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展碩
遲子建所創作的小說作品中,所蘊含著的死亡氣息,與其個人所具有的生死觀,以及其先后喪父喪夫的悲慘過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從一般角度來講,作家所具有的人生閱歷與其所書寫的作品雖不具有直接的因果關系,但從某些角度上講,是有著一些微妙的聯系的。此外,作為女性作家,遲子建多憑借個人主觀感受去體會生活中以及創作中的思想情感特點,故此使作家遲子建的作品能夠隱約地襯托出作家情感經歷的影子。遲子建小說文選中所隨處可見的死亡氣息,是與她多彩的人生閱歷分不開的。其很多作品的取材就直接來源于自己的個人生活,具有作家個人鮮明的特點。
她曾在散文《死亡的氣息》中回憶說她十歲的時候,就懂得了死亡并不僅僅劫走遲暮的人,它說來就來。她家旁邊有一對湖南籍夫婦,生了六個孩子,一年冬天,男主人上山拉燒柴,不幸被翻滾的圓木給打倒,縣城的醫院動不了截肢手術,被送去哈爾濱醫治,卻很快客死他鄉。接他回來的那一天天氣冷極了,他的愛人哭得十分悲痛,六個孩子也都成了淚人。作家在散文中寫到:“我想起他生前常常站在廚房里充滿感情地望著那塊臘肉的情景,想起他編鳥籠時那嫻熟的動作,也不由得跟著哭:他一個人去了白雪皚皚的山上沉睡,卻留下孤兒寡母一堆懷念他。”
此外,三年后他們家的女兒小平的突然病死,也使年幼的遲子建感到傷心、恐怖之極。作家常常想起這個和她同齡,眼睛很秀氣,頭發漆黑、濃密、油亮,總是把劉海剪到齊眉的位置的小女孩。特別是每年除夕,她的家人在大門口為她燒紙時,作家就會想起小女孩發病前的那一夜和她同睡一鋪炕的情景。
童年時期的遲子建生活于遙遠的北極村,對于死亡這一現象,她有著天生的直覺。無論是自然界里的生死枯榮,還是人類社會中的生離死別,形形色色的死亡訊息長久地圍繞在遲子建身邊,橫亙于她的成長歷程之中,促成了她過早的成熟,為她原本鮮亮的生命底色填上了幾縷蒼涼。上蒼讓遲子建在童年就近距離地接觸到了死亡,是一種殘酷,卻也是一份文學上的饋贈,因為生與死的思考從來都是文學不老的命題,因為自己的特殊經歷,遲子建對死亡的思考顯然比一般人要早。同時周圍頻繁發生的死亡,使得遲子建在面對死亡時有了坦然的一種心態,遲子建能以一種平常心去對待人們都不愿意提起的死亡。
遲子建除了過早地接觸了死亡之外,她還過早地體會了親情缺失。父親是遲子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但他卻在人生旅程中過早地離開了遲子建。遲子建的父親是一位愛好文藝且多才多藝的文化人,雖然他對遲子建的創作并沒有過具體的指導,但卻對其人生和創作都發生了重要影響。對于父親,遲子建不僅僅有的是父女之間的親情,更是將他看成其生命存在的依托,心靈的港灣。父親的死對遲子建的傷害和影響是重大的,父親的離開甚至令她的生命出現了無法彌補的斷層,這樣的一種斷層是十分難以彌補的,因而在心理情節上她一再思考著生命的飄忽不定和生生死死等諸般形而上的問題,在其早期的作品中,父親形象一再出現,作者在作品中流露的哀傷和思念都真摯地令人感動。這種真實的體驗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作家們的思維形式以及創作情感,并讓作家在思考生命的意義以及本質時變得更加敏銳。從遲子建的傳記和作品中有關童年生活部分情節的描述,人們可以發現遲子建的童年恰恰是缺乏愛意而頗顯孤獨的。童年時期的經歷,使得遲子建初步獲得了對死亡的感知,年少之時祖父與父親相繼離世使作家過早地感覺到人世間的滄桑和無常。正是在這一時期遲子建才逐步懂得生和死皆為生命存在的形式,生命的生死輪回是一個自然平常的過程,它不斷地循環往復,生生息息。也正是在這一時期作家的死亡觀逐漸形成。
有人統計過,《遲子建文集》四卷共計小說39篇,竟有29篇直接寫到死亡。遲子建是比較豁達超然的,盡管哀婉和憂傷的氣息經常彌漫于她的小說之中,但死亡并沒有使作品滿布陰霆恐怖的陰影。也許在她的理解中,人就是為了死而生的,死亡只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而己。作家的童年經驗導致了她后來對死亡描寫的達觀態度,“從那時起我便知道人活著有多么糟糕,因為死亡是隨時都可能發生的事情,它同人吃飯一樣簡單。”
在中青年時期,遲子建新婚僅四年的愛人不幸偶遭車禍而身亡。這對于晚婚又深感婚姻幸福的遲子建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靂。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休整身心,作家尤為感慨于人生的無常:“幸福難以追尋,而不幸沒來由地就會降臨。一泡尿竟然會奪去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命,這是荒謬的,又是真實的”。遲子建是堅強的,但丈夫的驟然去世,仍然使她懂得了什么叫“凄涼”。人們不難從遲子建所創作的《尼亞加拉的彩虹》中感受那一絲絲悲涼,也同樣可以感受到她難以抑制的哀傷,由此,可以得出這樣一個啟示:丈夫的離去讓遲子建發生了巨大的轉變,讓她原本在創作中刻意節制的情感出現了缺口。其中的心酸與悲涼便如決堤洪水般噴涌而出。
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這篇小說中,作家構建的主人公,不難看出是她自身悲慘經歷的真實映射,承受著喪夫之痛的女主人公闖進了烏塘小鎮,這里充斥著死亡的陰影,女主人公在感嘆生活的殘酷的同時,還慶幸命運仍然對自己網開一面:讓她有機會吻別丈夫,并給他修一座墳墓。女主人產生了一種對生活的感恩,并且對與之相比具有更加悲慘經歷的人們產生了悲憫之心。作者的個人傷痛與烏塘小鎮到處的絕望相互交織,個人的悲苦也消融在更加遼闊的人世間。《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將一個石破天驚的悲劇穿插于千折百轉的敘事之中,這樣強烈而又震撼的悲劇,對任何個體抽象得到救贖的可能進行了毀滅性的打擊。在這樣一種悄然凄愴的環境下,遲子健將厚厚的泥巴涂在臉上,奔向了烏塘鎮,在這里遭逢了蔣百的悲劇。在大的的悲劇面前,作為故事的敘述者,“我”縮小到令人卑微的境地,于是“我”釋懷了。但是,遲子建所創作以蔣百為代表的那些更廣大、更深沉悲劇的解決出路并沒有找到,他就像烏鎮的黑夜一樣讓人不敢直視。
經歷過巨大不幸的人,不會再以個人的悲慘遭遇作為著眼點,而往往會去思考整個人類的苦難,他們通常會認為自己的不幸只不過是普遍痛苦中一個特殊的例子。因此,他會覺得受苦是人類必然要經歷的人生,而其自身不過是無盡的苦海中的一朵小浪花罷了。遲子建體察到喪夫的災難是偶然的命運的不幸,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烏塘女人們的不幸則是人為,這種悲哀是有苦難言。生死無常,在生和死的掙扎之中,遲子建終于將目光投向了承載生死禍福、生生不息的大地,由個人的悲傷升華為人間的慈愛。
遲子建失去丈夫的絕望的痛苦在《雪窗簾》《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兩部作品中短暫、強烈的爆發出來,從而進入暫時的擱淺。但這件事情給她帶來的傷害卻一直隱匿在溫情的帷幕之下,在讀者不經意間被感動的時候,像柔軟的刺慢慢地割破讀者毫無防備的心房,瞬時間感動于那種人生的蒼涼。
綜合而言,正是遲子建自身的生命體驗造就了她作品中的悲涼情節。用她的話來說就是“生活讓人學會受殘酷,而藝術則必須讓人接受殘酷。”這樣的一種殘酷于遲子建自身而言顯然又是難以承受之重,所以略顯孤獨的她才會頑強地在其作品中顯示出強大的信仰,用以給自己、給讀者以力量,從而激勵自己和他人去直視慘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