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榮

愛,也許就是一次又一次,擁抱那些讓我們困擾、疑惑而又躲閃的東西。
兒子想當小學教師,不是一日兩日,其心也堅,堅不可摧。妻莞爾:“好呀,我家三代教師,鐵打的營盤鐵打的兵。”我苦笑道:“兒呀,你成績尚可,還有很多選擇,又何必祖祖輩輩教書?”上高一的兒子悠然而答:“我就是喜歡這個職業,不愛別的。”
人心是不待風吹而自落的花
“喜歡?我還喜歡過當警察呢,渴望舉著槍,斷喝一聲:‘住手!令壞人終止作惡,天地大放光明。現在倒好,我也是成天嚷,嚷的卻是:‘地上紙屑誰扔的?‘誰的試卷又忘記寫名字?‘沒交作業的舉手!……人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是不是?”
我現身說法,兒子只牽牽嘴角,不為所動。他是個好孩子,品行與成績都不錯,就是太有主見了一點兒。我不甘心,為父做了一十八載的小學班主任,如今變得婆媽瑣碎,只巴望兒子能有點兒別樣人生。
我繼續講:“當老師累啊!剛開學,班里就轉來一名男生,自稱肥貓,渾身肉,懶得寫作業,也懶得跑早操……”一說起肥貓,我就動了真氣。各科老師都叫苦,說整天推著他,像西西弗斯推著巨石,把人的志氣都消磨光了。
兒子眼里卻放出光亮來,他說,因為計劃高考時參加自主招生,最近在寫一篇教育方面的論文,想接觸一下肥貓,愿意周末去幫他補課。我瞪著他,呼呼直喘氣。
我去書桌上,抽出肥貓的作文本,指給他看:我的理想是當一個火車司機,把北邊的人拉往南邊,把南邊的人拉到北邊……兒子笑出聲:“挺有意思的呀!”我冷笑一聲,將本子翻到最后一頁,上面潦草寫著:我的理想是當個壞人,很壞,壞到讓別人害怕。
兒子沉默了一會兒,卻愈發堅定,央我答應讓他接觸這小壞蛋。我不怒反笑:罷了,讓他試試也好,等磨光了銳氣,他自然明白回頭是岸。肥貓這小子命好,一下子就撿到個呆頭鵝,免費上門幫他補課。
我當即要給肥貓家打電話,兒子卻建議去登門家訪。家訪?我有些恍惚,現在網絡發達,走街串巷,敲門叩戶這樣的苦差誰還做?但望著他的臉,忽然間,我被這執拗的少年打動了。
年輕時候,我也像團火似的,立志做世上最好的老師。那么,到底是什么緣由,讓我的火焰轉淡,雙翅倦倦,如同接受了命運的暗示一般憊怠下來?也許,就像《徒然草》里所言:人心,是不待風吹而自落的花。
我們一起騎車前往,夏天的風,鴿子般鉆進衣袖,人飄飄欲飛。
你不知道的事
說來也巧,肥貓就在他家樓下,像尊裹了校服的彌勒,胖胖的,倚在樓門上。看到我的那一刻,像見了鬼,我聲明不是來告狀,他才有了笑模樣。他剛從補習班回來,沒帶鑰匙,爸爸也不知去哪了。
天氣太熱了,我坐在花池邊,招呼肥貓也過來。他遲疑了一下,才踢踢踏踏地走過來。他背著碩大的書包,臉沖著我,慢慢地跪下來。我嚇一跳:干什么要行此大禮,我又不是孔子!只見肥貓將書包放在地上,再艱難地轉過身,讓身上所有肥肉轉移了一個方向,才慢慢坐下來。
我和兒子都驚呆了。我知道他胖,但不知胖人如此不便。他逃早操,是他與前后排同學摩擦不斷,也許,并非是我們斷言的懶惰與頑劣,而是無奈。我沉思的當兒,兒子已經與肥貓聊起了熱播的動漫。
正其樂融融間,一個大漢驀地跑過來,口中罵著人,沖著肥貓欲動拳腳,被我兒子跳起來牢牢箍住腰身,動彈不得。這時,我們方才認出彼此,他正是肥貓的爸爸。這人猶自喘著粗氣,向我訴說肥貓屢屢從補習班逃課的事。
我們一同上樓。肥貓家屋子挺大,設施也不錯,就是亂糟糟的,昨天吃剩的外賣盒子還沒收。我知道他父母離異,所以,見怪不怪。這位父親嘆著氣,說補課老師發怒,情愿退學費,也不再收留肥貓。
這個中年男人的眼圈紅起來,我一下子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趕緊說了兒子想來補課的事,男人喜出望外,像見了活菩薩,差一點兒倒身下拜。那邊廂,兒子與肥貓兩人拿著手機在自拍,嘻嘻哈哈,好像認識了幾百年。
我告誡他今后不能再打孩子,順便問起肥貓的媽媽來,男人悻悻然,說前妻已去了南方,離婚3年來,孩子一直拒絕與她聯系。我正要細問緣由,卻瞅見兒子已經拉著肥貓,用手機軟件學起英語了,這小子有當教師的潛質。
回家之后,兒子坐在書桌前,認真地記錄著今天的家訪,嚴肅得像個大人。我有點兒想笑,也有點兒佩服他。想起去年,中考結束后,他整天關注法制頻道與社會新聞,研究少年違法犯罪的成因。那時,我以為他想當法官呢。
火車把北方的人拉往南方,把南方的人拉到北方
自從得了這個亦師亦友的大哥哥,懶洋洋的肥貓居然抖擻起來:作業按時交了,零食與飲料也有所節制。老師們欣慰,肥貓爸爸更是要將我兒子視為命里的貴人,好生敬重。
肥貓不再孤單,什么心事都有人聽。兒子的功課雖頗為繁重,但他做事有計劃、效率高,并沒有顧此失彼。而且我沒想到,一個小小少年,也能像模像樣地做出些大事呢。
起因是肥貓想念媽媽,想得要命。之前,爸爸不肯原諒媽媽,他只好做墻頭草,也拒接媽媽的電話。如今,有了哥哥壯膽,他不僅常常與媽媽通話,還在周末接通了視頻。
肥貓媽媽是服裝設計師,打拼數年,已有了自己小小的工作室。她笑瞇瞇問肥貓:“暑假快到了,可愿意去南方玩幾天?街道兩邊的鳳凰花開成了海,可想去南方上學?有媽媽帶著游泳健身,你很快就會變得又瘦又帥氣。”
肥貓偷覷爸爸,見他臉色不甚美觀,立刻精乖地拒絕了媽媽。放下手機,吞掉了好幾塊巧克力,又狂飲可樂,這小孩張大嘴笑:“我才不去南方呢,北方多好呀!”笑著笑著,就哽咽了。
兒子回來對我說:“他要吃下去很多很多的甜,才能補償藏起來的委屈。”兒子央求我再做一次家訪,去勸勸那位偏執的父親。我答應了。但是,那天學校臨時通知開會,沒能成行。
沒想到,兒子單獨行動,居然獲得了成功。起初,兒子勸肥貓爸爸允許肥貓和媽媽相聚,他客氣地拒絕了,說:“你們小孩別管大人的事。”兒子沒氣餒,拿出他整理的青少年犯罪資料,厚厚一本,有事例、有數據、有結論。兒子懇切地告知:“一個孩子的成長,父親、母親、老師的關愛,缺一不可。”肥貓爸爸笑了,大概,他覺得這是老生常談。最后,兒子拿出了肥貓的作文本,給他看尾頁的那句話:我的理想是當個壞人,很壞,壞到讓別人害怕。
這人變了臉色,頭上的汗不斷冒出來,也不擦,就死死盯著那句話看。后來,他當著兒子的面,給前妻打了電話,說,兒子可以去看鳳凰花,也可以去游泳健身……肥貓笑了,特別特別舒心地笑。
哥哥告訴我的事
作文課上,肥貓甕聲甕氣,朗讀重新寫的作文:“我的理想還沒想好,因為我太胖了,也許只能做明星……”同學們笑起來,肥貓晃著頭繼續讀:“我哥說:鍛煉節食就能瘦;我哥說,不用急著制定一個理想;我哥說,永遠不要做一個壞人……”
風吹過來,窗外的白楊樹嘩嘩地響,像在鼓掌。我胸口發熱,鼻子酸酸的。愛,也許就是一次又一次,擁抱那些讓我們困擾、疑惑而又躲閃的東西。站在講臺上,我覺得自己又重新變得年輕。
在這個夏天,蟬衣蛻在石頭上,蛹化為蝶,蝶飛過滄海,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