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奕宏
(天津師范大學,天津 300387)
宋高宗紹興二年(1132),南宋王朝正式定都臨安。隨即依北宋舊制,重振刊刻書籍的事業。隨著國家的推動,坊間刻書也盛行起來,陳宅書籍鋪便是在此時發展起來并不斷完善的。陳起其人一直以來不乏研究者,主要為研究其生平際遇、其與江湖詩案的關系、其與陳思或陳續蕓的關系以及其經營的陳宅書籍鋪所出的刻本作品。雖然在前人的研究中確實有將陳起視為編輯和出版家來撰寫的學術論文或是著作,但實際上探討陳起經營的陳宅書籍鋪對當代古籍出版事業有何幫助的論文并不算多。在新時代的進程中,國家對文化事業發展的大力推進和對國民精神文明建設的大力支持,應該讓古籍保護研究人員認識到,中國古籍出版事業也將迎來嶄新的發展。如果不能應時代潮流良性發展,恐怕會被潮流淘汰。作為南宋出版行業中的佼佼者,陳宅書籍鋪的編輯出版活動或許可以對古籍出版的未來發展有所啟示。
宋代是我國封建社會發展的最高階段。兩宋時期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所達到的高度,在中國整個封建社會歷史時期之內,可以說是空前絕后的。①盡管兩宋刻書傳至今日寥若晨星,但依然可考北宋刻書之地30余處,南宋刻書之地200余處。在社會趨勢的推動下,坊間刻書也興盛起來。書籍鋪是古代賣書兼刻書的店鋪,是一種具有商業性質的私人出版發行單位,也可稱作書坊、書林、書堂、書棚、書鋪或經籍鋪。書籍鋪是雕版印刷技術廣泛應用于實踐的產物,其生產經營具有一定的規模。南宋時,都城臨安是全國的刻書中心,陳宅書籍鋪則為其中佼佼者,與建安余氏并列為兩宋時期書籍鋪的典型代表。
陳起是現在學界公認的陳宅書籍鋪第一任主人,字宗之,又字彥才,號蕓居,稱陳道人,又稱武林陳學士,生卒年不詳。他不僅在文學藝術上有較深的造詣,有《蕓居乙稿》和《蕓居遺詩》傳世。而且是一名卓越的職業編輯和出版家,好刻唐人詩集,有“字畫堪追晉,詩刊欲遍唐”②之譽。此外,同當時的很多坊肆主人一樣,陳起還是一名藏書家。其藏書樓“蕓居樓”藏書數萬卷,不乏秘籍寶卷。陳起好交友,常與友人詩酒往還,但也因其重義和正直的品性遭遇不幸。南宋理宗寶慶元年(1225),因編刻涉嫌議論朝政、諷刺朝廷權貴的《江湖集》和《江湖后集》,陳起得罪了權相史彌遠,被充軍流放,《江湖集》和《江湖后集》也被劈版銷毀,這就是南宋時期的“江湖詩案”。直到八年后史彌遠病死,陳起才遇赦回到臨安,重操舊業。陳起一生從事編輯出版事業近40年,他去世后,其子陳續蕓繼承了陳宅書籍鋪。關于陳起、陳續蕓和陳思的關系,學界說法不一,有人說陳思與陳續蕓為一人,但清代學者葉德輝考證后認為陳起與陳思并無關系。③由于本文將陳宅書籍鋪視為一個整體,且重點探討陳起經營陳宅書籍階段的編輯出版活動,所以關于三人關系在此不做進一步討論。
首先,陳宅書籍鋪編刻的書籍類型大致分為三類:一是唐詩別集;二是時人總集;三是其他書籍,如有關語言論著、書畫論著及個人筆記。在這三種類型中,最主要的就是時人總集,這里的“時人”是指活躍于南宋中后期的江湖詩人一派,以劉克莊、鄭斯立等為代表。可以說,陳起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在“江湖詩派”作品的保存與傳播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從這點不難看出,陳起作為一名優秀的編輯,是具有獨到的選題眼光的。他賞識這些江湖詩人的才華,并且也注意到當時這些詩人的作品相對小眾,具有可開發的空間,因此為他們出版了大量詩集。他先后刊印了包括《江湖集》在內的65種詩集。如今,陳起所編刻的《江湖集》雖已散佚,但于明、清兩代傳抄或翻刻留下的仍有70余種,加上乾隆年間編修《四庫全書》時四庫館臣在《永樂大典》中輯出來的,共有110余家作品。若沒有陳起的努力,恐怕現在的我們很難看到這些作品了。
其次,陳起是一名敬業的編輯。他對于自己經手編刻的書籍都是精校精勘,即使欣賞詩人的才華,也依然堅持自己嚴格的選稿審稿標準,即使是名家作品也不例外。陳起雖因編刻《江湖集》而遭遇劫難,但并未放棄編刻書籍的工作。《梅屋稿》于淳祐四年(1244)刊成行世,證明了被赦免后重返臨安的陳起仍在刻書,也足以表現陳起將書籍的編輯出版視為終生事業的可貴精神。
另外,陳起還是一名善于把握與作者關系的編輯。他往往直接向詩人索詩,類似于現在出版社的組稿,然后隨輯隨刊隨印。不過在與詩人為友的同時,陳起并未放低作為編輯的選稿標準。有一位名為張元龍的詩人累積四十年的作品被陳起刪去了十分之九,他也欣然接受了,還請陳起多加精選,可見陳起在秉持編輯工作謹慎負責的態度的同時還能得到作者的認可。陳起因此特質贏得了“文士獨知音”“江湖指作定南針”④等美譽。
陳宅書籍鋪所出之書的品質精良,是頗為人推崇的。我們先從陳起選擇出版對象的方式談起。陳起自己本身就是藏書家,對于書籍的優劣,是有著不俗的鑒賞力的。憑借自身淵博的學識,陳起往往能夠選取更有價值的版本進行刊刻,這無疑會對陳宅書籍鋪所出之書的品質有所保證。
此外,素為明清收藏家所保藏的“書棚本”,即指陳宅書籍鋪出版的版式劃一,半頁十行,每行十八字,白口,左右雙邊,字畫方板,跡近歐體,精麗工整的刻本。現藏于國家圖書館的《唐女郎魚玄機詩集》《韋蘇州集》以及藏于天津圖書館的鎮館之寶《棠湖詩稿》等均為“書棚本”的代表。其中《棠湖詩稿》為南宋岳珂的代表作,天圖藏本為初刻初印本,字畫健瘦,刀法剔透,紙墨選料精良,版式疏朗優美,欄線粗細有則,為《南宋群賢小集》中僅存的一部宋刻本,被汲古閣毛晉等收藏名家所保藏。
陳宅書籍鋪雖然同當時其他書坊一樣消息靈通,對市場行情了如指掌,但陳起身居鬧市,卻一塵不染,“避影繁華,結廬深寂”⑤,沒有一般市儈的惡習。陳宅書籍鋪的書質量高,定價低,還可以賒賬。
具體來說,陳宅書籍鋪賣書的形式多種多樣。讀者可以郵購,如他曾多次給許棐寄書,許棐因之有《陳宗之疊寄書籍小詩為謝》;有些讀者沒有現錢,可以采用記賬的形式,等有錢時再還,黃簡因之有“賒書不問金”的詩句;陳起還經常推著書車走街串巷流動售書,送書上門,杜子野因有“成卷好詩借人看”⑥等詩句。由于陳起能為讀者著想,因此他和讀者的關系非常融洽,讀者把陳起當作自己的知心朋友,其書坊簡直成了廣大讀者的學術活動中心。據記載,劉克莊、鄭斯立等一眾詩人都是陳宅書籍鋪的常客。陳起去世的時候,廣大讀者悲痛不已,紛紛寫詩寄托哀思。
此外,陳宅書籍鋪也順應南宋時潮流,出版巾箱本、纂圖互注重言重義本,既能吸引讀者又能節約成本。
由上文中陳起經營陳宅書籍鋪時期的編輯活動中,我們不難看出,陳起有如此獨到的編輯力,與其淵博的學識、高度的責任心和強大的交際能力密不可分。首先,從學識上來說,與普通編輯相比,古籍專業編輯需要具備廣闊的知識面和扎實的專業知識,才能提高選題策劃的水平。為了解決古籍編輯標準高這一問題,國家應大力培養專業人才,古籍出版社應多與高校建立聯系,在教授知識培養素質之后,最好還能給予學生一定的實踐機會,以保證古籍出版專業課的實用性。在此基礎之上,專業的古籍編輯最好能有突出的組稿和作品整合能力,像陳起對所編刻書籍的精心取舍,就體現了其作為一個文人的文化底蘊、審美情趣和思想價值取向。
其次,從職業責任角度來看,敬業是一個古籍編輯所必備的精神。對古籍校勘時一定要嚴謹仔細,才能做到存真、校異、訂訛,最忌妄自尊大,不經嚴謹考證任意刪改涂抹。
最后,古籍編輯由于編輯整理古代書籍的特殊性,不會與身為古人的作者有什么往來,但因涉及經典作品的整理本或普及讀物出版,編輯要具有很好的團隊意識和溝通能力,和工作中的專家學者以及自己的同事都要形成良性的合作,才有利于長期的發展。
多出精品力作是古籍整理出版工作的根本要求。精品出版首先要優化選題結構。古籍出版的選題結構標準中提到,應“學術”和“文化普及”并重,以普及為先導,以弘揚為主題,以學術研究為支撐,建立合理的古籍出版選題結構。
專業的整理本需要精品,普及讀物更需要。因此,對于古籍做成普及讀物出版的選題,還應做到寧缺毋濫,樹立基本書原則。每年應當組織專家評議,向讀者推薦精品書目名單。這樣做的意義不僅僅是向讀者推薦精品古籍書目,方便讀者購買,更重要的是有助于在古籍出版領域樹立精品意識,減少重復出版和資源浪費。這對于改善古籍出版生態、提高古籍出版的回報率都是很有意義的。古籍整理出版事業,承擔著傳承中華文化的歷史使命。如果今人能策劃出《史記》《漢書》《三國志》這樣的選題,那將是不朽之盛事;如果今人能編選出像《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這樣的選本,讀者將受益無窮。
此外,陳宅書籍鋪為人所稱道的“書棚本”,實際上顯示了一個優秀的古籍出版物,不僅僅需要對其內容進行嚴格把關和審視,同樣需要對其展現形式的細節予以反復琢磨。古籍出版工作者要具備一定的藝術鑒賞力,同時古籍出版社對于自己出版的作品也要嚴格把控其質量,這也是樹立品牌意識的一個重要方面。
品牌意識并不是一種純商業化的說法,古籍出版社同樣應注意這個問題。這里提到樹立品牌意識,實際是希望當代古籍出版工作者能夠重視讀者的需求,將古籍出版事業置身于市場經濟的大環境下。雖然古籍出版要注重學術性,但也決不能忽視普及的必要性。而想要出版精品普及讀物,必須重視與讀者的關系,實際上也就是通過樹立品牌意識,樹立滿足讀者需求、重視讀者信任度的意識。從陳宅書籍鋪的做法中,我們可以更直觀地體會到這一點。為了從長遠角度提高整體出版質量,陳起充分考慮到讀者、社會的需求,自覺地調整自身的選題計劃,優化出版資源。例如,南宋時詩人尤為推崇唐詩,而陳起雖然也大量地搜集、整理和刊刻唐人詩集,以滿足當時的市場需求,但并未追風出版杜甫、柳宗元這類名家的大作,而是堅持發掘唐代一些較為籍籍無名而作品不俗的詩人的作品。這樣不僅使自己的出版物不重復于其他書坊,導致很快被湮沒,還可以滿足讀者、社會的不同需求,開拓新的市場。這點啟示了古籍出版工作者,古籍出版選題要獨辟蹊徑,做到人無我有,打造專屬品牌。
為了更好地滿足讀者需要以樹立優質品牌,古籍出版工作者對社會發展趨勢的精準把握也非常重要。從這一點看,不斷更新其品牌產品,注重刊刻書籍的時效性和系列性,也是陳宅書籍鋪值得當代古籍出版工作者學習的地方。例如,《江湖集》出版后,《江湖前集》《江湖后集》《江湖續集》《中興江湖集》的陸續出版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這啟發了古籍出版工作者,在進行選題策劃時,應遵循數度開發、學術為本、表述更新的原則。樹立品牌,使讀者、作者與受眾三者相互交融、滲透,擴大古籍出版社的文化影響,樹立獨具特色的出版品牌。
隨著我國對古籍保護事業的重視,古籍出版已經出現了良好的新局面,在數量和質量上都有了大幅的增加和提升。但在古籍出版事業的新發展中,很多新的問題也陸續產生。就目前來看,強化古籍整理出版的質量管理,全面提升古籍整理出版工作的整體水平是亟待解決的問題。
縱觀陳起的一生和他對陳宅書籍鋪的經營,我們可以看出,使命感和責任感是他的標簽。古籍出版工作者作為古籍保護工作者中的重要成員,一定也要具有傳承傳統文化的使命感和對古人和今人都負責的責任感。秉持著這樣的精神,我們可以期待,隨著專業古籍編輯的培養、古籍出版社對精品成果的追求和品牌意識的樹立,古籍出版事業會更好地適應市場經濟、互聯網和現代科技的飛速發展,借由這個新的時代更優地完成保存和傳播傳統文化的使命。
注釋:
①鄧廣銘《談談有關宋史研究的幾個問題》,載于《社會科學戰線》1986年第2期第138頁。
②③④⑤⑥(清)葉德輝《書林清話(外二種)》,北京聯合出版社2008年版第71、72-74、69、67、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