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向明
(河南工業大學,河南 鄭州 450001)
所謂“古籍點校”,是指點校者以復原古籍為目的,對古籍進行加注標點、斷句、劃分段落以及修改錯字等工作。近年來,因古籍點校成果所引發的著作權糾紛時有發生,各地法院對此類糾紛尚未形成統一的意見,甚至在古籍點校的成果是否受到著作權法保護的問題上,不同法院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決結果,如在“鄭福臣訴大眾文藝出版社等案”和“中華書局有限公司訴北京國學時代文化傳播股份有限公司案”中,法院就對古籍點校成果是否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問題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加強古籍點校作品的法律保護,首先要以完善國內外立法為研究進路,選擇最適合我國立法和司法實際的保護模式。
我國在1991年的《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中曾規定“整理”的含義,該條例第5條第12款規定,“整理”是指對內容零散、層次不清的已有文字作品或者材料進行條理化、系統化的加工,如古籍的校點、補遺,即將古籍點校明確界定為著作權法上的“整理”。除此之外,國家版權局在1999年發布的《關于古籍“標點”等著作權問題的答復》中明確了古籍點校成果是否具有獨創性的新作品,決定了古籍點校行為是否屬于著作權法語境下的“整理”范疇以及是否受到著作權法保護。換言之,該答復將古籍點校形成的新作品是否是在原作品基礎上進行的獨創性創作作為判斷其是否構成演繹作品的決定性因素,以此區分于那些對古籍進行沒有任何獨創性的點校。然而,上述規定在2001年著作權法修訂時已被刪除,上述國家版權局的答復也相應失效,這反而給司法實踐中的古籍點校作品著作權問題提出了挑戰。
筆者認為,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第12條中關于“整理”的規定仍然可以適用于古籍點校而成的作品。這是因為,雖然國際條約中有關“整理”的規定主要適用于音樂作品,但依據著作權法的基本原理,我國著作權法語境下的“整理”主要指的是形成新作品的“選擇”或“編排”行為。由此可見,作為古籍整理種類之一的點校,并未被排除在演繹作品范疇之外,關鍵在于古籍點校是否達到演繹作品的獨創性標準。
毋庸置疑,古籍點校的目的在于復原古籍,即通過點校手段呈現古籍原有的意思表達,我國有學者據此認為以復原古籍為目的的點校成果不受著作權法保護[1]。這種將作者的創作意圖作為判斷作品是否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判斷標準的觀點,為美國知名學者尼莫(David Nimmer)所首倡,尼莫在批判以色列最高法院判決的“死海卷宗”案中,明確提出了作者的創作意圖是判斷作品是否受著作權法保護的關鍵要素[2]。尼莫的創作意圖觀點受到了司法實踐的嚴峻挑戰,在該案中,以色列上訴法院認可了尼莫的觀點,但最高法院認為應當依據著作權法的基本原理來判斷,即原告復原古籍卷宗的成果因具有獨創性而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
筆者認為,以作者的創作意圖作為判斷著作權保護的標準,會給司法適用帶來困難,鑒于創作過程的復雜性和主觀性,對作者“意圖”的分析本身具有一定的主觀因素,不同的判斷主體對作者意圖的解讀會有微妙的差別,不可避免要回歸到對客觀事實的判斷上來。誠然,作者的創作意圖是判斷作品是否滿足最低限度的創造性的其中一個要素,但作者是否具有創作意圖以及具有何種創作意思表示,很難成為判斷作品受著作權保護的依據。換言之,作者在主觀上沒有創作的意思表示,他的作品并非當然不具備創造性;反之,并非出于復原古籍的意思表示,其作品也有可能不具有創造性。
不僅是學術界對于古籍點校成果爭論不斷,在司法實踐中也沒有形成統一的認識,爭議的焦點集中在古籍點校成果是否應當受到著作權法保護,以及對古籍點校成果的保護是否會影響公眾獲取古籍的社會公共利益,等等。大多數法院判決都認可古籍點校所需要的專業性以及點校者付出的辛勤勞動,也都承認每個點校者所完成的點校成果均有所差別。如在周錫山訴陸林、江蘇鳳凰出版社有限公司、上海圖書公司侵犯著作權案中[3],法院認為,雖然古籍點校工作的專業性強,要求點校者具備豐富的文化素養,需要付出巨大的智力勞動才能完成,但依據事實和思想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理念,以復原古籍為目的的古籍點校不受著作權法保護。不同法院的分歧在于點校成果是僅僅屬于對客觀事實的發現或者復原,還是構成點校者創造性的選擇和判斷。綜合分析法院觀點各異的判決后,我們發現,復原否定古籍點校成果獨創性并不取決于是否具有復原古籍的創作意圖,不同點校者的成果各異也并不是點校成果符合獨創性標準的必備要件。例如,在“中華書局案”中[4],法院認為,認定分段、加標點等方式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的表達,并非認可所有的點校成果都構成獨創性表達。
古籍點校成果的著作權保護與演繹作品的獨創性密不可分,而演繹作品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原創作品,因而在涉及演繹作品的獨創性標準時,就顯得異常復雜。波斯納認為,一部達到獨創性標準的作品應當是與已有作品有足夠大差別,并且不會造成混淆的作品[5]。獨創性判斷的難題實質上就是“創造”概念的難題,對“創造”的判斷,并不是單純事實認定,而是觀念建構,是價值判斷[6]。
在司法實踐中,法院在審理演繹作品著作權糾紛時,往往既要判斷原作品的性質和價值,又要考慮獨創性的內涵,并且對演繹作品的獨創性判斷通常適用特殊的標準和要求。以德國為例,該國《著作權法》規定,在判斷對于具有特殊性質的作品進行改編時,應適用更為嚴苛的標準來決定是否屬于演繹;但對于不受法律保護的音樂作品的非重大改編,就不會作為一部單獨的作品受到應有的保護[7]。就獨創性的判斷標準而言,隨著著作權理論的進步,獨創性標準始終處于發展變化之中,從之前的“額頭流汗”標準發展到后來Feist案中美國最高法院提出的“獨自創作與微小創新”標準[8]。就演繹作品而言,獨創性標準是與已有作品相比較后做出判斷,并非針對作者的全部創作行為。根據學界通說和司法實踐的總結,可以將演繹作品的獨創性判斷分為兩個標準:可區別性改變標準(Distinguishable Variation)和實質性改變標準(Substantial Variation)。
“可區別性改變標準”,又可以稱為“超過微小變化標準”。通常情況下,對于公有領域作品基礎上創作的演繹作品,法院大都會適用此標準,認為獨創性只要滿足“可區別性改變”標準即可。本文以美國和我國司法實踐中的判例為研究對象,考察可區別性改變標準的適用。
Alfred案[9]闡述了可區別性改變的獨創性標準,對后來的判決影響較大,并極大地滿足了商人投資文化市場的需求。[10]在該案件中,原告用一種金屬雕刻的方式復制了一些知名畫作,這些作品均是處于公有領域的,被告則根據原告的金屬雕刻作品制作了銅版畫。原告以侵權為由向被告提起訴訟,但被告認為,原告作品實質上是對公有領域作品的復制,因缺少獨創性而不應受到法律保護。但法院支持了原告的觀點,認為著作權法要求的獨創性只是要超過微小變化的程度。盡管原告是對已經進入公有領域的作品進行的復制,但因為該金屬雕刻作品融入了作者獨特的個性和創作理念,符合演繹作品的獨創性標準,就區別于原來的作品。被告的行為顯然侵犯了原告的著作權。法院認為,“超過微小變化”是最低限度的獨創性標準,只要創作完成的演繹作品與原作品相比有超過微小的變化,就應認定其達到了獨創性要求。
Alfred案所確認的可區別性改變標準,側重于考察作品中是否顯現出作者的個性。對進入公有領域的作品進行金屬雕刻,即使是實際的、完整的復制,在雕刻的過程中也不可避免地帶有作者的創作個性和思維特征。誠如波斯納所言,個性決定了人類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令人欽佩的個體所做的努力。將個性融入作品的創作,就構成了作者,其與企圖隱藏其個性的捉刀者形成鮮明的對比。[11]除此之外,Alfred案還否定了新穎性和創作意圖在判定獨創性中的重要作用。只要作品是獨立創作完成的,不是從他人的作品中抄襲而來的,該作品仍然具有獨創性,并且作者是否在主觀上意圖創作作品或者創做出具有獨創性的作品,并不影響作品的獨創性[12]。
與可區別性改變標準不同,實質性改變標準是在一則司法判例中首次提出的,即在Gracen v.Bradford Exchange一案[13]中確立。在該案中,美高梅公司是電影《The Wizard of Oz》的著作權人,其授權被告Bradford Exchange使用這部影片中的一些元素制作了一套盤子用作收藏器皿。Bradford Exchange聘請了一些畫家創作該部電影中其中一個角色的繪圖,最終打算與其中畫得最好的畫家Gracen簽署協議,但Gracen拒絕簽署協議。Bradford Exchange轉而同另一個畫家Auckland就整套盤子的制作簽訂了協議,并將Gracen的繪畫提供給其作參考。原告在獲得著作權登記后,起訴被告侵權。但地區法院認為原告的畫作不具備獨創性,不能獲得著作權保護,從而駁回了原告的訴訟請求。在本案中,波斯納(Posner)法官認為,著作權法中的獨創性觀念在適用于演繹作品時,具有法律而非審美的功能,以避免相互重疊的主張。他以處于公有領域的蒙娜麗莎畫作為例說明其觀點,假如某人A復制了蒙娜麗莎,與原作只有細小的差別,A以自己的畫作為演繹作品為由,起訴某人B侵權,而B卻認為自己是復制的不是A的畫作,而是處于公有領域的原作,這時法院將不得不認定B復制的到底是A的畫作還是原作。這種情形與上述案例近似,畫家Auckland辯稱其從未接觸過原告的畫作,也就根本不可能抄襲其畫作。如果Auckland接觸過原告的畫作,那么很難認定他是復制原告的畫作還是電影的截屏畫面。演繹作品著作權保護的目的在于確保其與原作之間存在實質性差異,才可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而不僅僅是從美學角度做出判定。原告作品顯然不存在這種區別,因此,原告作品是不具備獨創性的演繹作品。
Gracen案的判決對獨創性的分析采取的是一種客觀路徑,將演繹作品同原作品進行對比,分析二者之間是否存在實質性區別。如果演繹作品同原作品不存在實質性區別,對演繹作品的著作權保護將可能會阻礙原作品著作權的行使。在這種情況下,對演繹作品的著作權保護實際上達到了禁止他人按照原作品進行創作的效果。Gracen案判決的意義還在于,對不同類型的作品不能采取一樣的獨創性標準,應當按照作品的類型和屬性的不同適用不同的獨創性標準,這樣更能夠實現著作權法的立法目標。
在我國司法實踐中,法院也采納了演繹作品獨創性判斷的實質性區別標準。如在段國勝與成都市風雅堂工藝品有限公司等著作權侵權糾紛上訴案中[14],原告段國勝訴稱其在創作工藝品“孫悟空”浮雕作品時,僅將1999年出版由趙夢林所著《京劇人物》一書作為其參考資料之一,并認為其利用浮雕形式以及加入自身對人物的理解展現中國京劇人物,是一種獨創性的表現,應受著作權法保護,被告大量模仿、抄襲該作品進行復制生產的行為侵犯其著作權。
二審法院指出,演繹京劇角色形象創作的作品,并不能僅因獨立完成而理所當然地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原因在于我國京劇角色形象已經存在大量相對固定的人物形象,在演繹京劇角色形象的過程中既要繼承優秀傳統京劇文化,同時又要融入創作者獨特的個性和藝術表現方式,在此基礎上的再創作才有可能符合獨創性的要求,使得廣大京劇愛好者能夠輕而易舉地感受到再創作的藝術魅力。將原告的涉案作品與1999年趙夢林創作完成并出版的《京劇人物》一書中的人物對比后發現,二者在人物儀容、著裝、姿態、色彩等外觀形式及主題思想的表達上并無顯著差別,相關公眾不能輕易加以區分,不能體現其浮雕作品在表現京劇人物形象方面所具有的獨特方法和個性特征。原告的浮雕作品“孫悟空”雖然改變了傳統京劇角色形象的載體,但在色彩搭配、衣著服飾、面部表情等方面均未體現自己的獨特個性和表現手法。因此,段國勝對工藝品“孫悟空”浮雕作品的制作不具有獨創性,不應當享有著作權。
我們討論演繹作品的獨創性是與原作品相比的增量獨創性,故而演繹作品的獨創性標準都是相對于原作品而言的。可區別性改變標準和實質性改變標準只是學術界普遍認同,并應用于司法實踐當中的獨創性判斷標準。然而,學術界不乏對獨創性標準的不同見解,如Gideon Parchomovsky和Alex Stein發表的《論獨創性》一文提出了獨創性三分法,試圖使著作權保護與獨創性程度高低成正比,消滅目前所有作品均適用同一獨創性標準帶來的副作用[15]。他們將獨創性分為高、中、低三個級別,即高度獨創性、一般獨創性、細微獨創性或無獨創性,分別對應“非等同物原則”“價值增加原則”和“同一性原則”。不過,沒有指出劃分的具體標準。對于獨創性三分法,我國學者認為存在獨創性標準不明確、判斷主體以及與合理使用的關系不明確等問題[16]。除此之外,我國學者王坤認為“作品獨創性本身也具有一定的層次,不同層次的獨創性對于作品可版權性具有不同的意義”。他將作品獨創性分為表層獨創性、中層獨創性和深層獨創性三個層次,作品可版權性的條件在于具備表層獨創性和中層獨創性,深層獨創性是判斷作品可版權性的奢侈條件[17]。由此可見,學者們都在試圖探索獨創性的層次性,這對我們研究古籍點校成果的著作權保護問題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
如前文所述,作者的創作意圖并不能否認作品的獨創性,復原古籍時,點校者根據對古籍原文的理解,并不一定構成有限的表達形式。誠然,如果這些點校者所做出的點校成果,本來就是公有領域的有限表達形式,則點校成果不符合演繹作品的獨創性標準。除此之外,那些沒有達到最低的創造性標準的點校成果,如修改錯別字、添加簡單的標點符號等,無論是從抽象層面還是具體層面,均不構成演繹作品。不可否認,這些不具有獨創性的古籍點校成果,仍然需要點校者付出大量的體力和智力勞動,具備豐富的專業知識,如果得不到法律保護,極有可能打擊投資者的積極性和點校者的創造性,不利于優秀古籍點校成果的形成。筆者建議參照國外的立法例,給予這些古籍點校成果以演繹作品之外的著作權保護,如德國《著作權法》就以“科學版本”的形式給予點校作品以鄰接權的保護,與其他著作權的區別在于,其保護期限僅為25年。此外,意大利和俄羅斯等國也有類似的規定。
因此,即便是經過判斷認定古籍點校作品可以作為演繹作品受到著作權保護,古籍點校者所享有的著作權仍然受到一定的限制。在確認以獨創性標準作為判斷古籍點校作品是否構成演繹作品的基礎上,還要進一步明確的是,點校者對古籍點校成果這一演繹作品所享有的著作權,并不及于被點校的古籍本身,這在古籍點校作品著作權侵權案件中非常重要。通常情況下,如果被訴侵權的作品與被侵權的古籍點校作品經比對之后的相同之處,都是原古籍中的內容,那對于此部分相同或者相近似的內容不能認定構成侵權。也就是說,點校者僅對其獨創性部分享有著作權,不能及于處于公有領域的原古籍版本。在古籍點校作品的著作權限制方面,還存在點校者不能禁止其他人再次針對古籍獨立完成點校工作,這往往是司法實踐中被訴侵權人的抗辯理由,即其對古籍的再次點校工作由其自己獨立完成,并非抄襲或者參考涉案的古籍點校作品。對于獨立創作完成的點校工作,應當由被訴侵權人承擔舉證責任,如果被訴侵權人無法證明其能夠獨立完成點校工作,那就可以認定構成侵權。反之,法院應綜合考慮被訴侵權人的獨立點校能力、參考涉案點校成果的比例等方面,做出是否侵犯古籍點校作品著作權的認定。
綜上所述,古籍點校作品在理論和實務界的爭議仍在繼續,只有采取具體案例具體分析的方法,才能使古籍點校作品受到應有保護。筆者認為,古籍點校成果是否構成演繹作品,應回歸演繹作品獨創性的傳統判斷方法即“實質性改變”標準。對于非獨創性古籍點校智力成果的保護,則需要立法創設新的鄰接權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