話人介紹完“中美集團”之后，對于“長江電力”的介紹并不十分連貫，因為這只股票的情況比較復雜，說話人想要組織合適的語言來說明長江電力的背景和規模。這里出現的“就是講”起到維持話輪的作用。“就是講”與“規模也比較大個”之間的停頓相對較短，只有0.105秒，可以說明在使用“就是講”完成話輪的維持之后，說話人急于完成整個句子的表述，并準備下一句話的組織，因此，話語標記語與后半句話語之間的距離顯得較為緊湊。

B2現在阿拉曉得作家啦儕實行簽約制就是講個家公司跟莫言有一個簽約。[E:/語音語料庫/理財應建忠/testFM_121014B2.wav]

Y:…… 北京咯叫金典博雅文化發展公司。

X:嗯。

Y:結果格家公司笑伐動了，格家公司本身了勒準備走IPO咯道路。

X: 嗯。

Y:為啥道理興奮了伐得了？

X:誒？

Y:因為，現在阿拉曉得作家啦，儕實行簽約制，

X:嗯。

Y:就是講，個家公司跟莫言有一個簽約，就莫言個所有個作品由格家公司包裝出版因為阿拉曉得現在就是格，就是講，簽約作家，伊等于像，等于像莫言咯作品咯經紀人經紀公司。

從B2中可以看到“現在阿拉曉得作家啦儕實行簽約制”是一個結構、語義完整的句子，用以說明中國作家的整體從業狀況。“個家公司跟莫言有一個簽約”也是一個結構獨立的句子，從語義上看它是前一句語義的延伸，具體說明作為作家的莫言的簽約情況。“就是講”處在這兩句具有獨立結構的句子之間，沒有概念性意義，可以認為是一個話語標記語。從韻律參數上來看，“就是講”與前一句之間有較大停頓，有維持話輪的作用。其與后一句之間的停頓相對A1中的更長，說明說話者已經完成了前一句的話語表達，在組織下一句的時候需要話語標記語來填充語音間隙，同時，又并不像A1中急于說話。從語音表現來看，句內插入的話語標記語“就是講”與其之后的語音成分會出現粘連的情況，而句子之間的話語標記語“就是講”語音上相對獨立。對比A1和B2語圖中的音高，可以看出B2的音高高于A1，該現象說明說話者在結束前一語句之后，在使用話語標記語的同時，抬高音高來暗示聽話者自己還有新的信息需要表達，以此來維持話輪，實現交際功能。

插入句內的話語標記語“就是講”和插入句間的話語標記語“就是講”都具備維持話輪的語用功能。兩者的后停頓、音高等相關韻律參數都與其所在位置有關，說明在使用話語標記語維持話輪時，說話者還會使用一些其他的方式，來強調自身對話輪的控制。句內插入的話語標記語后停頓相對較短，以便說話者盡快完成語句；句間插入的話語標記語的音高會有所抬高，從而提醒對方說話者不準備放棄話輪，幫助其實現維持話輪的功能。

韻律特征作為自然話語的基本屬性之一，話語標記語的位置、語義、語用功能及韻律之間絕不是彼此孤立，而是存在密切的內在聯系的[10]3。通過對上海市區方言自然會話中韻律詞的韻律參數的解讀，可以從數據層面反映出該韻律詞的語用功能。本研究在韻律特征的研究方面選取了后停頓和音高的相關參數，部分佐證了韻律特征與語用功能的互動關系，表明上海市區方言在自然會話中的話語標記語“就是講”的語用功能和交際功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通過韻律特征來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