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菲
(東北財經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遼寧 大連 116000)
美國人類學家菲力普·史密斯認為,文化“指涉一種民族、群體,或者社會的整體生活、活動、信仰和習俗。”[1]名詞“職人”譯自日語しょくにん,職人主要指具有出眾技藝并且獲得社會認可的手工業者,后來其外延擴大為,在某個領域精通某一項技能的人。從日本江戶時代開始,“職人”傳統隨町人階層成長起來,日本職人文化在此期間逐漸繁榮,傳承至今。
法國哲學家丹納認為,“藝術品的產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風俗情況。”[2]電影《入殮師》以入殮師這一職業名稱作為電影名字,通過藝術化的鏡頭語言表現出了存在于日本社會中的職人文化。在影片敘事中,四個從事特別而普通職業的人物被呈現,分別是從事入殮工作的小林大悟和佐佐木生榮、經營公共浴池的山下艷子以及在殯儀館做火化工作的平田正吉,他們在日本偏僻的鄉下從事著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平民職業。這些角色的日常言行舉止和內心情感世界,從細微處,真實而生動地表現出了日本職人文化的主要特征。
職人對職業工作的嚴肅態度和堅守精神是日本職人文化最基本的外在表現,從影片中角色的工作衣著、職業言行以及利益選擇中直觀的表現出這一點。
在職人眼中,無論薪水高低和利益多寡,工作是其立命所在,無時無刻都要注意自己衣著言行是否偏離職業氣質。影片中兩位入殮師職員大悟和社長佐佐木,在所有的入殮儀式中都身穿白襯衫和黑色西服,系深色領帶。西裝是現代社會中在重要場合出現的男性服飾,影片中角色一反人們的學識,并不是穿著骯臟松垮的工作服,而是衣著正式,這反映出他們對待入殮師這一職業的莊重。而其職業語言則充滿人文關懷,比如影片中入殮師對逝者都稱為“往生者”,把納棺儀式稱為“往生命的旅程”,均表達了對逝者“由死向生”的祝愿和對生命的尊重。此外,山下艷子經營了一輩子澡堂,熱情服務客人,工作時為了防止衣服被水濺濕而穿著圍裙,并且系著黃絲巾打扮自己。即使工作普通,她也保持衣著干凈,后來“直到最后一刻還在工作”,這反映出她對工作的專注以及工作給她的快樂。平田正吉在殯儀館為遺體火化時,衣著藏藍色制服和一頂大檐帽,當按下火化按鈕時,就像列車長開啟火車發動機。如同他所說:“我能作為守門人,送很多人穿過(死亡)那扇門。對他們說聲,一路走好,我們來生再見。”三個不同職業工作者的衣著言行都與其職業特點緊密關聯,表達著對職業的嚴肅態度,突顯出自身的職業氣質。
現代電影中的沖突主要表現為內部沖突和外部沖突。故事情節中發生的沖突,使電影角色塑造得更加深刻,也讓人物形象立體豐滿。而本影片中放大了人物內部沖突,著重表現職人文化中“舍利求義”的一面。其典型性表現是小林大悟的內心世界。第一次參與入殮時,他對死亡充滿恐懼,甚至懷疑自己的職業卑微且充滿污穢。在親自完成多次入殮儀式之后,他的內心逐漸釋然:“目睹每一次的生死離別,非常安詳,深深地打動著我。”由此可見,大悟對職業的態度,經歷了從排斥到接受再到熱愛的質變。電影中的外部沖突主要表現在人物與他人和社會之間的沖突。在日本古代社會,雖然沒有“入殮師”這一明晰的社會分工,但是也有身份卑微的人在喪葬儀式中“一人多職”,并且這類人的社會地位低于“士農工商”四民之下,屬于“賤民”階層。在日本當代社會中,入殮師也是一個經常受到誤解和歧視的職業。除了影片開始部分大悟對該職業的質疑,客戶也諷刺入殮師是“贖罪” “靠死人吃飯”,朋友認為這份職業不正經,大悟都只能選擇默默忍受,面對妻子的反對和離去,他甚至要放棄這份職業。但是在社長開導和影響下,他耐心完成工作,同時觀察了各種生死離別的場面,逐漸接受這份工作,最終堅守入殮師這一特殊職業,將其作為人生事業,并從中受到精神力量的鼓舞而坦然面對生活。此外,當山下艷子的兒子讓她把浴池變賣時,艷子為了方便街坊鄰居,堅持要將經營五十年的浴池一直開下去,反映其內心執著于本業,對自己工作懷有堅定態度。
工作時的一言一行都是職人心靈世界的對外表現,職人對自己工作的認知是來自內心的重視,所以無論外界如何對其產生壓力和阻礙,職人始終以嚴肅而認真的態度追求自身行為與職業內涵的和諧一致。
由專注日常工作到升華內心觀念,是日本職人文化的第二個層面。小心而謹慎的儀式動作,是入殮師內心溫柔而飽含感情的外在表現,他們能夠準確而熟練地完成工作,也在每次送別逝者時思考了生死意義。
江戶初期的禪師鈴木正三認為:“工作職場即道場”,工作就是修行的宗教社會倫理思想。[3]影片中入殮師對操作工具和工作流程都細致求精,體現其用心。在入殮場景中,入殮師的黑色手提箱經常出現,箱內包括鑷子、棉布、化妝用品等必備工具,這表明入殮儀式的工具精密,對儀式操作準確性和動作力度都有較高要求。在流程細節上,入殮師首先用棉布為逝者“凈身”,意味著去除這個世界的疲勞痛苦和煩惱,也意味著做好了回到那個世界的準備。此過程中,為了表達對逝者的尊重,在擦拭中不能讓列席的家屬看見逝者的皮膚。而且擦完身體后,要小心、謹慎完成刮臉過程。此外,影片中入殮儀式開始前,入殮師要直立而坐向逝者家屬鞠躬。接觸遺體前,要雙手合十低頭向遺體,以此表達敬意。為逝者納棺時,將頭輕而緩的放下,也要輕聲與家屬說話,為逝者蓋上棺材時也要飽含祝福。同時,影片采用了許多特寫鏡頭刻畫入殮師為遺體穿衣、化妝、刮臉等環節,以及如何接觸逝者雙手,為其套上佛珠后抬起遺體納入棺材等動作。以及人物認真而溫柔的面部表情,正如影片臺詞所描述的:“這個過程平靜、細致,最重要的是必須充滿溫柔的感情。”
入殮師雖然是處于社會邊緣的職業,但是如果將業務做得熟練優秀,并且心存正念,依然可以獲得自我認同和他人尊重。比如佐佐木社長為直美的遺容清潔、化妝,使她之前慘白的面色如同沉睡一般安詳,如同從未死亡過,她的丈夫說這是她一生中最美的一次。深層意義上而言,入殮師有著更崇高的職業追求,正如臺詞所講:“把失去的人重新喚回,賦予永恒的美麗。”當大悟把留男的遺容修飾以后,跟留男生前有家庭矛盾的父親痛哭感激,大悟通過面部清理和化妝技術讓留男冰冷的臉有了微笑,安慰了悲傷又想念孩子的父親的心。此外,將個人工作視為一種修行的職人文化強化了人物對死亡“由畏到敬”轉變。職人將日常工作經歷當成是一種生活對自己的歷練,以日積月累的職業經驗來提升自己內心境界。影片中,大悟經過多次參與入殮儀式的親身歷練,加深了對世間生死的感悟。他從一開始對死亡心懷恐懼,到后來漸漸看懂死亡是件平常事。影片中,當三輩人在家中爸爸的遺容上親吻留下口紅唇印,她們淚中帶笑的送別是對親人死亡又“重生”的喜悅。在近景鏡頭中,大悟坐在另一側,和身后靈位上祭祀的眾神們一起微笑著看這一幕。這個鏡頭表明,這時欣慰的他已經過自己的職業鍛煉,體會到超然于世俗生死的人生觀念,達到了“圣賢”境界。
“職人熟達,可為圣賢”[4]是日本職人文化中包含的一種觀念:即憑借自己的職業能力和深刻體驗,讓自己與社會不同職業的關系由不平等走向平等,內心境界也由小我走向大我,由平凡走向高尚。
把履行職責義務與人生最高目標結合,將內心深處的人性與職業精神相融是日本職人文化的終極層面,在影片的生活場景、人與自然融合以及親人告別等畫面中,觀眾時時能夠感知并體悟到這一點。
日本人對于肉體享樂的態度是寬容的,他們崇尚享樂又能及時避免沉淪其中,因為職人們眼中的工作才是生命的意義。影片中有三處情節體現出日本職人文化的這一方面。社長佐佐木吃烤河豚魚白時說:“想活著就得吃東西。既然吃,就吃最好的。”前一句話反映出日本人受傳統武士道精神影響的修行觀念,即在人生大義面前,吃只是人生小事,為了解決生存問題才吃食物。這體現出日本職人嚴格克制欲望,鍛煉自己堅韌的意志。而后一句則體現了日本人追求享樂的生活態度。此外,如同《菊與刀》中所說“日本人最喜歡的一種細致的肉體享樂是洗熱水澡。”[5]日本洗浴文化深受佛教和本土神教的影響,日本人崇尚潔凈,認為熱水洗浴可除去身上的污穢。所以電影中出現兩次小林大悟洗熱水澡的場景,以及在殯儀館工作的平田正吉洗澡時才愜意而放松地說:“這是日本第一的澡堂子。”圣誕節吃炸雞是另一個享樂場景,近景鏡頭中的大悟吃著炸雞,酥脆的聲音蒙太奇表現出了美食的無比誘人。此時吃雞的歡快和他見到雞肉的嘔吐形成對比,表示他在職業道路上的蛻變與成長。此后的他開始獨立而熟練地完成工作,包括和喪者家屬溝通、為喪者化妝更衣和主持“納棺”儀式等全部流程。物質享樂和肉體享樂是職人生活中的一部分,這些享樂方式不被排斥或過度推崇。正如職人專注于完成自己的職業工作,為社會不同階層的人提供最好的服務,并樂在其中。
人生義理主要包括對社會和自己的責任,以及對人情的承擔和報恩的義務。職業責任是職人的人生義理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即每份職業都蘊含了人生道理和深刻意義,應以責任感去對待自己職業,從而獲得從事本職業的職業榮譽感。影片中的職人小林大悟正是在肩負入殮師職業責任的同時,履行自己的人生義理,也不斷加深著對自己職業的感悟。當小林大悟在初春的田埂上演奏大提琴時,全景鏡頭讓他與身后藍天、雪山的大自然背景融合為一體,表現出入殮師的神圣感與莊嚴感,也暗示了生老病死是人生規律,如同四季輪回是自然法則的觀念。在影片敘事過程中,大悟拉奏大提琴的場景多次出現,大提琴貫穿全片,不僅推動故事發展,還暗示了入殮師本質與藝術家相通的深刻內涵。從送往生者的角度看,大悟分別為留男、老人和信基督教的男孩等不同性別、不同年齡、不同宗教信仰的人“送往下一個旅程”,這時的他走向了對世間生命的“大愛”,即尊重所有生命,平等對待萬物。在影片結尾部分,大悟釋懷了傷痛的童年記憶,以入殮師身份按照準確細致的儀式標準為父親凈身、整理遺容,是履行職業職責;他以兒子身份送別父親離開人世,盡到兒子的義務,原諒父親并且表達自己歉意,是履行人生義理。這個過程表現出他作為職人而履行的人生義理感與職業責任感,都飽含了專注而有溫度的感情。
日本職人在以職業謀生的基礎上,淡化了現代社會的商業氣息和功利主義,將人性與信仰植根于職業精神,使其深化為自己的人生信念。正因為如此,職人在完善了自己人格的同時,也不斷沉淀出職人文化在當代社會的人文思想。
電影作為一種媒介,能夠將一個國家的民俗風貌和社會氛圍以高藝術水平呈現給世界。電影《入殮師》中角色的喜怒哀樂和平淡的生活流,都表現出日本人以職業生涯追求人生意義和生命深度的職人文化,以及知足而努力生活的人生態度。為當下藝術、商業和技術共同作用的文學藝術創作,提供了獨特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