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光
(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漳州363000)
《道真契約文書匯編》(下文簡稱《匯編》)[1],由汪文學先生編校,收錄了不同類型的契約文書共計374件,時間跨度從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到1957年,整整二百年。其內容基本上是一個村莊幾個家族兩百年來土地置換、經濟交往和人際關系方面的契約文書。一個村莊幾個家族兩百余年的契約文書能夠如此完整地傳承下來,如此規模地被發現,在全國不多見,在貴州更屬罕見,所以彌足珍貴,極有價值。[1]1《匯編》的出版,對于近代以來貴州區域經濟社會史的研究具有重大學術價值。因契約文書書寫者文化層次相對較低,故而《匯編》中出現大量誤字、漏字、衍字、俗字,整理者出版時已做了較為簡略的校注,大大方便了讀者理解。然因手寫文字、方言土語的復雜性,該書中還存在一些字詞方面的疏誤。今擇其要者,敷衍成文,以求教于方家。
《李桃周明仁古堰用水糾紛合約》:“故立一樣兩紙合約,二姓子孫永遠遵依,再不得支節即心奢,有傷戚誼?!盵1]3《李國超出賣得并之地與鄒姓賣約》:“此系二家心甘意愿,并非中證押逼情即,自并之后,一并永并,永無翻悔。”[1]467
按:上揭二件契約錄文中,二處“即”字皆誤。據影印件,二契原件皆系毛筆書寫,繁體豎排,字跡較為清晰。前件錄文所謂“支節即”,原契實作,當釋為“支節”,文義甚為契合。錄文誤拆一“”字為二“節即”字,誤之甚也。近代以來的各地契約文書中“支節”用例甚夥,如《劉開虎出當房屋土地與龔仕友當約》:“自當之后,其有界畔腳踏手指為界,有樹木恁隨龔姓砍伐,不得另生支節?!盵1]《9鄒慶榮出調屋基與李園林調約》:“一掉永掉,永無翻悔,再不得別生支節?!盵1]35《4民國二十三年(1934)潘國洋竹山找盡契》:“堂房兄弟子侄不許橫生枝節,并不言三口四?!盵2]94《光緒十二年(1886)吳亞德等園賣盡契》:“自賣盡之后,此園悉聽叔邊開基興造向用,侄邊并無內外人等復生支節。如有復生支節,侄邊自行支解,不涉叔邊之事?!盵2]155后契錄文所謂“情即”,甚屬不辭,復核原契,所謂“即”字實作,即“節”字,“情節”文義甚安,當從。編者誤錄。參《周福祿周長厚父子將業地出賣與鄒慶堂賣契》:“此系二家心甘意愿,并非中證押逼?!盵1]29《6陳昌五等關于撥調條糧以便完納之調約》:“此系二家心甘意愿,各就便益,并無押逼之情?!盵1]312
《周福祿向鄒秀發借錢借字》:“立出借字人周福祿,今手借到鄒秀發二爺名下銅錢三千文整?!本幷咝Wⅲ骸敖瘛?,當作“經”[1]73。
按:“今手”不誤,編校者誤校?!敖袷帧笔恰敖裉煊H手”的縮略,為道真契約文書中的慣用語。他例如《周福貴抵借駱禮芳田錢借字》:“立出借字人周福貴,今手借到駱禮芳名下銅錢二千文正。”[1]26《周伯柱收取鄒福林銅錢收字》:“立出收字人周伯柱,今手收到鄒福林名下銅錢五百文整?!盵1]63《周金榜向鄒裘格借糧借字》:“立出借字人周金榜,今手借到鄒裘格名下谷子六斗正?!盵1]75《杜芳桂向鄒德高借錢借字》:“立出借錢人杜芳桂,今手借到鄒德高名下銅錢二千文正。即日憑中二家面議,對年對期加利谷二斗包谷二斗?!盵1]201本書中“今”字還有他處誤校之例,如《駱永貢向鄒福林借錢借字》:“立出借字人周永貢今因無錢用度,今首借到鄒福林二爺名下銅錢一千五百文正?!本幷咝Wⅲ骸敖袷住保斪鳌敖浭帧薄1]112今謂“首”校為“手”,甚是;?!敖瘛睘椤敖洝?,則是以不誤為誤。
《李棟梁出名售出充公田產與鄒裘格賣契》:“(其田產)請憑團內中證足踏手指,出賣與鄒裘格名下子孫管業耕種?!本幷咝Wⅲ骸肮軜I”,當作“管理”[1]127。
按:“管業”義為“管理產業”,符合文義,當從。編者蓋因不明“管業”詞義而誤校,以不誤為誤?!肮軜I”一詞,在道真契約文書中用例甚夥,如《熊席珍將業地出賣與鄒啟盛地價足領文約》:“業內樹木石土等項,陰陰二宅不留,悉行名下一半,一并出賣與鄒啟盛名下管業?!盵1]146《王茂祥將合買土地分一半與周伯衢撥契文約》:“自撥之后,各管各業,或耕或種,并無別言?!盵1]166《岑老憧出賣土地與王甫強賣契》:“此田買主世代子孫永遠管業,價足契明,永世不歸。”[1]429近代其他地區的契約文書中“管業”一詞亦經見,如《道光六年(1827)十二月二十二日闕其章等立賣倉屋并坪契》:“其屋與坪自賣之后,任憑買主修理受用,折廢改造,永遠管業?!盵3]冊1,140《民國六年(1917)欽浩竹山找盡契》:“自找盡之后,其竹山一聽兄邊照前管業改號,弟邊叔伯兄弟子侄不許反悔之理?!盵2]76《咸豐元年(1851)六月任聯奎賣山契》:“(其山)自賣之后,任從管業,開割過戶,輸糧入冊無阻?!盵4]54
《周福田福榮福祿弟兄領足鄒德高交田價靈舊錢領字》:“立足領田價靈舊錢文字人周福田周福榮周福祿弟兄,情因先年周伯仲之業,弟兄出賣鄒德成之名下所耕,于下除靈舊錢四千文正。至今弟兄出靈,追資鄒姓德高補出錢四千文。弟兄今手親收領足,并未下欠分文。日后周姓已在未在人等一不言及田價靈舊之資。今恐人心不一,出足領靈舊一紙為據?!盵1]191
按:上契標題及正文中出現5次“靈舊”,該詞不見于任何辭書,且于義無所取,當有誤字。上揭契中“出靈”一詞,《白話小說語言詞典》釋為“把靈柩從家里抬出去”,舉例如《紅樓夢》六十九回:“賈璉嫌后門出靈不像,便對著梨香院的正墻上通街現開了一個大門?!盵5]159《漢語方言大詞典》亦指出“出靈”義為“出殯”,見于中原官話、蘭銀官話和晉語。[6]1271他例如《南齊書》卷十《禮志下》:“有司又奏:‘昭皇后神主在廟,今遷祔葬,廟有虞以安神,神既已處廟,改葬出靈,豈應虞祭?’”《匯編》中有《潘王氏潘周氏婆媳錢物糾紛剖論文約》:“從此領明之后,不管潘姓家財多少,負欠賬目多少,并死者墳墓靈柩追薦,概無媳鄒氏之關系。”[1]427據“出靈”之詞義,聯系《潘王氏潘周氏婆媳錢物糾紛剖論文約》上揭語句中的“靈柩”一詞,當可推知上揭契中“靈舊”為“靈柩”之同音誤寫或方俗訛字。“靈柩”文義契合,編者失校。
《周長流將得并之地出賣與鄒德高賣契》:“(其山)自賣以恁意鄒姓開作因地,周姓永不得異言別□?!盵1]195
按:前半句文意不諧,原因有二:一,漏錄文字。原契影印件“自賣以”下有“后”字,文義順暢,當從。二,誤認文字?!伴_作因地”不辭,因為所交易的本來就是一塊地,且“因地”不知所謂。今謂錄文中“因地”原契影印件實作,當釋作“田坵”,文從字順,當從。至于“恁”字,則是“任”之方言記音字,編者已注?!叭我狻痹诘勒嫫跫s中義為“任憑”。故前半句當重新釋錄為:“自賣以后,任意鄒姓開作田坵。”近代其他地區的契約文書中也有“田坵”一詞,如《乾隆四十八年(1783)胡庭彩水田找盡契》:“田坵、四至原契分明,原價找過潘宅元照邊為業耕種?!盵2]《7道光二十九年(1849)新有水田找契》:“田坵、租數俱正契炳照,……今憑中出找祖會松公邊?!盵2]22《乾隆四十九年(1784)二月廿一日闕登生立賣屋契》:“土名坐落廿一都溝下,屋一棟。”[3]冊4,7《民國三十五年(1946)十月二十三日闕成高立賣毛竹山字》:“土名茶鋪小坑長田坵外各田上,山尾坳門。”[3]冊4,147
《李世安與鄒裘格土地糾紛議和文約》:“又況李鄒二下雖云田土主客,兼屬干親友誼,理宜不聽是非,以重戚誼之好。豈可相連田土,常與口角之爭?將中就證,既勸和而悉和;父父子子,曾一清而百清?!盵1]303
按:“常與口角之爭”不辭,當有誤字。復核原契影印件,錄文所謂“與”字實作,即“興”(興)字,契合文義,當從。編者誤錄。致誤之由,當是因“興”“與”形近,整理者失察,又未細繹文義,故誤認“興”為“與”,再簡化為“與”。其實本契中“與”字出現多次,與“興”字形體有別。社會經濟生活中難免有各種糾紛,這在契約文書中多有體現,如《光緒十二年(1886)二月五日張福文立分山骨石盤字》:“安著民田山骨一處,原因前款界至不清,兩家混爭至今,請托公人鄰友房親前來分拍,品搭均分?!盵3]冊6,28《5李棟梁與鄒裘格經濟糾紛調解和議澄清文約》:“后因鄒姓云及李姓前借之賬不清,向李姓取討,因李姓由此起釁?!盵1]18“4起釁”即挑起爭端,與“興口角之爭”意義相近。
《李天貴因條糧糾紛所立贖糧承字》:“立出贖糧承上文字人李天貴,因房叔李棟梁存年不法,憑州主將田業出賣與鄒裘格以作公用。后李姓與鄒姓具控生端,鄒姓將一處地名大塆之水田退還李姓。后棟梁亡故,伊妻胡氏將業出并胞侄天清,天清又復并與天貴耕食,其業退還?!本幷咝Wⅲ骸按婺辍?,疑作“去年”[1]307。
按:在《道真契約文書匯編》的記載中,李棟梁最早一次參與經濟活動是在道光壬寅年(1842),最后一次參與經濟活動是在光緒戊寅年(1878);所謂李棟梁“不法”(同治十一年(1872)三件契約中又稱為“造逆“造反”)之事發生在同治六年(1867)以前,“憑州主將(李棟梁)田業出賣與鄒裘格”之事發生在同治十一年(1872),而上揭《李天貴因條糧糾紛所立贖糧承字》的簽訂是在光緒壬寅年(1902)。故編校者所疑“存年”當作“去年”甚為無據。今謂“存年”當不誤,據“后棟梁亡故”,結合此契語境及李棟梁生平,可知“存年”義為“生前;活著的時候”。蓋因此義不見于任何現有辭書,且用例罕見,編校者不明詞義,又未系統梳理李棟梁生平,故而誤疑所不當疑。
《潘王氏潘周氏婆媳錢物糾紛剖論文約》:“從公剖得潘王氏潘鄒氏婆媳之事,注明以免后日彼此翻悔生非。凡潘王氏慷慨將兒媳鄒氏之私方錢,本利總有錢三百七十吊之一半,計數一百七十吊,給予鄒氏親手領回。”[1]427
按:上揭契約中有二處文字錯誤。其一,標題誤擬。契約影印件及錄文多處提到兒媳姓鄒,如上揭語句,故編校者自擬標題中之“潘周氏”當為“潘鄒氏”之誤,蓋因“周”“鄒”音近而誤擬。其二,文字失校?!八椒健辈晦o,據文義及詞義,原契“私方錢”顯系“私房錢”之誤。書手蓋因“方”“房”音近形似而誤書,編者失校。
《李光彩將耕食業地加當與鄒道洪加當約》:“年限三春為定,依期退取,洋到田回,兩兩異言。今恐人心不一,故出加當為據?!盵1]464
按:“兩兩異言”不辭,當有誤字。查錄文所謂第二個“兩”字,原契實作,當釋作“無”(無)?!盁o”的類似草寫字形,古代書法作品中經見,如晉王羲之《司州帖》作[7]189,唐賀知章《孝經》作[7]191,可資比照。“兩無異言”義為“雙方沒有不同意見”,契合文義,當從。編者誤錄文字?!皟蔁o異言”在道真契約中用例甚夥,如《鄒慶堂將業地出當與楊相玉當約》:“自當之后,年限不定,日后鄒姓依期還糧贖取,錢到土回,兩無異言??挚跓o憑,故出當約一紙與楊姓為憑?!盵1]32《2鄒道煊將業地出當與鄒慶堂當約》:“自當之后,一當三春,依期贖取,錢到田回,兩無異言?!盵1]413又可作“兩無別言”,如《李光彩加當土地與鄒道洪加當約》:“自加以后,年限遠近不拘,三春為定,本人依期退取,錢到業回,兩無別言。口說莫憑,故出加當為用。”[1]47“0別言”義同“異言”。又可作“兩無異議”,如《劉開虎出當房屋土地與龔仕友當約》:“年限不定,務要對期贖取,兩無異議。錢到土回,恐口無憑,故立當約一紙為據?!盵1]9“異議”義同“異言”。
《周陳氏母子向鄒裘格借糧借字》:“倘若明冬不楚,將受分母子二人耕食田土作抵鄒性[姓]耕栽,周姓不得異言祖格?!本幷咝Wⅲ骸白娓瘛保斪鳌白韪簟盵1]6。
按:編者?!白娓瘛睘椤白韪簟?,仍未得確詁。“阻隔”義為“阻擋隔絕”[8]945,搭配對象僅限于空間范疇,與言語范疇無關。例如宋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四:“今東京阻隔,而臨安官司猶曰:‘行在某司’,示不忘恢復也?!盵8]944明劉基《二鬼》詩:“兩鬼自從天上別,別后道路阻隔不得相聞知。”[8]945今謂上揭例中“祖格”實當作“阻格”,義為“阻撓,阻礙”[8]944,適用于言行范疇,例如宋蘇舜欽《聞見雜錄》:“時相呂申公喻太常少卿梁燾,阻格不行?!盵8]944元脫脫《宋史·禮志二十一》:“況往復俟報,必由中書,萬一事干政府,則或致阻格?!盵9]冊4,2764清李光地《請興直隸水利疏》:“中間更有旗民鄉紳豪富之地故意阻格者?!盵9]冊4,2764此義施諸上揭契文中若合符節。
《陳見澤向鄒武氏借錢借字》:“若友[有]亦[一]年秋收不楚,將自己耕食田土悉行作抵,恁隨鄒性[姓]耕種,陳性[姓]不得異言阻滯。”編者校注:“阻滯”,當作“阻止”。[1]213《鄒慶堂向陳昌宇借錢借字》:“后欠不楚,鄒姓愿將自己買得周姓之業地名猴子巖水田一段作抵,恁隨陳姓或耕或佃,鄒姓不得異言阻滯。”編者校注:“阻滯”,當作“阻止”[1]274。
按:除上揭二例外,本書中另外還有二份契約中“阻滯”被校作“阻止”,例不贅。今謂上揭例中“阻滯”義為“阻擾”[9]冊4,2765,文義契合,不當改字。編校者以不誤為誤。筆者對本書中“阻滯”的用例進行了窮盡性調查,發現本書中“阻滯”一詞凡24見,有4處被編校者校注為“當作‘阻止’”,其余20處編校者并未出注。由此可見,編校者對于此詞的處理并沒有學理依據,主要憑感覺。本書中原契作“阻滯”而編校者未出校注的他例如《江信高向鄒秀發借糧借字》:“倘若秋收無谷相還,江姓愿將自己房業基(地)園鋪悉行作抵,恁隨鄒姓或耕或佃,江姓不得異言阻滯?!盵1]30《江信高向鄒秀發借糧借字》:“若有一季子粒不清,自愿將祖父之業地名仲家溝大樹子水田一全股作抵,恁隨鄒姓或耕或佃,李姓不得異言阻滯?!盵1]451《石倉契約》中也有較多“阻滯”的用例,如《嘉慶十年(1805)四月二十九日闕學賢立賣田契》:“自賣之后為始,任憑買主前去當官[管]推收過戶,完糧□□,起耕改佃,收租管業,賣人不得異言阻滯。”[3]冊4,12《嘉慶二十三年(1818)九月十六日林克隆立換田字》:“其田自換之后,各管換業,任從換主永遠管業耕種收租,換人不得異言阻滯[執],恐口無憑,故立換田字為據。”[3]冊6,139《光緒二十六年(1900)九月二十七日闕起賢立賣火房屋契》:“其屋自賣之后,任憑買主關鎖門戶,居住管業,賣人不得異言阻滯。”[3]冊6,175
由上文內容可以看出,校勘整理契約文書這類地方寫本文獻,首先需要整理者對每一份契約文書進行認真審讀,在此基礎上,對該地同一時期全部契約文書的行文風格、用詞習慣有一個較為全面系統的了解;其次,要求整理者具備多方面的知識和能力:不僅要掌握扎實的文字學、詞匯學、??睂W理論和方法,還要懂得當地方音俗寫,甚至要了解當地的民情風俗,更甚而還要諳熟當地的一些歷史掌故;最后,整理者還必須具備認真負責、心細如發、力求甚解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