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艷歌

【摘要】目前基層群眾組織出具的證明在民事訴訟中被當事人作為主張權利的證據而廣泛運用。該類證明性質如何確定、審查規則如何把握等給司法實踐造成了困惑。本文從證據理論角度出發,根據各種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的不同特性,將基層群眾組織證明分為類似書證證據和類似證人證言證據兩類,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一系列提升基層群眾組織證明證據效力的路徑,以提升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的證據效力。
【關鍵詞】基層群眾組織;證據;效力
我國民事訴訟的基本證據規則是“誰主張、誰舉證”,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基層民事糾紛增多,大量的基層群眾組織證明被當事人作為主張權利的依據而廣泛運用。但基層群眾組織證明作為證據使用存在種種問題,人民法院在審判實踐中也對這種證明的適用存在較大爭議。本文以P市近五年來近1200件含有以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為證據的民事案件為樣本,分析民事訴訟中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的適用現狀和存在的問題,并從證據理論角度剖析其證據屬性,提出強化其證據效力的可行性對策,進而破解基層群眾組織證明適用的困境。
一、實踐困境:民事訴訟中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的適用現狀
(一)民事訴訟中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的適用現狀
2014年至2018年,P市兩級人民法院審結涉及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的民事案件約1200起,呈現出以下特點:
1.案件類型相對集中。盡管涉及以基層群眾組織證明作為證據的民事案件類型眾多,但案件數量主要集中在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離婚糾紛上。五年來,這兩類案件占以基層群眾組織證明作為證據的民事案件總數的67.2%,其中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件431件,占40.5%;離婚糾紛案件284件,占26.7%;其他則分散于各類民事案件中,且每種類型案件數量均相對較少(見圖)。基層群眾組織證明集中出現在交通事故和離婚案件中是因為發生在基層的交通事故和離婚案件缺乏其他證據能夠證明當事人的家庭生活情況,所以了解轄區群眾情況的村委會出具的證明就顯得至關重要。
2.基層群眾組織證明所證明內容的多樣化。在涉及含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的民事案件中,基層群眾組織證明所證明的問題十分廣泛,如證明當事人家庭、生活情況和工作情況,主要出現在侵權責任糾紛中,占證明表現形式的43%,人民法院在審理此類案件時,賠償標準與當事人的居住情況和職業情況密切相關且差距較大,當事人為獲得較高的賠償數額,往往讓基層組織出具自己居住在城鎮或者自身從事較高收入職業的證明,以期獲得較高的傷殘賠償金和誤工費、護理費;證明夫妻關系及其狀態,占26.7%,主要出現在離婚糾紛中,當事人尤其是原告,因缺乏其他證據證明夫妻感情破裂,往往讓基層組織出具證明來證明夫妻感情存在問題或者分居時間較長;證明當事人身份情況和下落,占11.5%,散見于各類民事案件中,以民間借貸案件中較為常見;證明宅基地和土地承包情況,占11.2%,主要出現在排除妨害、恢復原狀糾紛及土地承包經營權糾紛等案件中;還有證明基層組織處理糾紛的經過及其他事項。
(二)民事訴訟中基層群眾組織證明效力認定存在的問題
1.基層群眾組織證明被采納率畸高。從基層群眾組織證明作為民事訴訟證據的結果來看,有84.3%的基層群眾組織證明被人民法院采納,有15.7%的基層群眾組織證明未被人民法院采納。基層群眾組織對內具備一定程度的管理職能,對外具備一定程度的公信力。因此基于對集體成員管理職能而出示的相關證明材料對外具備較高的公信力,其證明更容易被人民法院采信。
2.證明形式、內容不規范。單位向人民法院提出的證明材料,應當由單位負責人及制作證明材料的人員簽名或者蓋章,并加蓋單位印章。而在P市近五年未被人民法院采納的基層群眾組織證明中,因缺少負責人或者工作人員簽名、證明形式不規范而不被采納的占21%,因內容不明確或者有嚴重錯訛而不被采納的占5.4%。這類不規范的證明不僅不利于法院查明案件事實,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加大了法院處理案件的難度。
3.證明內容范圍過大,超越職權,證據效力偏低。舉例來講,根據《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規定,村民委員會的主要職責有:辦理本村的公共事務和公益事業;調解民間糾紛;協助維護社會治安;向人民政府反映村民的意見;支持和組織村民發展經濟;管理本村的土地和其他集體財產等。而從基層群眾組織證明主要表現形式及占比中可以看出,當事人身份情況、夫妻關系情況等屬于公安機關和民政機關的職責范圍內的事項,以及當事人工作情況和夫妻感情情況等較為主觀和私密的事項,村委會卻出具了大量此類證明,超越了自身的職責,有越俎代庖之嫌,導致證據效力偏低。
4.證明內容缺乏調查,相關人員出庭率低。我國相關司法解釋規定,人民法院就單位出具的證明材料,可以向單位及制作證明材料的人員進行調查核實。必要時,可以要求制作證明材料的人員出庭作證。但在審判實踐中,審判人員對于形式或者內容存在瑕疵的基層群眾組織證明基本不進行調查,能與其他證據相印證則采納,無其他證據佐證則不采納,制作相應證明的人員,也基本上不出庭作證,導致部分證明內容無法查清真偽。
二、追根溯源:民事證據中基層群眾組織證明效力的影響因素
(一)理論層面
1.基層群眾組織證明證據屬性不清。我國《民事訴訟法》規定了八種證據類型,但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究竟屬于哪種類型,理論界和實務界均存在分歧,一種觀點認為屬于書證,因為兩者都可以表現為書面材料;另一種觀點認為屬于證人證言,因為基層群眾組織證明不符合書證的要件,更類似于村委會就其所知的情況向人民法院作證。究竟基層群眾組織證明是何種證據,莫衷一是,而證據的種類決定了人民法院采納證據所使用的證據規則,直接影響了證明的證據效力。
2.法律相關規定過于原則化。基層群眾組織其本質是法律規定的單位組織,故基層群眾組織證明實際上屬于單位證明,而我國法律關于單位證明的規定僅有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一百一十五條,而且,該司法解釋雖然規定了單位證明的形式、調查核實程序,但是沒有規定具體的核實程序和出庭條件,也沒有規定單位證明是一個什么樣的證據,這樣在司法實踐中就很難準確判斷其證明力,導致司法運用復雜化。
3.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的特性限制了訴訟參與人的質證權。質證的目的是給訴訟參與人交叉詢問的機會,當面詢問、直接言詞,以利于法官了解案情、辨別證據的證明力。然而,制作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的人員基本不出庭,面對加蓋了組織公章的證明,對方當事人既無法當面質證,蒼白的語言辯駁又顯然沒有證明的力度強,因而在當事人有異議的村委會證明中,大部分因“無其他證據佐證其異議”的理由而被人民法院駁回異議。
(二)司法機關層面
1.法官對于單位證明具有天然傾向性。基層群眾組織不是一級政府,但是仍具有一定的管理職責,在面對基層群眾組織證明時,法官往往認為基層群眾組織證明是以村委會的名義出具的,又加蓋了村委會的公章,不愿意對證明的證據適格性作過多的考慮,天然的傾向于認可證明的證據效力,盡管這種證明的內容可能不是村民委員會職責范圍內的事情,但除非有其他證據與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矛盾或者要證明的問題需要更強有力的書證予以證實而基層群眾組織證明過于單一時,法官才會不予采納。
2.法官審判職能所限,不主動行使調查權。民事審判舉證的基本原則是“誰主張,誰舉證”,法官一般不主動調取證據,也不主動核查證據內容的真實性。盡管法律規定了人民法院就單位出具的證明材料可以向單位及制作證明材料的人員進行調查核實,必要時可以要求制作證明材料的人員出庭作證,但是在實踐中,向相關人員進行調查核實或者要求其出庭作證不但麻煩而且有一定的風險,也會影響庭審的效率,此外,法律僅僅規定可以向相關人員調查,并沒有強制性的規定,更加大了法官行使調查權的阻礙。
(三)基層群眾組織層面
1.部分基層群眾組織工作人員法律意識淡漠。出具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的目的是查清案件事實,因此應該先調查相關事實,后出具證明。而在實踐中,由于部分工作人員法律意識淡漠,責任心不強,部分證明直接由當事人事先出具,由組織加蓋公章,而工作人員并未進行調查證實,由此造成一些證明缺乏事實依據,摻雜著主觀傾向。
2.基層群眾組織公章、檔案等管理混亂。我國基層群眾組織存在相當數量的公章管理制度混亂情況,缺乏公章管理制度,更缺乏公章使用登記制度,究竟什么人使用了公章、使用公章的目的是什么無法查證,而大量的基層群眾組織證明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開具的,其內容的真實性有待查證。基層群眾組織對于其職責范圍內的事項,應當加強資料等的保管,如土地承包經營合同書、村民信息檔案卡等,但由于大多基層群眾組織辦公條件不足,如人員不夠、設備不夠、檔案多數散失等,在需要出具相關證明時,無法找到相應的檔案材料,造成隨意出具。
3.對出具不實證明的行為缺乏有效追責手段。審判實踐中,會出現基層群眾組織出具證明失實,干擾審判工作,甚至侵害當事人合法權益的現象,但對于該種行為目前尚無明確的制度予以規制,無法有效制裁。根據現行法律規定,出具虛假證明的基層群眾組織承擔的僅僅是舉證不能的責任,而且該責任最終也只是由舉證方承擔。
三、理論剖析: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的證據屬性分析
(一)基層群眾組織證明與書證
書證具有客觀性、被動性,其并不是為證明案件事實而產生的,而是事先就存在的,從時間上來說往往產生于訴訟活動之前,而非針對訴訟或者在訴訟活動中產生,其一旦在客觀上形成,便能將一定的思想內容固定下來,并以其所固有的思想內容來證明案件有關事實,這一內容是歷史的、不變的,也正是因為書證具備這一自然特征,相較其他證據,書證往往具有更強的證明力。而基層群眾組織證明則是為了證明案件情況而產生的,是村委會應當事人請求、主動調查后出具的,含有目的性、主觀性,從時間上來說往往產生于訴訟活動中,因此基層群眾組織證明并不能直接被認定為書證。
但基層群眾組織根據日常記載或保存的相關資料、數據,以此為依據并以村委會名義出具的涉及其日常事務或權限范圍內行為等客觀情況的證明,雖然形成于“事后”,但其實質是對形成并保存于“事前”的客觀記錄的復制,其內容往往是以一定的文書、檔案、工作記錄為依據,這就使其反映案件事實真相的程度較高,因此具有書證的效力。
(二)基層群眾組織證明與證人證言
證人證言一般是指證人直接感受到的與案件有關的客觀事實和情況。基層群眾組織顯然不是自然人,沒有感知和表達能力。但是任何組織都是由人組成的,其表示的都是組織內部全部或部分自然人的意思。在我國,單位作為證人是擴大證據資源的一種變通方式。在基層群眾組織證明中有一部分以組織名義出具,直接表述案件特定事實等主觀認識或者雖然陳述的是客觀事實,但超出村委會日常事務或權限范圍所掌握情況的證明,對于此類證明,可以視為基層群眾組織成員對案件情況的感知而記載在書面上的,并且加蓋了村委會公章的證人證言。
四、完善之道:完善基層群眾組織證明證明效力的路徑
(一)嚴守證據規則,嚴格證據采信
1.強化形式審查。最高院司法解釋規定,單位向人民法院提出的證明材料,應當由單位負責人及制作證明材料的人員簽名或者蓋章,并加蓋單位印章。基層群眾組織證明屬于單位證明的一種,對其形式要嚴格按照法律規定進行審查,基層群眾組織證明僅僅加蓋公章而無簽名,或者簽名不全的,不得作為有效證據使用。
2.區分證據規則審查。根據上述分析,針對不同性質和內容的證明應運用不同的證據規則審查程序和要求。法院要遵循《民事訴訟法》關于單位證明證據的特殊規定,并進一步明確相應條件,即有其他證據與此類基層群眾組織證明有沖突或者當事人提出異議、難以判斷證明真偽或者涉及案件定性、對當事人有極大的利害關系時,人民法院應當啟動調查程序,向相關制作人員進行調查核實。
(二)加強制度建設,強化外部管理
1.健全責任追究和賠償機制。對于制作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的人員故意虛構事實出具證明,且該證明涉及案件定性、與當事人有極大的利害關系,可以認定為妨害民事審判行為,人民法院可以根據情節輕重予以罰款、拘留;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對當事人造成經濟、精神損失的,還應當予以賠償。對于制作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的人員玩忽職守,不認真核查情況,存在重大過錯,給當事人造成損失的,當事人可以要求村委會或者制作證明的人予以賠償。
2.完善司法建議制度,堅持證據審查與司法建議相結合。人民法院在審查基層群眾組織證明時,除對其證據合法性、真實性、關聯性進行審查之外,還應對證明制作情況進行審查,如發現有違規使用村委會印章或者有違反證明開具程序的情況,可以向鄉鎮人民政府、村民委員會發出司法建議函,建議鄉鎮人民政府加強對村委會印章使用的監管,建議村民委員會加強對證明開具程序的監管,使之逐步完善相應的工作機制,提升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的證據效力。
(三)規范自身管理,抓好證據源頭
1.規范村委會印章管理。大多數的不實基層群眾組織證明追根結底是因為公章管理混亂,導致私蓋公章的行為大量存在。基層群眾組織應進一步細化公章管理制度,明確公章需由組織負責人保管,健全公章使用登記制度,并進一步明確印章管理、使用的責任,使公章使用有章可循,權責明晰。
2.規范證明開具程序。開具基層群眾組織證明應當嚴守程序,必須以調查核實為基礎,出具類似書證的基層群眾組織證明,相關人員應當先進行檔案查詢,在檔案的基礎上開具證明;出具類似證人證言的基層群眾組織證明,應當由了解情況的人員如實客觀陳述,形成書面證據。此外,村委會負責人要加強監督管理,對違反開具程序產生的證明,要及時予以糾正追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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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平頂山市中級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