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裕棻
誰也不知臺北是雨先來,還是冬天先來。
我想是雨先來的。常常是天高氣爽好個秋,過后下了兩天悶熱細雨,花樹微茫,每天撐傘出門,慘雖慘,初始還覺得像宋詞小令,慘中帶雅。可是天天踩著濕鞋出門,騎車時一蓑煙雨,等紅燈時伶仃無告,攔計程車時,斷雁叫西風,漸覺不堪,怨氣沉沉,剩得一個慘字,那就是冬天到了。
流行歌常提到臺北的冬雨浪漫—再怎么難過的事,入了歌詞都美。冬雨總是凄清孤獨,青灰的樓藍灰的天,眉眼蒼茫。這些歌詞雨景有些在街頭,有些在車站,有些打在臉上化雨成淚,或是傘下相逢淚如雨。而臺北的冬雨也確實適于分手、離別、偶遇、相思這樣牽扯不清的事,因為它真就這么、這么、這么慘。清淡中有凄苦,濕答答陰魂不散。冬雨不大,要下不下一絲絲,從腳底涼上來讓人刻骨銘心。沒有誰能夠在這樣的雨里爽利地道別或遺忘,擁抱或牽手。事實上,沒有誰能夠在這樣的雨里爽利地做任何事。
這天匆匆出門時我看天色是陰的,一時心存僥幸,也許今天不下雨吧,就不帶傘了。說來活該,這么多年我老學不會,臺北的雨沒有僥幸,果然午后就下雨了,比雨絲更密些,慢吞吞的,像是連這雨自己也下不了決心要不要作為一場雨。
滿街的人都停下來,看看天,摸出一把傘,撐開,繼續趕路。世上原來有這么多有備而來的人。我狼狽地以書本覆額擋雨,低頭小跑。其實我不怕雨,而且很樂意雨中散步。與其說這尷尬小跑是為避雨,倒不如說是眾人皆傘我獨無,單為這太明顯的散漫表示悔意,表示我其實和大家一樣不愿淋雨,以便快些終結這難堪的雨中獨行。
故作狼狽狀跑了一小段,偏偏在鬧區被紅燈擋了下來。我退回騎樓,和眾多收傘的人站在一起。拿出手帕擦臉上的雨水,不自覺嘆了一口氣。
綠燈放行時,我再度以書本覆額,匆匆走上人行道。初走幾步都還沒發現,到了斑馬線上,我才感到不同。
有人在后面幫我撐起一把傘,是個陌生人。我非常難為情地向他道謝說:“沒帶傘你能走多遠呢?”不知怎的這話聽來寓意非常。
過得馬路,我慌張點頭道謝便走,他又說:“這傘你拿去吧,你看來還有一段路走。”我堅辭,說另買一把即可。他淡淡說,沒關系,他要去的地方已經到了。
我覺得這人怎么話里有話,仿佛仙人指路來了,心里非常恍惚。他遞傘給我后轉身走開。
路口人多,來來往往擦撞磕碰,我站在騎樓下空撐著那傘,又不敢追上去,又不知該怎么辦,忽然感到這真是茫然的十字路口。
走幾步,漸漸回神,手上傘柄觸感特殊,突然發現這是一把非常精良的英國名傘,我必須還回去。回頭去追,那人早不知去向了。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洪荒三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