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江輝


關鍵詞:住宅小區;圍墻;功能;變化
自2016年中央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城市固化建設管理工作的若干意見》以來,為緩解城市交通的擁堵、實現土地的集約利用,我國住宅小區開始了從封閉式到街區制的逐步轉型。新建住宅區推廣伊始,針對已建成封閉小區的“破墻規劃”以“破除隔離”為目的對住宅小區的圍墻采取了簡單直接的“小區拆圍”行動,以期在城市規劃層面開放“盡端路”,疏通城市脈絡,喚醒城市活力,在居民意識層面消融“心中墻”,緩解社會排斥,實現從社區融合走向社會融合的發展路徑。但吳志強、袁奇峰等隨后指出,街區制的推廣并非等同于破除住區的所有圍墻,“破墻”的對象也僅是影響城市空間環境的“大樓盤”。朱喜剛等學者亦通過實證研究表明住宅小區的圍墻其本身在空間分隔作用明顯,而在引發隔離、排斥等社會性質問題上并非決定性的因素。
將圍墻等同于“隔離”“排斥”的問題表象背后,實質是缺乏對圍墻功能的全面了解,導致以偏概全的產生。況且復雜的社會性問題事關人的種種訴求,涉及利益平衡、價值信仰等主觀可能,絕非歸咎一物,可以拆墻了事。當下,適逢城市建設由粗放式邁向品質化的轉折時期,也開啟了對住宅小區的圍墻進行設計時挑戰與機遇并存的局面。本文嘗試從梳理圍墻主要功能屬性的歷時演變出發,通過走訪住宅小區過程中對其圍墻產生的變化進行分析總結,發現住宅小區的圍墻可以通過設計的手段成為城市品質化建設中的有效資源。
1住宅小區圍墻的功能屬性
“攘外安內”是圍墻在人居環境中起到的主要作用,“攘外”是指圍墻具有實用性的排除功能,“安內”是指圍墻具有社會性的控制功能。當人居環境的形式具體為當代的住宅小區,圍墻的功能屬性在延續“攘外安內”的同時,其排除的對象與控制的結果也有所不同。
1.1住宅小區圍墻的功能屬性之“攘外”
《左轉》云:“人之有墻,以蔽惡也”,圍墻的“攘外”功能在于對“惡”的排除。中國古代曾將圍墻建筑稱為“城”,錢穆先生認為,耕稼民族修筑圍墻合有兩重用意,一防水患飄沒,二防游牧掠奪。這一方面表示人們筑墻以策安全,所蔽之“惡”,既合天災,亦有人禍,天災自有洪水野獸,人禍則不外乎群體沖突。另一方面則表示,于人居處選擇興建圍墻,防擾保安,是與人們的生活型態相關。游牧型生活,居無定所,一旦沖突,或戰或走,這種流動性與隨機性本身就構成了極為有效的防御手段,遠勝設墻。定居型生活則不然,人們長久的居住在某一個固定的地點,財富、人口等日積月累,不輕易也不便移動,一旦發生群體沖突,面臨襲擊騷擾,拖家帶口,舍之不忍,逃之不及。在這種情況下,圍墻作為一種防御設施,人們進可將其作為依靠,以抗威脅,退可借其進行防御,以護周全,其可靠的實用性受到居民的普遍認可,修筑圍墻也因此成為耕稼民族中正常且慣用的防御手段。
時至今日,住宅小區中圍墻“攘外”功能的不同在于:其一,對“天災”的“蔽惡”已逐漸減少甚至不見;其二,所要應對的“人禍”更多的是指偷盜等小型沖突行為而非部落間的戰爭掠奪等大型沖突。但伴隨著科技的發展,住宅小區中的各類監控設施、治安管理相對已經成熟,因此,由圍墻帶來的安全感受到了各方的質疑,Blakely等認為住宅小區內連圍墻本身作為安全設施都只是象征性的,提供給人的安全感更多的是心理安慰,可正因為使墻內居民感到“心安”,圍墻存在的依舊“理得”,因為被墻體包圍住的居民認為除了人身、財產的安全得到保障外,他們的隱私與心靈等同樣能夠得到庇護,且這種基于圍墻對隱私、心靈等保護的需求已經遠勝于對肉身、財產的保護;其三,住宅小區中的圍墻不僅僅被要求排除看得見的對象,還被要求排除不可見的威脅,陳越鵬等認為圍墻是封閉小區內居民應對現代世界中“恐懼文化”的防御設施之一,也是社會關系中的邊界,貿然拆除,可能打亂社會秩序從而激起社會化矛盾。這三項不同表示:首先,圍墻所蔽之“惡”將更加復雜,所要應對挑戰的難度也會隨之增加;其次,圍墻的保護效果與對人身、財產保護的實用性是有待商榷的,但確實能夠在其它方面使居民感到心安;最后,圍墻在“蔽惡”的過程中,除了發揮其“排除”的實用性功能之外,也會激發其社會性功能,進行秩序的營造,產生或認同、或隔離的社會影響。
1.2住宅小區圍墻的功能屬性之“安內”
“安內”是圍墻的社會性功能,其本質是施以控制,劃分界域,營造秩序。譬如,故宮太和殿的圍墻在封建時代理應是全北京城至高至厚的,也僅有它可以使用象征權力頂峰的紅色,其它圍墻不得使用且在高度上也必須按照其主人身份門第的高低逐層遞減,這主要是利用圍墻的大小、高矮、顏色等形式進行控制,意義在于顯示當權者至高無上的權利,穩固封建階級的秩序。再譬如,《墨子-辭過》云:“宮墻之高足以別男女”,實質是將圍墻與當時的社會倫理相結合,以圍墻為載體表達了當時的社會規范需要,達成統一的社會共識。恩格斯也曾指出“只要村子一旦變作城市,也就是說,只要它用壕溝和墻壁防守起來,村制度也就變成了城市制度”,從而將圍墻與制度掛鉤,使其具備了從控制范圍到指定領域的界定意義。
而在當下的住宅小區中,圍墻是慣用的“門禁”之一,可以通過指定領域、劃分范圍的控制手段將居住空間快速個體化、私有化。圍墻也因此成為了住宅小區中強烈的領域性符號,但圍墻本身并不能向領域內賦予意義與象征。90年代的中國城市以住房的私有化來推動經濟的發展,受圍墻圍合、將空間私人化的封閉小區之所以興起,成為商品房的一大賣點,正是受到了這種共識的影響,Pow認為人們甚至將其視作城市美好生活的標志。后來,封閉小區又被賦予了隔離與排斥的社會屬性,圍墻“安內”的結果從美好生活的標志淪落為社會隔離的誘因,不再受到大眾的肯定與認同,導致了圍墻始終備受爭議。與其將圍墻視作其控制功能的結果,毋寧說,圍墻只是一種手段,決定它“怎么做”“為什么”這么做,歸根結底還是人的介入與需求。因此,隨著更多人的介入以及需求的復雜化,當初形成的共識無疑會被時代所動搖。但是,在人的作用下,圍墻同樣也會發生變化以應對新的要求,積極地協助人對內部領域重新掌控,構建新的秩序。
2住宅小區圍墻的變化
2.1墻頭加建的“鉤鑲”之變
一直以來,在住宅小區中,墻作為“盾”的形象深入人心,當其“蔽惡”的排除效用受到懷疑時,居民便不斷地發揮著自己的創造力對其功能進行加強,尤其是在墻頭之上施以種種力所能及的加建。這種對圍墻實用功能的增強,并非是簡單地朝著“高、大、厚”去設計,而是呈現出由“盾”向“鉤鑲”的變化趨勢,傳達出一種以“兇”治“惡”的威嚇態度。
“鉤鑲”是一種流行于中國漢代的兵器,《釋名-釋兵》中記載:“鉤鑲,兩頭日鉤,中央日鑲。或推鑲,或鉤引,用之之宜也”,表明鉤鑲是一種合推、鉤兩用的兵器。“鑲”指鑲板,可御敵刃,起到“盾”的功能,“鉤”即彎鉤,用以鉤束敵兵,起到牽制的功能。但“鉤鑲”還有第三種功能,即“推刺”,這是由于鑲板外側鑄有矛刺,行“推”之舉,可防亦可攻。所以,“鉤鑲”其實是一種三“用”的復合型武器而絕非防御型“盾”器。致使圍墻由守“蔽惡”到以“兇”治“惡”的“鉤鑲”之變正體現在“鉤”與“刺”兩個方面。“鉤”主要是指以居民為主體在墻頭自發加建的種種設施。在走訪社區的過程中發現,居民自添于墻頭的“鉤”主要有三種形式:碎玻璃、鐵鉤以及串聯的帶刺鐵圈(如圖1),從而導致圍墻在視覺形象上的“鉤鑲”之變,同時既有牽制之用,亦產生威嚇之效。“剌”則是指圍墻在心理形象上的攻守之變,圍墻上三種形式的加建設施都有一個共同的特性,即都含鋒利的尖刺。有研究表明,人們對外界信息的心理印象,其感知有83%來自于視覺,這對于朝夕相處的鄰里與經常路過的行人而言,“眼中刺”遲早會成為“心頭刺”,畢竟豎“矛”相向絕非表達鄰里友好的熟人態度,如芒刺背也不會是一種舒服的過道體驗(如圖2)。這也反映出一個事實,圍墻雖然可以成為主觀意識表達的載體,但是這種表達是不完全準確的,尤其當人們對其排除功能再次進行加固時,卻沒有相應的靈活度匹配排除的強度,即“攘外”時無法區分善惡,以至于對無惡意或存善意的人群同樣產生了“推刺”的威脅和不信任。
2.2從“設施”到“空間”的身份之變
如果說圍墻的“鉤鑲”之變更多的是形式及實用性功能上的變化,那么住宅小區中圍墻的另一重變化則體現在其身份上。圍墻最初的身份可以被認為是一種戶外設施,但伴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去思考它與人的關系,與社區乃至與城市的關系,那么它與人的關聯,與環境的關聯也會被不斷強化,其“安內”的社會性功能將更具“人文關懷”,于是“設施”這一冷冰冰的概念就無法傳達出人在其中的重要性,且“設施”又僅是一種獨立于環境的設備物件,故戶外設施這重身份已不再適用于圍墻。
Francesco Armato等認為城市以提供文化認同和記憶、強化人的體驗感來實現其社會功能,呂永龍等認為未來城市的可持續發展建設需要公眾的及時參與,且事關居民的生活體驗,以及能否感到持久利益。當下住宅小區的圍墻想要實現“安內”的社會功能同樣如此,不僅僅是作為邊界控制身份、地位等分層,而應該傳達出特定地點的積極體驗,生產出使人熟悉并具有親和力的共同文化及記憶,憑此形成群體的凝結以應對外界的威脅,而不是依賴強制性管理達到“安內”的目的。同時,當代設計可以作為媒介傳遞社會服務和社會情感,譬如廣州市竹絲崗社區內扉美術館外的“無界之墻”正是一個優秀的住宅小區圍墻設計實踐結果:增厚墻體,透明處理,其外以廢舊門框、窗框圍合,其內展陳干余件來自于社區居民捐贈的生活舊物;亦舉辦如“手美術館”等活動,聯系周邊菜販等人群,使其既成為鏈接人與物、人與人的線性展廳,也成為被集體參與營造的景觀本身,建立起與周邊環境的鏈接。倘若按照原廣司的《邊界論》理解:其一“無界之墻”賦予了空間容器性。一方面,舊物的回收利用回應了可持續設計的綠色理念,符合當代環境保護的需要;另一方面,舊物是取自于居民閑置的日常用品,當它們成為受眾人喜愛的藝術展品,一定程度上增強了藝術的在地性,同時使其更加貼近居民所熟悉的日常生活,回應當代藝術“人人都是藝術家”的深刻理念,也重新建構了居民對自身日常生活文化的認知和價值肯定;其二“無界之墻”仍是一種可以看作是“表情”的邊界,擁有“鉤鑲”之變所不具有的靈活度。即可以讓無惡意的人共享社區居民日常生活的文化和記憶,營造出被居民友好對待而非威脅或不被信任的體驗,形成互相認同的情感共同體,以達到“安內”的目的;其三“無界之墻”發揮了媒介的作用。被遺棄的日常用品是居民生活記憶的載體,由其組成的記憶空間通過“無界之墻”這一媒介而發生活化,“手美術館”等活動更是以“無界之墻”為觸媒來構建情境,完成空間活化的人本實踐。
3結論
通過對住宅小區圍墻功能和變化的梳理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結論:第一,墻是人們主觀意愿下的客觀具象,人賦予其象征與意義,但其本身不具備生產這些的能力;第二,缺乏專業引導的居民自建無法保障圍墻設計結果的積極效應,賦能于民的專業團隊能使設計輸出在地的共同文化及記憶,從而產生更具價值的社會認同;第三,通過設計手段鏈接圍墻與物、與人、與環境和諧共生的親密關系可以使圍墻成為提升城市景觀與居民生活品質的重要媒介。因此,在注重品質化、精細化的城市更新中,住宅小區的圍墻重新煥發活力與生氣的機會在于能堅持以可持續的人本實踐作為被設計、被營造的核心,其功能也不應該被約簡為無差異的“攘外”和被管理的“安內”,而應該產生不斷積累、生產和交換圍墻兩邊居民各自生活體驗的效用,也就表明,我們需要將觀念更新,把住宅小區的圍墻視作充滿生活記憶的“空間”而非技術、功能主導的“設施”,重在營造而絕非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