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甫
(貴州省博物館,貴州·貴陽 550001)
明朝中葉,西南地區的改土歸流運動進程加快,規模不斷擴大。到清代初期,為穩定地方政局,減少軍事阻力,清廷在貴州繼續沿襲前明土司制度,地方社會秩序得到初步穩定;同時,實行軍事屯田,大興墾殖,對貴州各民族聚居地區社會經濟結構產生深刻變化,貴州各地殘存的土司勢力也逐步失去其存在的社會經濟基礎,改土歸流成為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加速了貴州歷史發展的進程。
“貴州”一詞始見于宋,源于北宋貴陽土著首領普貴所轄之矩州,在土語中,“矩”與“貴”乃同音。明永樂十一年(1413年),貴州建省,所轄區域并不包括遵義府及所屬各縣、紅水河和南盤江以北的永豐州、廣西荔波、湖廣平溪和天柱等區域。清廷實現對貴州統治后,為加強對西南邊陲的控制,雍正五年(1727年),將上述地區劃歸貴州管轄,并將畢節以北的永寧衛(今古藺、敘永)劃歸四川,方初步形成現今貴州行政疆域。
清廷在實現統治貴州之前,出于減少軍事征服阻力,穩定少數民族勢力所需,大力推行“撫綏”政策,沿襲前明土司制度,這一制度始于唐代“羈縻制度”,形成于宋代,經元、明兩朝發展,日益完善。土司制度是中央王朝采取任命當地具備一定威望的少數民族首領作為土官,并賦予相應特權,協助管理當地少數民族事務,以實現封建王朝對該地區的統治目的。它是中央王朝與西北、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政權妥協的產物,待條件成熟時給予廢除,實行改土歸流,由國家官吏直接管理當地少數民族事務。“改土歸流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明初的改土歸流斷斷續續,中后期大大加快,清初西南地區的土司大體已去其半。”[1]清廷對貴州土司的“撫綏”策略,效果顯著,黔省各地大小土司大部均降服于清,獲得世襲認可,重新頒給印信。
清軍平定孫可望、李定國割據勢力后,在貴州制定各類措施,獎勵墾荒,甚至出現“以官獎懇”的現象。此外,在貴州各地復行衛所制度,鼓勵屯田。云貴總督趙廷臣奏報清廷稱:“黔省曩為寇踞,改衛為府、改所為縣,變亂舊章,民苦重役。今底定之后,應復舊制。”[2]此乃貴州新納入版圖之際,府、州、縣稀少,重新推行具有軍事性質的衛所制度,大興屯田,是為發展經濟。據《康志》記載;順治十七(1660年)、十八年(1661年),各衛所、府縣地方即開墾了十四萬五千一百三十四畝農田,康熙二年至九年間又陸續開墾了五萬九千零五十七畝農田。
清統一貴州之初,出于穩定局勢所需,復行前明衛所制度,伴隨清軍實力增加,衛所制度的軍事職能削弱,屯務責任增強,其職責基本與府、州、廳、縣相同。改衛為府、改所為縣就成為歷史必然。因此,在康熙十年(1671年)、二十二年(1681年)及二十六年(1671年)先后進行了三輪歷史性“裁衛并縣”,基本廢除了衛所制度。所謂廣興屯田,地方獲得發展,州縣興起,由軍政一轉而為文治,改衛所為府縣,州縣地方穩固、興盛,與體制不相容的衛所制度順勢舉而廢除。
順治十六年(1659年),云貴總督趙廷臣上撫苗疏:“貴州自大路城市外,四顧皆苗。其貴陽以東苗為夥,而銅苗、九股為悍,其次曰仡佬,曰佯亻黃,曰八番子,曰土人,曰峒人,曰冉家苗,皆黔東苗屬也。自貴陽以西,倮倮為夥,而以黑倮為悍,其次曰仲家,曰宋家,曰蔡家,曰龍家,曰白倮倮,皆黔西苗屬也。雖種類不同,要皆專事斗殺,父子兄弟群處,強凌弱,眾暴寡,絕無先王之禮,其由來舊矣!”[3]這里的“苗”泛指各少數民族。此道明了當時貴州各民族情形,即漢族主要生活在大路周邊的城市,而四周則少數民族居多,漢族較少。貴陽以東少數民族主要有苗族(銅苗、九股),其次有仡佬、毛南(佯亻黃)、侗(峒人)、水、壯等;貴陽以西少數民族主要有彝族(倮倮),尤以黑彝為悍,其次有布依(仲家)等。貴陽東部及西部皆有諸大姓漢族,但已早失中原禮教,更不必言諸苗蠻,父子兄弟群處,專事斗殺,強凌弱,眾暴寡。貴州各民族分居在群山之中,受教化程度較弱,形成了同一民族而又有不同的文化生活習俗,固有“十里不同風”的記載。
不僅少數民族繁多,而且生產生活落后。尤其是水西地區及東南苗疆。關于當時黔省西部苗蠻生活情狀之艱苦、落后,平遠(織金)判官黃元治記載道:“結寨而居,屋以草,編箐為墻,梁柱無鑿枘,以葛藤裹束其椏杈,無衾枕褥席,眠則藉草,天寒則披蓑,夜則燒煤。父母死,無棺,以兩木板夾而橫葬之。無婚娶禮,女子踏歌,男子吹蘆笙和之,音調諧則配合。”[4]據此可知,黔省西部諸苗蠻大都為原始部落,居所極為簡陋,生活粗鄙不堪,人死無棺,男女婚配無媒妁,自行擇偶,先結合而后談婚論嫁。黔省東部及東南地方苗民風俗習慣,從清代龍眠等人記載中可知其梗概,即:黔省東部及東南部諸苗,有“生”“熟”之別。“生”苗主要生活在偏僻的大山箐林之中,基本與外界無交往,靠采集、捕獵為生,仇殺不必論,甚少耕農,基本生活在原始社會階段。“熟”苗則主要生活在城市周邊,入籍為民,輸租服役,生產生活接近于漢族,靠農耕及苦力為生,與外界交往較多。所謂“生”苗與“熟”苗,主要是按受教化文明程度而言的,非具有嚴格標準。綜上,清初貴州大部分地方少數民族生產生活是非常落后的。
清初,貴州各地發展極不平衡,從貴州學政晏斯盛《與尹制府論綏理苗疆書》一文便可窺知一二:貴陽、安順地區,地勢平坦,其富裕程度接近內地,“熟”苗較他地繁多且廣泛,與漢族均有交往,文明浸染風化程度較深;大定(大方)、南籠(安龍)、思南、石阡、平越(福泉)等地雖然地處偏僻,但因長久撫定故而較為富裕,仍可謂是安寧之地。鎮遠、黎平、都勻、思州(岑鞏)、銅仁,地處新辟之疆土,較為貧瘠,“生”苗為數最多,風俗獷悍,仇殺不已,偷盜搶劫成習,加之其地新辟,最難安撫。造成貴州各少數民族地區發展不平衡的因素有受教化程度不一、萬山阻隔、信息閉塞、農業及交通落后等。貴州少數民族聚居地區,尤其是“生”苗聚居區,地處偏僻,與中原地區的封建制經濟相比,可謂望塵莫及。
清初,貴州境內仍然有約170個大小不等的土司土官,清廷憑借其強大的軍事實力,對不服清統治的土司土官,堅決給予征剿革除、改流或降襲。順治十六年(1659年),黔省境內有大小土司80多個接受招撫,并重新獲得題襲。對未歸順,或追隨孫可望、李定國者均被廢除。順治十七年(1660年),清廷將黎平曹滴司土官楊華廢除,其地劃歸黎平府;同年,普安馬乃營土目龍吉兆被剿平,改設普安縣,并設土司巡檢節制知縣,按苗俗進行治理。康熙二年(1663年),清廷討平丹平(平塘)司長官莫之廉、金筑土官王應兆。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借兵爭之勢,清廷廢除安順地方十二營長官司。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因催承襲不至,革除都勻丹行長官司。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因催承襲不至,革除西堡(六枝)、寧谷(安順西秀區寧谷鎮)長官司。
清初,貴州保存最大的土司為水西安氏。清廷與貴州土司的矛盾主要體現在對水西安氏土司的革除上。對安氏土司的改土歸流在明崇禎就開始進行,只是由于明朝滅亡而得以幸存。“滇黔土司宜暫從其俗,俟平定后純以新制。”[5]清軍進入貴州前,為緩解軍事阻力,推行“撫綏”政策。水西土司安坤歸順,引清軍入黔,出于安撫,清廷隧冊封安坤為水西宣慰使,頒給印信。為實現割據西南之野心,平西王吳三桂假稱安坤有反,請剿平之,乃暗合了清初制定之決策。康熙三年(1664年),吳三桂召集總兵劉之福、貴州提督李本深,對水西安氏土司進行會剿,將安坤擒殺于今納雍縣勺窩鎮法地屯。水西安坤土司雖滅亡,但其下150多個大小土目尚存。吳三桂反清后,權宜之計,清軍招撫安坤之子安勝祖,因助清廷剿吳三桂有功,授烏撒土知府銜,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授安勝祖宣慰使,世襲。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安勝祖死后無嗣,清廷借機停襲宣慰使。至此,延續了1400多年的水西土司淡出了歷史舞臺。
清廷對貴州土司土官進行廢除后,為緩解地方政局,對偏僻并需要加強控制的民族地區,又重新任命了大量土目,但實力已非常有限,且部分乃是前明遺留的漢族軍官后裔,僅為服務清廷統治所需而已,可謂改土歸流乃是經過了一個反復且逐步削弱權力的過程。水西土司安坤遭擒殺后,清廷將水西之地進行分割而治,分設黔西、平遠(織金)、大定、烏撒(威寧)四府,同設府唐、經歷、照磨、司獄、儒學,并予民耕牛、種籽、招懇,成熟后始課稅。又認為貴州少數民族地區初定,加重課稅恐生變,令其地暫免編丁,按屯田標準從輕征收賦稅。康熙七年(1668年)又裁去平遠鎮總兵官,改為協,設副將。在民政、軍政兩方面減輕負擔。這些措施對穩定當時政局,發展地方生產取到了積極作用。
順治至康熙年間,清廷在貴州東部、東南部及湘黔交界之地的改土歸流條件尚未成熟,究其原因是清廷對貴州“生”苗、“熟”苗采取不同的策略,區別對待。這些地區內“生”苗較多,居所偏僻,地瘠民貧,風俗兇悍,善于斗毆仇殺,為避免變亂,以安撫為主,改土歸流均未有大動作。對上述地區的改土歸流是雍正時期采取武力方式完成的。
清朝對西南地區的改土歸流,在雍正時期達到了高潮。原因有三:首先,具有農奴制特點的土司制度弊端凸顯,阻礙了土司地區的封建經濟發展;其次,土司具有一定特權,執行與清廷相左的統治政策,使土司地區成為“國中之國”,不利于地方安定,妨礙著清廷的中央集權統治;再次,“有黔則蜀粵之臂可把,而滇楚之吭得扼。”[6]從軍事統治角度觀之,貴州乃戰略重地,尤其是貴州東部、東南部的“生”苗疆域,是打通黔湘、黔粵的重要交通要道,對清廷實現對西南諸省的長期統治意義重大。
與貴州其他地區改土歸流不同的是,清廷對“生”苗地區的改土歸流主要采取武力圍剿的方式推進,待剿平后再加以撫慰,立保甲法,稽查田戶。雍正元年(1723年),下詔令貴州官員革新土司承襲陋規。二年(1724年)用兵討平定番(惠水)、廣順(長順)仲苗亂;四年(1726年),云貴總督鄂爾泰再次平定廣順長寨仲苗亂,于是廣順、定番、鎮寧、永寧、永豐、安順等地“生”苗歸順清廷。七年(1729年),清廷完成對八寨(丹寨)、臺拱(臺江)、大小丹江(雷山)、清江(劍河)、古州(榕江)地方等苗疆的開辟,設鎮、協、營,派官兵駐守彈壓,其下設汛塘,互為稽查、聯絡;同時,又分別添置理苗同知、通判,加以料理。其后三年,經過不斷的鎮壓、整肅,并平定了都江(三都)地方。十一年(1733年),討平臺拱九股苗,在臺拱設官,隸屬于鎮遠府。
雍正時期,清廷以武力方式完成了對貴州“生”苗疆域的開辟,“新疆六廳”的設置,大大加強了清廷對貴州的統治,完成了貴州改土歸流的階段性歷史任務。乾隆即位后(1736年),改變對苗疆的治理方略,師康熙意,一改雍正之激進政策,推行“撫綏”方略,屯田墾殖,興修渠堰,發展育蠶,設立義學,沾染教化,黔境逐漸得以安定。
清初,貴州改土歸流運動,大概可分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順治十六年(1659年)至康熙六十年(1721年)。其間乃憑借各地之經濟、政治發展,即由簡陋、落后的采集、捕獵經濟發展至穩定而有保障的農耕經濟,地方原始部落則發展成為有城邑之郡縣。在此基礎上,民墾殖稅田之余,猶能自立,不再孤弱而附屬于豪強。土司壓迫特權,隨著清廷釜底抽薪而消除殆盡。此時的改土歸流是順乎天時、民心,所革滅者為少數享有特權的土司舊勢力,獲解放者是大多數被壓迫、被奴役的民眾。因此,這一階段改土歸流,以“撫綏”為主,循序漸進,待社會經濟條件成熟后,順勢而為將其納入國家統治版圖。該階段六十余年間,各地土司乃不時被革除,也有不少土司因催承襲不至而借機廢除,雖革除土司比較頻繁,但未曾有大擾動,人民安居樂業。
第二階段,發于雍正六年(1728年)興兵冒進黔省東南苗疆,至乾隆元年(1736年)間局勢平息而止。此間不可不謂曲折、反復,致使黔省大亂,殺戮不已,哀尸遍野,諸苗深惡痛絕,主要原因是雍正好大喜功,欲數年之間完成百年之功。倏然發兵,為數眾多且異常獷悍之苗民,以暴制暴,故曲折反復。黔省東南苗疆長時間為治外之域,苗民沾內地聲教之益較弱,清廷自信以兵威壓境,以為風行草偃,不料適得其反,待“新疆六廳”建立之時,清廷方幡然悔悟,施惠于民,而此時已人死無數,民無噍類。乾隆即位后,推行各項撫民措施,重視民生,發展地方經濟及教育,貴州方逐步得到穩定。
簡而論之,清朝初期,在貴州所推行的改土歸流運動,順應了歷史發展潮流,建立起了新的政治管理體系,改變了貴州的政治、經濟結構,促進了社會文明的進步,推動了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的社會歷史發展進程,鞏固、維護并發展了我國多元一體的民族文化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