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桂辰
(華東師范大學傳播學院,上海 200241)
安東尼·吉登斯在其《現代性的后果》中表示:“現代性表示的是社會組織或者生活模式,于17世紀時在歐洲出現,并在之后的歲月中,在全球范圍中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彪S著工業化的逐步發展,現代性以極大的方式瓦解并改變著傳統社會的組織模式、生活結構與發展方向[1]。在技術方面,從蒸汽機的出現到電的使用,再到信息化的飛速發展,它既把機器和個體的關系添加到了社會關系中,使得空間與時間得到了延伸,破除了傳統的線性模式社會關系,同時也減少了社會的發展周期,提高了社會生產效率。在制度層面中,資本主義導致的工業化革命使社會聯系在世界范圍中變得更加密切。以自由競爭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生活、生產模式將更加復雜的流通、生產、消費符碼添加到了社會關系,極大地改變了群屬與個體之間的關系。除此之外,更加重要的是,就在短暫的三四百年中,現代性讓人類的知識數量呈幾何數集增長,信息的爆發式增長超過了人類以往的任何一個時期,對信息與數據的占有使得社會資源占有重新洗牌,導致了新的社會階層分化,新舊階層的激烈沖突讓社會關系變得非常復雜[2]。
脫域是吉登斯研究現代性時提出的一個核心概念,指“社會關系從彼此互動的地域性關聯中,從通過對不確定的時間的無限穿越而被重構的關聯中‘脫離出來’”。[3]不同于前現代社會中時間與空間彼此對位的一致性,在現代性條件下,時空是虛化的,地域性情境中的社會關系被抽象化處理,通過對新的社會情境的“再嵌入”,以實現時空的分離與延伸,進而不斷擴展現代性的內涵。脫域作為現代性的重要運行機制為現代社會提供了一定的安全性與可控性,但因脫域機制的不良運作所導致的損害也大量地存在??梢哉f,現代社會本質上是一個高風險社會,“風險”是現代性的后果之一。
現代性標志著從傳統到現代的轉變,表現為與過去某些傳統的斷裂。脫域機制打破了人類行為在時空中的限制,增強了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力,也隨之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風險。
首先,知識的不確定性是新型風險的主要來源?,F代社會與前現代社會的一個顯著差異即是對確定性知識的破壞,其根源在于,經由脫域而獲取的知識是一個螺旋式前進的動態過程。它總是不斷地“再嵌入”到具體的社會情境,再從新的情境中脫域出新的知識,以完成對知識理論框架的不斷修正與更新,充分體現著“現代性的反思性”。沿襲著知識演變的脈絡,現代人對自然的認知與開發范圍的擴展、程度的加深,時空極限一次次被打破,人類的活動難受約束,世界的人造化特征日益突出。[4]現代社會身披科學技術的榮光,造就了一幕幕使人驚嘆的奇觀壯景,但由于知識的不確定性,人們必須承認潛伏的風險相伴存在著,而且可能造成非常嚴重的后果。正如現代社會發展進程中向我們所呈現的那樣,一朵蘑菇云吹響了科學進步的號角,也殺戮了成千上萬條鮮活的生命;機器大工業生產加速了社會轉型的步伐,也掩蓋了青山綠水與蔚藍天空;全球化市場推動了國際交流與貿易,也引起了世界范圍內的金融危機……現代社會的風險之所以超出人類的控制力、帶來非預期后果,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知識體系的不確定性,因為現有的一切信息時時刻刻都處于變化之中,未來是難以規劃的,風險也是難以判斷的。
其次,全球化擴張也可能導致新型風險。吉登斯將全球化定義為“世界范圍內的社會關系的強化,這種關系以這樣一種方式將彼此相距遙遠的地域連接起來,即此地所發生的事件可能是由許多英里以外的異地事件而引起的,反之亦然?!苯柚撚驒C制的展開而實現的全球化,一方面,將某些地區的工業化戰爭、生態災難、金融危機等社會問題不斷擴大,成為全世界人民面臨的共同困境;另一方面,世界政治、經濟、軍事等新格局也會影響具體的個人和團體對事物的控制能力。隨著全球化意識的日益增強,現代社會中的個體正漸漸演變為全球性網絡中的一個小小結點,所謂的社會身份或許只是全球數據庫中的一個微型代碼。在全球化情境下,不同地域、不同社會、不同文化在時空的延伸中相互交往、彼此聯結,如此過程中的現代性風險無疑具有“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劇烈力量。
吉登斯認為,人類正在遭受的全球性風險是現代性難以駕馭和脫離控制的后果,而且沒有具體的個人或團隊可以對其負責。一些最嚴重的后果諸如核戰爭、世界末日、人類滅絕等具有嚴重的反事實性,人們即使意識到未來的發生幾率,也可能在大多數時候忽略它們的存在,但一些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風險卻是現代人所難以規避且時時需面對的。而這類風險的有效應對,在現代性條件下體現為人們對抽象系統的信任與依賴。
現代社會中的抽象信任集中表現為對象征符號和專家系統的信任。前者是指相互交流的媒介,它將信息傳遞開來,人們無須考慮任何特定場景下處理這些信息的個人或團隊的品質,如貨幣在社會范圍內的流通,即體現出人們對國家抽象能力的信任;后者則是由技術成就和專業隊伍所組成的體系。作為一個龐大復雜的社會組織,日益精細化的社會分工不斷增強著抽象系統的專業性,使之逐漸成為非專業人士難以理解與涉足的領域,但借助專家們的指點與幫助,人們可以利用抽象系統來指導生活、評估風險。譬如我們待在家中,周圍便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專家系統,我們不了解房屋是如何建造的,不知道抽煙機的工作原理,不清楚電腦中海量信息的搜集處理手段,理應存在著許多未知的風險,但我們卻信任房屋結構的牢固安全,信任抽煙機對健康的保障,信任電腦可以提供有用的資源。這種信任的實現是基于對專業人士品行的信賴和專業知識技能的精確性。在現代社會中,抽象系統里各領域專家的相關工作,既可以為該領域內風險的應對提供可信賴的專業性評估與應對措施,也可以引導普通大眾對各種現代性風險做出更恰當的認知和理解。[5]
然而,基于現代性的反思性,抽象系統同樣具有不確定性,它總是在脫域和再嵌入的過程中被不斷修正與補充。一方面,系統內部專業知識的權威性得以保障,另一方面,這也注定了專家系統的局限性,如某一領域的專業人士很可能是另一領域的門外漢、同一領域內不同專家的意見存在矛盾性等。因此,在現代社會中,每個個體都會對抽象系統產生信任的需要,進而通過信任與抽象系統及連帶的現代世界發生關聯,從而獲取相應的本體性安全感。
信任是維系社會行為運轉的基礎,但信任本身卻存在著失信的風險。在傳統社會中,由于生產力低下、交通落后、科技不發達等社會因素的影響,個人活動空間有限、活動范圍狹窄,構筑的大多數是小范圍的親密社會,彼此之間的信任是一種在場的、熟人間的基于親緣關系的信任。費孝通先生曾將我國的傳統人際關系定義為“差序格局”,即每個人以“己”為中心向外擴散,熟人間互動的頻率與深度成為形成信任的基礎,同時這種親密的人際關系也構成了人們自我約束、遵守承諾的監督機制。[6]隨著現代社會的來臨,新型交通工具與互聯網等新興技術的廣泛運用極大地擴展了個人的活動范圍,時間與空間的分離與重組使非當面性的“缺場”的交往方式成為可能。人們開始跨越地域性限制,進入一個嶄新的“陌生人社會”,從對熟人的信任轉為對抽象系統的信任,即一種非在場的、陌生人間的基于制度與契約關系的信任。然而,人類本性中對親密關系的追求造就了現代性條件下信任關系的虛假與脆弱,信任本身成為高風險社會必須付出的風險,抽象系統的失靈是人類本體性安全的重要威脅。
象征符號擴大了信息傳播的空間,但非面對面的交往方式造成了信息可信度的下降,如網絡支付較實體店交易而言,人們總是傾向于對網購、海淘的產品質量保持習慣性警惕;專家系統緩解了現代人學習各類專業知識的壓力,但給知識的精度、廣度、深度與專家的權威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磚家”“叫獸”等戲謔稱謂在現代社會的接連出現。同傳統社會一樣,現代社會的交互活動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基礎之上,但這種信任本身就暗藏著風險,構建過程的簡單迅速導致根基不堪一擊,偽親密關系的投射支撐不住信任的消解與斷裂。就我們日常生活經驗中的一個例子而言,醫生簡單詢問病情后便要負責患者的健康與生命,無所依傍的患者也常會對妙手仁心的醫生報以信任與感激,而一旦病人不再相信醫生的醫術,兩者的社會交往活動便就此終結。此外,現代性的反思性也進一步給人們的交往活動增強不確定性,從水質污染到食品安全,從常識到真理,都可被納入再嵌入、再信任的軌道。
現代社會的信任危機的出現,并非可以從“人對系統的信任危機”或“人對人的信任危機”兩個內容就能夠得到較好的分析與解釋,但吉登斯對于信任的分析為研究信任危機的出現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但目前對于我國社會信任危機的有效解決,還需要進行大量的、充足的研究分析與調查,和通過社會自身的發展形成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