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巧 施紅
摘要:勐海縣打洛鎮景來村是一個典型的傣族聚居村落,也是當地重點發展的邊境特色旅游村寨。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當地傣族在適應外來資本介入的過程中,生計方式從傳統的以稻作農耕為主的混合生計方式向新型的多元化生計方式轉變。當地傣族能動性地選擇不同的生計方式,反映出在新的社會背景條件下,其文化觀念與經濟體系的互動,同時也呈現出傣族社會新一輪的文化再適應。
關鍵詞:生計變遷;傣族文化;再適應
中圖分類號:X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9)01-0019-08
生計(livelihood)是指維持生活的方式或手段,而“生計策略(livelihoods strategies)則指人們為改善自身的生活條件, 追求能帶來效益的生計產出, 采用的一種資產利用配置和經營活動組合的選擇”[1]。生計研究一直以來都是民族學的基礎性研究方向,正如伯德·大衛所說:“我們應該將地方性生計模式的分析,作為一種具有啟發性的手段。”[2]本文力圖梳理打洛景來村傣族村民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生計的變遷,以此看待當地的傣族村民在變化中的適應策略。按照這樣的理解,位于中緬邊境的打洛景來村的生計選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揭示文化能動適應環境變遷的稟賦。
一、田野調查點概況
本文選取了一個位于中緬邊境線上的打洛鎮景來村作為田野點,該村傣族的生計選擇過程,有助于揭示社會結構、價值觀如何與經濟變遷相互關聯,并最終表現為文化新一輪的再適應。
景來村距離打洛鎮鎮政府4公里,距離打洛口岸5公里,國土面積278平方公里,其中耕地面積391畝,人均耕地面積073畝;林地面積323717畝。海拔635米,年平均氣溫22℃左右,雨季集中于5月至10月。截止至2016年,全村有113戶人家,共計540余人。
景來村有上百年的歷史,“約在1933年(傣歷1295年),景萊屬勐混,由勐混議事庭派召火懷為波郎管轄。后來又屬勐板,由勐板議事庭派叭剛火為波郎管轄,解放后又歸勐景洛”[3]148(即西雙版納勐海打洛,傣胞當年通稱“勐景洛”)。現景來村隸屬勐海縣打洛鎮打洛村委會,是打洛村委會管轄的13個村民小組之一。景來村為傣族村寨,因位于中緬交界地帶,有中緬通婚的情況,主要由傣族和緬甸的撣族互動婚姻組建家庭。此外,還有少數招贅上門的漢族或其他民族。由于地處邊境,兩國居民之間的親緣關門密切,以至于該村的緬甸撣族也稱自己為傣族。
自20世紀80年代至今,在受到經濟浪潮的沖擊下,當地的傣族改變了傳統的以農作物種植為主的混合生計方式,他們不再僅僅是依靠土地直接獲取生存來源,而是向多元化和專業化的生計方式轉變。在逐步變遷的過程中,景來村的傣族也積極改變和采取了多種生計適應策略,并呈現出一系列與傳統農耕生計不同的生計選擇。
二、傳統的生計與社會結構
在20世紀50年代,西雙版納地區得以解放并實行民主改革之前,西雙版納傣族地區依舊是封建農奴制社會,但同時又保留著農村公社的殘余。其實行封建領主制度,最高政治統治者是“召片領”,其社會由“召片領”及其宗室親信“召勐”及家臣(包含議事庭長、卡真、各勐波郎等),以村寨為行政單位的各地方基層中“叭”“鲊”“先”等各級頭人構成封建領主集團,其社會政治統治權與土地所有權合為一體,實行勞役地租,具有嚴格的階級等級結構[4]。在土地所有制方面,“以最高的政治統治者召片領為代表的封建領主階級是西雙版納全部土地的所有者”[5]。西雙版納傣族地區全部土地的所有制方式可分為兩大部分,其一是“召片領”與“召勐”等領主的直屬領地,包括領主直接控制的私莊田,其中包含“召片領”的宣慰田和“召勐”的土司田;其家臣屬官所占有的薪俸田,其中包含波郎田、頭人田和隴達田等;少部分宗教用地[6]。其二是農戶占有地,包括村寨集體占有的寨公田或稱寨田、村社內家族占有的家族田以及少部分私田[7]。在封建領主制度下的傣族農戶階級共分為3個等級,分別是由從領主支裔繁衍分化而成的農民組成的“召莊”、由原農村公社的自由農民轉化而成的農奴組成的“傣勐”、由奴隸或戰俘等演變而來的農奴組成的“滾很召”,“所有各類土地都用不同方式由各等級農奴和農民耕種,由于各等級來源不同,和農奴主的關系疏密,他們占有和使用土地的情況也不相同”[8]243,如“召莊”占用私莊田、薪俸田及少量私田,“傣勐”主要占有寨田、家族田及少量私田,“滾很召”主要代耕的是領主土地中的私莊田、薪俸田以及為農奴主服專業勞役的支差田[8]244。解放后景來村隸屬勐景洛(現今勐海縣打洛鎮),勐景洛有寨田、私田、土司田、和少量的波郎田和頭人田幾種土地所有制方式,其中當時景來村的土地所有制主要是寨田[3]152。勐景洛在新戶增加時都有權分到一份寨田,由于勐景洛荒地多,若有新戶增加則常用集體幫助開荒的辦法來滿足其需求,但在20世紀50現代時很少再實行分配調整,在勐景洛單戶占有土地數量方面,從全勐看其特點是“基本平衡,無田戶少”,因當時景來村隸屬勐景洛,所以勐景洛的土地分配情況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景來村的狀況[3]152。
在實行民主改革之前,西雙版納的全部土地都歸“召片領”所有,各等級的農奴種田都必須為農奴主出負擔,簡而言之,就是種田服勞役,以各種形式的勞役地租為主,實物地租為輔[8]246。據歷史調查記載,勐景洛每個村寨除了需出勞力進行犁田、插秧、割谷、打谷之外,還需不定期蓋守田房和挖排灌水溝,此外還有非農業性的勞役如養馬、養象、割馬草等,同時每年每寨都需向土司和波郎繳納財物,如柴、棉花、黃豆、芝麻、苦竹筍、菜油、橘子、小瓜、冬瓜等,除此之外還需每年每寨向土司提供蜂竄、牛肉、豬肉,獵虎要獻虎皮和虎骨,獵熊要獻熊膽,獵麂子、馬鹿要獻肉[3]150-151。從勐景洛上繳的物品與當地農戶從事的勞役來看,景來村所在的地域范圍在解放前從事著水稻種植、牲畜養殖、瓜果蔬菜作物種植、打獵等多種混合生計,在當時的情況,當地傣族所從事的生計獲取的生存資本都需將其大部分繳納給封建領主集團,且部分生計方式為被迫勞役所做,但亦可反映當地傣族的傳統生計方式是以農作物種植為主的混合生計方式。除了在水田中種植水稻外,瓜果蔬菜等相關農作物都需在旱地種植,魚蝦類水生物的捕獲需在水域中進行,牲畜養殖需在壩區、山地或森林中進行,而打獵也均在山地與森林中進行,由此可見當地傣族的生計方式所進行的區域涵蓋水田、旱地、水域、山地和森林等不同的生產空間。
1956年,西雙版納地區開始實行土地改革,以自上而下的和平協商方式徹底廢除了封建領主土地制度,同時也消除了農奴的各種土地負擔和債務。接著也緊隨國內形勢進行人民公社等一系列政策運動,土地歸國家集體所有,農戶按勞分配。土地所有制的改變,不僅解放了當地傣族的生產力,也改變了其農奴的身份,也無需再負擔財務繳納,其生活狀態有了質的改變。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國家政府在大部分農村地區實行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政策,將集體土地按戶分配。打洛鎮也積極響應國家政策,同時為鼓勵在山上居住的布朗族搬遷下山,當地政府也重新調整了各村寨土地范圍,景來村在將部分耕地分給曼夕新寨①①曼夕村是布朗族村寨,原位于山林深處,政府為鼓勵布朗族下山,將壩區部分土地分予布朗族,曼夕村即為之一,現新寨址稱為曼夕新寨,原寨址稱為曼夕老寨。 的基礎上再進行分田到戶,當時幾十戶人家,每戶按人頭算均分得7至8畝,多則10畝有余,少則3至4畝,1980年代初期與1990年代中期均有調整土地歸屬,之后再沒有大的調整。當時的生計方式如當地一戶人家所說:“以前沒有什么收入,我們農民都是種田,沒分地之前我們種的都是集體地,每天去干活,村長、組長就給我們記工分,后來還有科學田,專家下來指導研究種植稻米、瓜果蔬菜等作物。分地之后自家種自家的,同時也要交公糧,糧食都不夠吃,有些村民的親戚是“老緬”,就跑到緬甸去借或換糧食。”可見,至20世紀80年代期間當地傣族的主要生計方式并沒有發生質的改變,仍舊以農作物種植為主,而解放前養馬、養象等非農業性勞役在早年間已經式微至不復存在,獵麂子、馬鹿等獵殺行為也由于受到政策限制而減少。在實行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初期,當地傣族同樣需要負擔公糧,自給自足程度并不高,甚至出現缺糧、少糧的情況。
同一時期景來村也開始開荒拓林以種植橡膠,這源于在新中國成立后,中國政府開始在海南和西雙版納等地開辦國營農場種植橡膠,20世紀60年代,西雙版納地區的傣族、哈尼族等當地群眾在國營農場的指導下也開始小規模地種植橡膠[9]。1980年代初期景來村傣族才開始小面積地種植橡膠,直至1990年代中后期才逐步大規模擴植,整個村寨在村長等人的帶領下到山地中開墾荒林,將從國營農場購買到的橡膠苗種于山間,并按人頭分配橡膠樹,每戶人家幾百棵到上千棵不等,據當地傣族回憶當年集體分林地種植橡膠時大部分家庭是有林權證的,同時有的家庭相對勤勞自行開荒更廣的林地以種植橡膠。20世紀初期景來村周圍的山林已長成密密麻麻的筆直的橡膠林,當地傣族曾依靠割膠并將其倒賣獲得少量收入,而后橡膠價格上漲也曾給當地傣族帶來可觀的收益。但近幾年橡膠價格逐步下滑,加上景來村傣族村民的生計方式愈加多元化與專業化,割膠的工作也基本擱置,正如一戶當地傣族人家說道:“開始割膠是可以有一點錢,但是也不多,以前5角錢1斤的膠我都起早貪黑去割,現在十幾塊1斤我也不想去割了。”
三、近年來的生計變遷
由于景來村地處中緬邊境線上,20世紀80年代西雙版納勐海縣打洛鎮,重新打開對外貿易的通道,逐步恢復邊民互市,1991年打洛口岸被云南省人民政府正式批準為二類口岸。20 世紀 90 年代,打洛鎮掀起邊境旅游浪潮,景來村受到邊境旅游的影響,村口旁的田地被投資商租用了 18 畝建起了塔林,打造成“神樹白塔”景區,其曾紅火一時,之后輾轉擱置。直至 2003 年底云南 JKQ 旅游集團與政府、村委、村民等協商入資景來村,將景來村打造為傣族傳統文化旅游村寨。同一時期,外地的投資商老板也將商業開發的目光投射到打洛鎮,原本被稻田、池塘包圍的景來村,正逐步發生改變,景來村周圍的田地陸續被外地投資商租賃承包用于種植香蕉,景來村的傣族世代依靠生存的土地從直接獲取生存來源轉換成了間接獲取生存成本,而這一轉換的過程,也逐步改變了景來村傣族的生計方式與生態環境。水稻逐步被香蕉、火龍果等經濟作物替代,當地傣族的生計方式也不再以傳統的水田稻種植為主,同時他們也在尋找其他可以依賴生存的途徑,從而逐步轉變生計方式。大致來看,景來村的傣族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生計方式的變遷可分為3個階段,其生計方式的選擇因人而異,當然就整個村寨來說,在一定程度上生計方式既有趨于同一性的表征,也有出現差異性的現象。
(一)第一產業生產的生計選擇
1982年至1993年景來村當地還屬于農業生產時期,在1982年國家實行“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前,景來村的耕地屬于集體地,當地傣族以合作社形式參與集體勞動,按工時記工分,按勞分配。實行“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后,分田到戶,由集體經濟轉制為家庭聯產經濟,當地傣族除了將生產的糧食供己使用,還需承擔公糧的交付,但同時用公糧換取少量資金。在這一時期,景來村傣族的生計方式并沒有明顯的變化,仍舊是以農作物種植為主的混合生計方式,據一位自小生長在景來村的傣族回憶:“以前就是種田,同時也有魚塘可以養魚。我們這邊一年就種一次稻子,收完稻子你想種什么都可以再種,如黃瓜、辣子、蔬菜、西瓜等,我們家種的是黃瓜。種出來的稻子有一部分要交公糧,每家有多少畝的地就相應交多少公糧,比如我家田有32畝,每年要交將近800斤稻谷,交了公糧剩下的稻谷就自家吃,有些自己家都不夠吃,所以都不會拿去賣。收入的話,種地交公糧后可以換一些錢,我也不做其他生意,沒什么其他收入。”可見在延續傳統生計方式的同時,當地傣族依舊面臨著糧食不足、產量不高的困境,因景來村水稻種植是一年一季,這樣的困境在景來村是具有普遍性的。當然在農閑季節當地傣族會選擇種植相應的瓜果蔬菜,如黃瓜、小瓜、西瓜等,以補足日常生活需求,其農作物的生產和消費都在本區域內完成。由于種植水稻的緣故,景來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會養殖兩三頭水牛用以勞作,后期也有的家庭養殖十余頭水牛或黃牛用于買賣交易。同時當地傣族通過養殖豬以售賣補貼家用或供己食用,還有多戶人家也會養殖雞鴨,這些牲畜的飼料成本并不高,多是使用谷糠,既環保又省錢,當地傣族的現金收入雖然不多,但生活保障成本相對低,幾乎不用承擔難以抗拒的風險。
傣族的傳統飲食風味多樣,食物來源多樣化,這與傣族善于利用不同生產空間的資源相關。除去從水田和旱地中以勞力耕種收獲的農作物外,還會從水域、山地和森林等不同的生產空間中獲取食物,如從水域中捕抓魚蝦、水蜈蚣等,在山地和森林中搜尋竹節蟲、菌子等,或通過獵殺獲取野味如麂子、馬鹿、野豬等。但隨著政府對野生動植物資源管制的加強,當地隨意獵殺野生動物的行為受到牽制,一位年近花甲的傣族回憶道:“我們那會兒男人幾乎都有槍,都會上山打獵,直到1996年公安局的來把我們的槍都收走了,也規定不讓私自打獵。”除了政策的限制之外,當地生態環境的變化也對野生動物的活動范圍造成影響,如今的景來村周邊除了小面積的竜林存在,周圍的山地幾乎都被成片橡膠林、香蕉樹、茶樹占據,單一的樹種替代了原先多生態林種,當地傣族口中的野豬、麂子等野生動物幾乎無法再看到蹤影。景來村的傣族現在若是想吃野味,通常都會選擇到緬甸的勐拉地區的市場購買。
在這一階段,景來村經歷了土地所有制從公有制向私有制的過渡階段,從合作社的集體勞動轉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個體勞動。在分田到戶的同時,當地傣族也逐步自行開墾荒地種植農作物,這些荒地通常屬于旱地,或者位于山間,如現任村長所言:“以前就差不多400畝水田,我們村現在的田地①①該報道人所說的田地指的是可用于耕種水稻和瓜果蔬菜的地,通常包含水田和旱地,與官方提供的391畝的耕地面積概念有差別。 差不多1000畝左右。”這也就合理解釋了為何官方數據上顯示景來村擁有391畝田地,但實際上現100多戶家庭每家均有七八畝甚至十幾畝田地的情況。從以上田野資料梳理可知,景來村在這一階段的主要生計方式與1980年代之前相比并未出現質的變化,當地傣族仍舊依靠土地直接獲取生存來源,通過種植水稻、瓜果蔬菜等農作物來維持自給自足的生計方式,同時養殖牲畜以形成與其稻作農耕生產方式的資源相互利用模式,即利用牲畜的糞便堆肥,同時水牛可進行犁田等勞役性工作,農作物長成后中的一小部分又可作為牲畜的飼料,以此讓其生產資源得以循環和相互利用。西雙版納地區在解放之前還被稱為瘴癘之地,當地傣族也在長時間的生活中形成了從水域、森林等不同生產空間獲取維持生計所需之物的地方性知識,在這一時期,政府既沒有明令禁止打獵,景來村周邊也還沒有進行橡膠的規模種植,如現任村長回憶道:“1980年代的時候我們寨子的人都還不相信種植橡膠可以掙錢,只有很少部分人去種了,直到1990年代我們看到別的寨子的人割膠后有錢了,大家才開始一起去種橡膠。”所以在該階段當地傣族依舊高頻率地利用其祖輩相傳的生活經驗與常年累積的地方性知識,從森林中獲取獵物、柴木、蟲類、野菜等各種可利用或食用之物。當地傣族以農作物種植為主的混合生計方式,是對當地生存環境的適應與充分利用,并形成了與當地環境適應的資源管理技術,且當地傣族的生態觀念也嵌入其社會生活之中,有與之契合的儀式活動,如農忙時節與關門節在時間上幾乎一致,生計與社會生活兩者之間融為一體。
(二)向非農業經濟過渡的生計策略
1994年至2003年景來村傣族的生計方式屬于從農業經濟向非農業經濟過渡的時期。20世紀80年代伊始,中緬邊境逐步恢復邊民互市,直至1991年,打洛口岸被正式批為省級口岸,1994年打洛鎮上建起了中緬一條街,街市上有KTV、珠寶首飾店、博彩店等等。整個90年代,除了邊境貿易的復興,邊境旅游也開始逐步興起,旅游業的興起也給景來村寨帶來改變。1993年,昆明XSGH到景來村投資,租用了位于景來村口的18畝集體公用地,建起了塔林景區,打造“神樹白塔”觀光帶。后于1995年將該景區轉給一位湖南老板承包,湖南老板在景區內經營餐館,供到中緬邊境旅游的跟團游客消費,最終這位湖南老板私自將該集體公用地抵押至當地農村信用社后攜款離開,“神樹白塔”景區的服務隨即擱置。隨著邊境貿易和旅游業的發展,它們悄然改變了景來村傣族的生活,景來村的傣族雖然還沒有自主做生意的意識,但已經逐漸不僅僅是依靠傳統的農耕稻為生,有的景來村傣族開始在“神樹白塔”景區賣門票賺錢,也有的年輕人選擇到當時的打洛國門或中緬街上從事服務行業,如做餐廳服務員、賭場的牌手或監臺、以及穿著傣族服裝與游客合影等等。20世紀90年代末,緬甸的勐拉地區也因發展賭場而逐步繁榮,一部分的年輕人也從打洛輾轉到勐拉地區去打工掙錢,多數是在賭場、飯店和酒店工作。
個案1:YYJ是景來村一戶傣家樂的老板娘,據她回憶:“我是1983年出生的,初中畢業的時候就跟同學一起出了國門跟游客拍照,也在中緬街的賭場做過牌手,后來中國的賭場封了,我們就都跟著去小勐拉的賭場,反正都是中國人在那邊開的,在那邊賭場大家都是做牌手或者監臺。2004年封關之后我還沒有立馬回來,是到了2006年我回來經人介紹認識我丈夫之后,沒多久就結婚了,后來就沒再去小勐拉打工。”
個案2:YK是名在景來村土生土長的90后,現遠嫁云南保山,當然她一年當中的一半時間會待在景來村,說起十幾年前她到勐拉的那段時間,她總說:“在那邊其實很好玩,除了上班時間,休息的時候睡夠了就可以和朋友到街上吃燒烤,那邊有很多好吃的。小勐拉的賭場也很多,分為很多個廳,晚上跟白天一樣都是亮堂堂的,做牌手有時候會有小費,掙的錢也多。也有的人會選擇幫外地老板做電話投注的工作,即老板在電話那頭指揮,那些人就在賭場幫老板下注,這也可以掙很多錢。”
景來村的傣族青年靠服務業謀生的生計選擇,并非個體化的現象,當地的80后、90后新生代青年傣族大部分都有到緬甸勐拉地區工作的經歷,多數集中于20世紀90年代末至21世紀初期,這與國家政策及勐拉地區的經濟發展有著密切聯系。在這一時期,中國境內打洛鎮上的博彩業開始遭到打擊,而同時緬甸勐拉地區卻依靠博彩業拉動經濟,同時帶動一系列相關產業的發展,就業需求量大、待遇高,綜合比較之下,景來村的大部分年輕傣族都選擇結伴到勐拉地區工作,他們以服務業為謀生途徑的生計選擇,也因此被提升到了顯著地位。
在這一階段,除了邊境旅游的興起打破了景來村原有的平衡之外,橡膠才真正地映入他們的生活眼簾,在看到其他寨子或本寨子的少部分人割膠可以掙錢之后,到1997年景來村傣族才在當時村長的帶領下,砍伐本村范圍內的山地林木,再將從國營農場購買的橡膠苗種于山間。對于分林地的說法大致有兩種,其一是村寨集體將橡膠苗種植之后,再按每戶人頭數分橡膠棵數;其二則是在種完橡膠苗之后,以山頭的大概面積按每戶人頭數分配,兩者皆具有一定合理性,但從操作的可行性上分析第二種說法更符合實際。另外還有離村寨較遠的所屬山地,可自行種植橡膠,但多數人因距離太遠來回不方便而放棄。橡膠大致需要10年左右的成長期,2004年至2007年期間膠價漲至三四十元1公斤,每天的割膠量可掙一兩千元,高則三四千元,這給景來村傣族帶來了高額的家庭收益,且從當地可以割膠的時間上看,當時景來村的田地已租給外地老板種植香蕉,所以當地傣族均有充沛的時間起早貪黑地去割膠,將乳膠賣予當時打洛鎮上的橡膠廠。橡膠自20世紀60年代在版納地區的大面積種植在給當地各少數民族帶來了巨大收益的同時,也讓西雙版納面臨著嚴重的生態危機,相關的研究層出不窮,大多學者都認同橡膠的擴植對版納地區的生物多樣性和穩定性、水土資源、生態環境造成破壞性的影響,并引發生態災害、造成氣候變化,同時橡膠加工業也帶來環境污染等一系列問題。當然當地傣族也意識到橡膠種植帶來的生態問題:
個案3:YGK是景來村的一名85后傣族,直到現在她家依舊會在可割膠的季節時上山割膠,在問及橡膠的生態影響相關問題時,她也表示:“橡膠還沒長大的時候在它周邊還是可以種瓜果蔬菜,但長大了就不行,橡膠的根都占據了整片山頭,就種不活其他的瓜果樹,而且橡膠成片地種、長得又高,也遮住陽光,沒有光照其他作物也長不好。種橡膠也很辛苦,要定期去除雜草,雜草長得很快,還有橡膠長蟲的話還要去砍掉那部分,現在就是用農藥,噴了農藥就不長草也不長蟲了。”
在與其余的村民交談中也了解到,他們都認同橡膠林長成之后難以再在周邊種植其他品種的作物,也意識到橡膠蚧殼蟲、白粉病等蟲害等可造成的損失,但對于橡膠林造成的更深層次的破壞如水土流失嚴重、農藥施用造成的二次污染等狀況的嚴重性意識不深,或因沒有直面其帶來的惡果而沒有過多關注。但由于橡膠種植業負面生態后果的顯現,相關政府已不允許再擴大橡膠種植面積,并著手“退膠還林”的生態補償機制工作,當然在景來村還沒有明確要求實施相關政策,但自2008年之后橡膠價格相較逐步降低,當地傣族對管理橡膠林和割膠的工作相對懈怠不少。
郭家驥曾提出橡膠種植業的大規模發展使壩區傣族傳統多樣化的生計方式喪失了生存空間,使其高度依賴國際市場的橡膠價格,加大生存發展的風險性[10]。但景來村的生計方式的發展模式有其特殊性,其傳統生計方式確實和版納地區的其他壩區傣族一樣是以稻作農耕為主,種植糧食作物和經濟作物、發展漁業、家庭養殖業為輔的混合生計方式,當然景來村的傣族也有發展采集狩獵的輔助生計。但景來村種植橡膠的時期較晚,且由于其地處于中緬邊境上,在其橡膠產業發展時期,當地的跨境旅游業也同步發展,后期也引入香蕉、火龍果等經濟作物的大面積種植,所以在景來村當地并未完全依賴橡膠產業發展,在一定程度上分擔了風險。但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橡膠、香蕉、火龍果等經濟作物種植產業,還是旅游業,都具有不穩定性和風險性,均是依賴市場經濟走向的產物。景來村在生計方式轉變的過程中,也是從一個相對穩定的生產空間向風險的社會空間轉化的過程。
(三)文化對多元生計并存的再適應
2003年可以說是景來村的一個轉折點,2003年年末云南JKQ旅游集團經與政府、村寨協商后入資景來村,成立西雙版納勐景來景區有限公司負責景區的管理和經營,欲將景來村重點打造成傣族傳統文化旅游村寨,并謂之“中緬第一寨——勐景來”的旗號。景來村由此變成了一個供游客旅游觀光的景區,該景區以景來村傣族傳統的干欄式建筑為基調,打造傣族民居參觀項目,借用景來村依傍打洛江的優勢,在村寨旁的江心島建起了傣族特色餐廳,并利用打洛江增設漂流這一自費項目,同時為了突出當地傣族特色文化,在村寨內建設以“榨糖工藝-染布工藝-竹編工藝-制陶工藝-釀酒工藝-打鐵工藝-造紙工藝-高升工藝-織錦工藝”為主題的導覽線路。“勐景來”景區①①勐景來景區與景來村寨實屬同一區域,在行政方面,景來村隸屬打洛村委會,稱之為景來或景萊;于當地人而言,從前稱為景來,在景區開發建設后,當地人也會稱其村寨為勐景來;于旅游公司和游客而言,都稱其為勐景來。本文通篇以景來村表述,而在提及景區方面會采用勐景來景區的表述方式。 的主要消費者是報團游覽中緬邊境這一路線的團隊游客及少數自由行游客。在該景區成立初期游人如鯽、異常火爆,但隨著2004年打擊博彩業的“利劍行動”的開展和封關政策的實施,整個“勐景來”景區甚至打洛地區的旅游業開始走向低潮。但隨著外來資本的介入,景來村的傣族已逐步適應依靠服務業謀生的生計方式,在景區成立后,也有大量本村村民到景區公司工作,從事綠化、水電工、保安、門衛、表演、工藝展覽、導游等工作。從2005年伊始景來村有了第一家當地人自己營業的傣家樂餐廳,到了2009年在政府和景區公司的支持下整個景來村有了9家在營業的傣家樂餐廳,并且接受了有關部門關于餐飲業的培訓。相對穩定的收入是當地傣族選擇改變生計方式的初衷,雖然他們從事的是服務行業,但是工作的內容卻無法與他們原本的生活脫離,如傣家樂餐廳經營的菜肴都是傣味,表演者所展演的是傣族的樂器和舞蹈,各工藝主題的手藝人所制作的是傣族傳統的工藝品,這是他們擅長并且熟悉的。所以從根本上說,他們從業方式的改變是對當下社會生活文化的適應,而非是傳統文化的顛覆。
同時在2003年也有外來投資商將打洛的大部分田地均以5年一個租賃周期的方式租用于種植香蕉。景來村的大部分村民均選擇將田地租賃出去,這也是他們有充沛的時間到景區公司工作的原因。關于選擇將田地租賃給外地老板的原因,當地傣族說法不一,有的說:“以前每年都種大米,種大米太累了,寧愿租給別人,因為收成不是特別多,一畝大概能收十來袋。別的寨子也是一樣,我們這邊地質也就是這樣,一年種一次,種一次也就夠自己吃,人少的話還可以賣一點,人多的話就夠自己吃。”也有的考慮到:“當時別人租了一片地種香蕉,把你的地都圍起來,擋陽光,人家種了香蕉之后你的地營養也不好,種香蕉他們會用很多化學肥料,香蕉的肥料流到自己的地上對種的稻米也不好。所以我們家在景來的地都租給了外地老板。”從當地傣族的話語中可知當地生態環境對水稻種植來說并不具有有利優勢,一年一季的收成,且水稻產量不高,在20世紀80年代仍面對著糧食不足的困境。對于這一點,打洛鎮政府工作人員AY也證實了“打洛鎮水資源匱乏、稻田管理方式不足”的說法,水稻收成形式不佳,水稻的耕種給景來村的村民帶來的收益并不大,將田地租賃用以種植香蕉,不但可以輕松、直接獲取收入來源,也可利用閑暇時間謀取其他生計方式,所以放棄傳統的稻作農耕生計方式也是景來村的傣族在當時形勢下做出的具有主觀能動性的實踐行為。也有的傣族村民高瞻遠矚,看到其中的收益,也投入到香蕉種植業的投資中,如AWJ一家看到香蕉種植獲得的收益后決定與親戚合伙投資,后期還在緬甸租賃了900畝山地進行香蕉種植業的跨境種植。
景來村的傣族在適應社會形勢發展的同時,當地的田地和山地都被橡膠、香蕉等單一性的經濟作物占據,且該種經濟作物易生蟲害,加上大量使用化肥產品,造成水土流失、土壤惡化的生態性破壞。面對這樣的情形,當地政府也做出了舉措,實行“香蕉上山”策略,并引進新農作物產業如青椒、茄子、火龍果等。景來村采取了用火龍果種植替代橡膠種植的措施,2014年當地政府通過資助的方式帶動景來村將村寨旁的140畝集體地里的橡膠樹砍伐之后種植火龍果樹苗。當地傣族之所以會選擇以火龍果替代橡膠,是因為聽聞“火龍果種一次就可以使用30年,種下去2年便可以開始結果,且比橡膠和香蕉好,不會破壞土壤”的說法,不管實際情況如何,至少可從中知曉景來村的傣族也對橡膠和香蕉帶來的生態危害感到擔憂。
隨著外來資本的介入,景來村的傣族在生計的選擇上呈現出多元化的趨勢,不但使村寨內部出現多樣化生計的并存,而且家庭內部的經濟收入來源也呈現出多元化。這區別于其傳統的多樣化生計方式,當地傣族傳統的多樣化主要是指以傳統的稻作農耕為主業,漁業、家庭養殖業、采集狩獵為輔業,且整個村寨在生計選擇上呈現出高度的同質性。通過前文梳理可知,景來村傳統的稻作農耕生計方式逐漸式微,當地傣族已不從事稻作農耕十余年,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生計選擇的重心逐步向經濟作物種植業和旅游服務業靠攏,當然漁業和家庭養殖業仍然存在,卻只占他們生計生活中的小部分。據不完全統計,現可將景來村的生計方式歸納為以下幾類:(1)家門前擺攤售賣衣物及食品;(2)經營傣家樂;(3)從事景區手工藝展示工作;(4)在景區公司謀職;(5)投資做生意;(6)外出打工;(7)割膠。其中選擇在家門前攤牌售賣商品的有五六十戶人家,占到村寨總家庭戶數的一半以上;明確掛出招牌經營傣家樂的共有11家,這些傣家樂可供人數眾多的團隊消費餐飲,但實際上大部分家庭都可提供少量的住宿和餐食消費;從事手工藝人工作的即在公司建設的導覽線路點上進行竹編、制陶、打鐵、造紙、織布等工藝展示并售賣其制作的工藝商品,公司給予少量補貼,且售得商品的收入自留;選擇在景區公司上班的本村人相當多,司機、保安、門衛、導游、綠化等景區內的工作人員大部分是景來村人;景來村選擇投資做生意的不在少數,如投資葡萄、西瓜等經濟作物的種植,香蕉的跨境種植,開木料廠等等,投資的資金在幾十萬到上百萬不等,所以通常選擇合伙投資的形式;外出打工的相對較少,通常都是外出幾年后又回到家鄉;在前幾年橡膠價格持續走低且旅游業回溫的時候,景來村的橡膠樹大都荒置,最近游客數量又有回落趨勢,所以當地傣族又開始割膠的工作。以上提到的不同的從業方式,每個家庭都有交替重疊地從事這些行業,所以現在生計方式的多元化,不僅是從業內容的多樣化上不同于過去,家庭內部也呈現出生計選擇的差異性分化。但這些生計方式的變遷,并不意味著當地傣族文化的徹底變革或瓦解,因為旅游業之所以在景來村有生存空間,是因為旅游業是以當地的傣族傳統文化為依托,當地傣族在外來資本的沖擊下做出的文化適應實質上是其生計選擇的專業化得到了明顯的提升。
四、結語
當地傣族從傳統的以稻作農耕為主的混合生計方式向新型的多元化生計方式轉變的過程,其生計變遷的實質表現在經營主業的分化上,無論是種植作物的選擇還是從業內容的分化都表現其中。景來村的傣族從以種植水稻等農作物為生向以種植經濟作物為主的生計策略的轉變,不僅與他們所處的社會情境有關,也與其所處的地理生態環境有關。景來村的水稻素來產量小,辛勤勞作而收成少,選擇用經濟作物替代水稻,并非是摒棄傳統的稻作文化,而是他們在利益的衡量中做出的理性選擇。在景來村,雖然不再種植水稻,但與稻作相關的儀式禮俗如關門節、開門節、獻新米儀式等卻依舊被延續。
雖然當地傣族在景區公司從事著不同職業,但景區公司經營的主體是依托傣族傳統文化的,所以即便是他們從業方式的不同,但其生活重心依舊圍繞著傣族文化,同時景區公司在發展旅游的同時也注意保持其傳統文化,收到的成效也不錯,這更說明緊靠傳統文化可以做得更好。文化本身具有彈性調控的稟賦,它能夠經受得住外來的沖擊,從而能夠從容地做出文化再適應。當地傣族在旅游資本介入時做到與時俱進,本身就是主觀能動性指導下的文化再適應。而他們所從事的服務業等生計活動其實由來已久,只是在當下社會愈加趨于專業化和更具穩定性。總體而言,當地傣族生計策略的變遷并非導致傳統的傣族文化發生實質性的變革,而展現的是其文化的再適應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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