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限

王開陽

一

我搶先了一步把他攔在了這所謂的“界限”前。

“你知道的，就目前的水平來說，沒有人能夠證明你是絕對安全的，不要因一次的成功去抱僥幸心理！這世界的構成，不僅僅只有我們所知的物理規則那么簡單！”

“知道了，知道了。”胖子笑瞇瞇地搓著手，“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答應你這次之后不會再亂來了。”

“你這就是胡鬧！”我瞪著他，“這不是小孩子的把戲，在沒有任何機器和儀表的情況下，我們連它是不是穩定的都不知道。”

“怎會不穩定？我們都知道，在這種巨大節點出現兩個月之內都是‘安全期，”胖子嘿嘿笑著說，“安全期，你懂吧，你在別人安全期的時候還把人家肚子搞大過嗎？”

我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和他開低俗的玩笑，正色說：“不管如何，這有極高風險，你該想想你的媽媽，對嗎？”

胖子還在笑，但我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他的笑意在慢慢減少，他沉默兩秒，說：“是，我媽從小一個人養大我，我爸老早就滾蛋了。正因如此……”

他垂下頭去，像是喪了氣。我悄悄松了口氣，突然，就聽他大吼：“正因如此，我才要進去！”

我猝不及防，被胖子大力推到了一邊。我心頭大駭，趕緊回身去拉，但哪里還拉得住，那個肥胖的身子比魚都快，一瞬間就沒入了我身后的空氣里，再也看不到了。

“胖子！回來！胖子！胖子！”我朝著空氣大叫，或許在別人眼里像個傻子。

烈日下，這條國道上，一個男的憤怒地叫喊著什么，那就是我。而我面前的空氣中，一個難以察覺的、呈某函數曲線波動的無色細線，正無限趨于直線，慢慢地接近平靜。

烈日當空，喊了幾嗓子的我感覺頭昏腦漲，只好停了下來，腦子里什么都不能想。我開始耳鳴，眼前有點發黑，想就地坐下來，卻又不怎么想動，就暫時保持站立的姿勢。

奇怪的是，耳朵里的嗡鳴更大了，與之相應的，是周圍地面細微晃動，我驟然回頭！龐然大物攜著雷霆萬鈞之勢向我壓來，已不足五米，我根本來不及反應，直接被這輛大貨車撞得飛了起來。我的視野瞬間關燈，整個人砸在血泊里，人事不知。

二

“界限”這個名詞，是由著名的“多元宇宙論”延伸出來的，諸多雜志上都有它的身影。它代表著兩個相似或相同的宇宙在某種特定的因素下產生的交集，換言之，它是連接兩個宇宙的時間空間的門戶，可以理解為時空節點。

這一切都只是理論，沒有任何真憑實據證明“界限”這個東西的存在，也沒法讓人確認現已知的各種假設是否正確，在我看來，都是空想罷了。

理論上，兩個平行宇宙互不干涉，互不影響，但人類對世界的規則所知實在太少，事實到底是不是這樣，甚至這究竟是不是所謂的平行宇宙，誰又能清楚明白。

我和胖子在一次騎行途中誤入其中，一切的起源都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三

入眼是一片慘淡的白色，有白墻、白燈、白色的人影。我從短暫的渾噩中清醒過來，是這樣啊，我出了車禍，現在躺在醫院里。

掙扎著起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托住了我的后背，把我扶起靠在床頭上。一個略微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你終于醒了。”

我有些艱難地轉頭，只見一個身材勻稱、一身潮流穿搭的男人站在我床邊，這人十足帥氣，我道了聲謝，疑惑地問：“你是……”

他沒有立時回答，帶著一絲我熟悉至極的笑容看著我。我慢慢睜大了雙眼。

“胖子！是你！”

“怎么會……這樣？”我帶著難以理解的神色上下打量他。現在的胖子今昔判若兩人，臉上要不是還有以前的大致影子，我實在不敢去認。

“想知道？”胖子仍舊是那副賤兮兮的樣子，他沒等我說話，神色稍凝，自顧自開口了：“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進去界限里面嗎？我不同于你受困在虛無里，我得窺了那個世界的一角。”

“那應該是未來，是的，在未來，我將面臨巨大的災難——我會遭到黑社會的綁架，然后被他們割腎，被拋棄在簡陋的手術臺上，艱難生還后，帶著無盡痛苦度過一生，所以，我才想改變。”

我打斷了他：“那你變瘦了就能躲過這一劫了？你成功了？”

“聽我說完，”胖子看著我，“直到這次進去后我才明白，我沒法控制我將降臨在哪個時間段，我這次的落點是二十年前，也就是我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

“該怎么辦呢，于是，我告訴了當時的我媽，讓她換了一種奶粉給我喝。”

“這樣就解決了？”我疑惑地問。

“你打開手機刷刷微博就知道了。”胖子笑著說。

我依言打開新浪微博，錯愕地發現，微博頭條里面，十個竟有三個都是胖子的名字，點進去一看，風頭無兩，粉絲的狂熱程度力壓其他明星。

“這就是我現在的狀態了。沒有了毒奶粉，我不再病態發胖，后來被星探發現當了演員，如今已經是內地當紅的三大明星之一。我是明星之后，黑社會也就不會敢來動我了，你說對吧？”胖子微笑著說。

這是何等離奇的見聞！我被一時的震驚沖昏頭腦，話都不知道該怎么說。愣了半晌，口中才喃喃念道：“蝴蝶效應……”

“那么，”我回過神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了，就不會再去了對嗎？抓緊把界限的位置上報國家吧。”

“不，我還是要去。”

“為什么？你現在出門保鏢護駕，粉絲萬千，日進斗金，還缺什么？”我急忙問。

胖子不再說話，視線從我身上向下偏移，投射在病床上。

我跟隨他的視線移動，下一刻，表情凝固在了那里。我的腿部僅剩下兩條癟下去的褲子，哪里還有肉體的存在？

“你的腿，是我的責任。我一定會把你復原，你攔不住我的。”胖子起身，平靜地說。

我抬頭，在他的臉上讀出了一絲信息：“你是不是明白了什么？告訴我。”

“是的，”他看著我，笑了笑，“這不是平行宇宙，這兩個世界可以相互影響、相互干涉，不符合平行宇宙的定義。我把它稱為“環狀宇宙”。

胖子離開了病房，我知道，他又去界限那里了。他說的沒錯，我現在失去了雙腿，根本無法阻止他。我的腦子里回放著他臨走時的表情，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理解到的不只他說的那些。他像是避重就輕，應還有更重要的沒告訴我的才對。

四

翌日，我從家里醒來。

家里，不再是醫院。

我沒有詫異，這一刻我知道，胖子在界限的另一面——那個世界里，成功地阻止了我的不幸。世界的齒輪開始自動修補，一切因事件改變的不合理都被磨平了，就像我多出了這幾天一直在忙論文的記憶。

我試圖聯系胖子，他接起來說了句“我在忙”就掛了，再打過去已是無人接聽。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這樣，我暗地里腹誹，成了明星就變大忙人了，架子都大了，同時慶幸他并沒有在界限里出事。

又過了幾天，突然，一則朋友圈里的新聞刷了屏。胖子染指某已婚女星，同入酒店時被記者當街拍到！

很多人都在競相轉發轉載，一些聲稱是胖子鐵粉的人已經倒戈，揚言與胖子勢不兩立。一石激起千層浪，胖子之前有多火爆，如今迎來的謾罵就有多慘烈。

我火速打電話給胖子，暗罵這個敗類竟然干出這種事情，預料里的情況發生了，他的電話早就已經關了機。我連著打了多遍，又試圖利用短信和微信聯絡他，都得不到回應，只好作罷。

沒有事情比朋友遭逢坎坷更讓人難受了。我每天都密切關注事態的發展，直到有一天，所有的相關新聞都偃旗息鼓，胖子的負面消息石沉大海，沒有人再提及了。

我想，胖子找到了渠道，把這件事完全壓了下來。畢竟媒體的力量十足強大，由此可見，它們既可以無限放大一件事，又可以讓一件事好像從沒發生過。

就當我覺得這場風波已經結束，正打算回歸正題，把界限上報國家的時候，我終于接到了胖子的電話。

“你這個人到底死到哪里去了。知不知道你惹了什么事？”接了電話，我張口就罵。

電話那頭有雜音，亂糟糟的不能分辨是在哪里。胖子好久都沒吱聲，然后，在一片嘈雜中，我聽到他在笑。

“嘻嘻，嘿，伙計，你知道嗎？”他問。

“我知道什么？”

“哈哈，我，我……”

信號突然中斷了一下，我趕緊發問：“你怎么了？”

“……道……情，我，停不下來了！”

信號時強時弱，我聽不清胖子前面說了什么，只知他的語氣帶著我從未聽見過的癲狂，我心里猛地一咯噔。

“你在說什……”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你還在不停地進入界限？”

“哈，沒錯，沒錯，”胖子大笑幾聲，聲音格外刺耳，“兄弟，你聽著，這次，我要讓你和我媽享盡富貴！放心，這次的目標不會再是你，因為你將是受益者！別的事情我不再多提，就這樣吧，以后多多保重！”

胖子的每一個字都重重砸在我心尖上，我大吼出聲：“什么意思？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到底在界限里知道了什么？”

“我媽得了癌癥，而我上次的落點太差了，沒辦法完全挽回，我已經沒有收入了……”

“記著，你是我兄弟，無論如何我都得抬你一手！”

“……道……情！”

我依舊沒有聽清他的這句話，卻意識到這將是他的最后一句，我拼盡全力大吼，告訴他不管什么事我們都有補救的余地，需要一起商量合作。但還有什么用，通話立刻終止，我的吼叫繞梁三息，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半小時后，我下了計程車，飛奔在那條熟悉的國道上。我花費了五分鐘跑到了界限前，月光和路燈的光線里，那條分隔了兩個世界的細線輕微地律動著，周圍除了偶爾駛來的夜車，再也沒有其他人。

五

自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胖子。

過去了一段時間后，我莫名地遭到了公司老總的賞識，在半年之內接連提拔，如今已經坐上了副總經理的位置。

胖子失蹤的事情一度鬧得沸沸揚揚，現在漸漸塵埃落定，他的母親得到了一份巨額的保險，開始接受癌癥治療。

當人們不知覺地淡忘胖子這個人的時候，他在那晚對我大笑的聲音卻在我的腦海里越來越清晰。

這一次，我再次站在了界限之外，注視著那條呈某函數圖像律動的細線。

六

“……道……情！”胖子的話在我耳邊回蕩，竟有種震耳欲聾的感覺。我細細回想他每一個進入界限后發生的事件。

改變了被綁架的厄運，我在下一刻被車撞飛;改變了我被撞飛的厄運，自身被狗仔爆出難以翻身的黑料;掩蓋了黑料，母親卻意外患上了癌癥。

這次他為了獲得治療母親的錢款和讓我獲得富貴，再次進入界限，一切目的都達到了，換來的是他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界限里。

他是因為失誤而迷失在時空亂流里了嗎，我認為不是。

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有著因果，每一次做出對自身周圍有利的事之后，鐵律一般都將迎來代價。

“記著，你是我兄弟，無論如何我都得抬你一手！”胖子的話震得我耳膜直疼。

同樣地，我也不會把自身所謂的富貴以胖子的消失換來！

深吸一口氣，我踏進了界限。

“……道……情！”

我不知道胖子想說什么，但是我這一次進入，大概就能明白了吧。

（山東省濟寧市兗州區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