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茵茵
(湖南師范大學,湖南 長沙 410081 )
傳統中國是一個傳統宗法倫理社會,在儒家血緣主義倫理學說的影響下,“家天下”理論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盛行,從世襲君主制到宗族文化,親情倫理成為連接整個社會最為重要的中心思想,因此當時的國家往往允許民眾更重親情而不是重法律。孔子曾有“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1]”的論斷,這是“親親相隱”最初的表達,此時其只是一種法律思想,還不是一項法律規定。而首次運用“親親相隱”思想來審斷案件的事例發生在西漢時期,董仲舒提及《詩經·小雅》中“螟蛉有子,蜾蠃負之”和《春秋》經義從司法上確認了父子之間有罪可以相互隱瞞,以及將養父子關系視為親父子關系,這是“親親相隱”思想的萌芽階段。
直到漢宣帝下詔:“父子之親,夫婦之道,天性也。雖有禍患,猶蒙死而存之,誠愛結于心,仁厚之至也,豈能違之哉!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皆勿坐;其父母匿子,夫匿妻,大父母匿孫,罪殊死,皆上請廷尉以聞。”[2]這一詔令首次運用儒家的仁學對親情倫理價值進行肯定,是古代以家庭為本位的倫理價值在國家立法層面上的首次出現;并且也是第一次詳細又正面地肯定了妻、子、孫為夫、父、祖隱罪在法律上的正當性,是對孔子“親親相隱”思想范圍做了最大限度的擴張,使其進入古代法律制度領域。
唐代,“親親相隱”制度逐漸得到發展及完善,從《唐律·名律》篇“同居相為隱”的規定,以及謀叛以上國事重罪不得相隱、必須告發等規定可以看出,首先“親親相隱”制度的范圍擴大到同財共居及一定范圍內的親屬也可互相容隱的階段;其次規定了謀叛以上的國事重罪不得互相容隱,這體現了“親親相隱”制度的程度受到限制,平衡了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最后重新規定了尊長為卑幼隱罪的權利甚至義務,而不僅限于卑幼為尊長容隱,由此雙向隱匿制正式確立。這一“同居相為隱”制度的大體格局在宋、元、明、清得以維持,未曾有本質的變化。
從“親親相隱”制度在我國的發展變化來看,其是我國古代法律制度中的一項重要刑法原則,可以總結出“親親相隱”的具體內涵是指在一定范圍內的親屬可以相互隱匿犯罪,若對該范圍內應該相互隱匿的親屬進行告發,則告發者將被處以刑罰。[3]
然而隨著新中國法律制度的重新建立,有關“親親相隱”的觀念在現代法律制度發展中消失了,“親親相隱”制度連同傳統封建法制被視為糟粕而統一廢除。在特定的大時代背景下,國家為集中一切力量發展,大力提倡傳統文化中的國家“大義”思想要高于家族的“宗親”觀念,當兩者發生沖突時,作為一名合格的革命者自然應該“大義滅親”。此時的違法犯罪分子被隔離在國家范圍以外,僅被視為反動階級的一部分,因而配合國家緝拿犯罪分子便成為每個公民及其親屬的一項重要義務,民族“大義”思想是每一個革命者都必須堅持的。正因如此,不管是1979年刑法還是修改以后的1997年刑法都有相關規定。
而隨著經濟和社會的發展,大多數民眾的外在經濟條件變好,人們開始轉向追求內心的富足,此時由于人性的回歸,家庭觀念重新成為主流思想,在法律制度上人權與法治相適應的觀念逐漸獲得認可。在這一過程中,“法不容情”式的法制模式逐漸遭到民眾的抵制和批判,社會各界都提出相應意見,國家出于對秩序和效率的考量,更傾向于讓民眾“法不容情”,這樣的模式可以快速查明案件;而普通民眾更愿意從人性的弱點或者人權的角度出發,希望國家能夠接受其“親親相隱”,認為追求“法不容情”違背了人性,也是對人類社會賴以維系的信任關系的破壞,且并不利于家庭關系的維系。為順應民意,我國2012年修改的刑訴法第188條第1款對其進行了規定,證人在接到法院通知的情況下沒有正當理由不出庭作證的,法院可以強制其出庭,但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例外。該規定在范圍上局限性較大,因為該條款只是規定了不強制執行近親屬出庭作證的義務,即并不是說近親屬可以不作證,只是法院不能強制其出庭而已。而被告人的近親屬在不出庭的情況下,還可以通過其他方式作證,如書面、錄音等也可以作證,也就是說近親屬作證的義務仍然存在,這樣的規定顯然沒有達到民眾的期待值。并且這樣的規定在當下“以案卷筆錄為中心”的裁判模式中并無優勢,因為法官普遍通過閱讀檢察機關移送的案卷筆錄來展開庭前準備活動,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被告人供述等言辭證據會成為書面證據,法官普遍通過宣讀案卷筆錄的方式進行法庭調查,大多數通過案卷筆錄中的相關資料進行判斷并以此作出該案裁決。[4]綜上可以看出,在外審判階段,法院并不依賴證人出庭來進行案件審理,證人出庭作證也不是刑事訴訟中至關重要的一環。
“親親相隱”制度作為古代一項重要制度,必然有其存在的重要意義。首先,“親親相隱”制度建立在家庭倫理和封建君主制的基礎上。“親親相隱”成立的前提是兩者之間有血親或者姻親以及非血緣關系,比如奴婢、護衛之類,他們的義務就是為主隱瞞,也是為了整個血緣關系的穩定,血緣家庭倫理價值觀是其被立法的宗旨。其次,“親親相隱”制度通常是以義務的形式呈現出來的,即血緣家庭成員之間相互容隱,或者奴婢等對主人的容隱,都是在履行封建法律制度規定的義務。這些義務是建立在倫理道德規范之上,并由其進行評價的。例如卑幼隱尊長是盡“孝”的義務,同輩兄弟之間相隱被評價為“悌”,奴隱主則是“忠”的體現。最后“親親相隱”制度是符合封建國家追求的。古代歷來講究“家天下”的理念,在繼承方面也要求男性繼承,皇位的傳承也是在宗族里選擇;而且“親親相隱”也是有界限的,其規定在危害到皇權、國家利益的時候是不能相隱的。
當然,傳統的“親親相隱”制度也有它的負面價值。其一是等級制度比較明顯。傳統“親親相隱”制度本就是建立在封建君主制基礎上的,無論是夫妻、父子、祖孫還是奴仆對主人本就處于不平等地位,這是為維護尊卑等級秩序而設定的,其中即使存在尊重人性的本能,以及維護親情的性質,但這一制度最終還是為封建君主統治服務的。它主要強調卑對尊的絕對容隱,而尊卑雙方的容隱權利和義務卻不盡相同。其二是“親親相隱”制度可能會導致某些犯罪分子在親屬的幫助下,逃脫法律的制裁,使其逍遙法外,成為法律制度的漏網之魚。[5]鑒于此類情況,處于現代社會條件和法律制度下,我們應當在綜合考慮現實政策法規后,建立起符合現代法治要求的“親親相隱”制度。
1.“親親相隱”制度的法律價值。1999年“依法治國”理念正式被寫進《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中,體現國家治理要在法律條件下進行,而不是僅聽從某個人的意見和觀點,這成為建設法治社會的重要方略。為順應國際社會人權觀念的時代潮流,我國在2004年3月14日通過的《憲法修正案》也明確規定了“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人權理念逐漸盛行。2004年9月16日召開的中國共產黨第十六屆四次會議,正式提出了“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歷史任務,誠信友愛、公平正義等成為和諧社會的基本特征。而在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的家國情懷和家風思想也在社會中引起強烈反響。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重新構建親親相隱制度也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意義。
第一,以上國家政策和法規的變化充分說明了“親親相隱”制度的內核是符合《刑法》保障人權的基本原則的,重新構建該制度有利于刑事政策更好地實行。“親親相隱”體現的人道主義和尊重人性內涵是構建和諧社會的根基之一,并且在某種程度上,“親親相隱”制度的內涵理念也符合我國當代構建和諧社會的要求,與以人為本,促進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和諧發展的時代命題相互對應,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相契合。
第二,“親親相隱”制度符合刑法期待可能性理論。期待可能性理論所具有的人道關懷價值,允許“親親相隱”制度存在,其效果必定會利大于弊。同時,“親親相隱”觀念發自人類本性,即使將其規定為犯罪,也并不能保證類似的行為以后不會發生,這符合期待可能性理論的核心內容。將親屬相互隱匿犯罪的行為由道德合理性上升到法律權利,就會改變人們進退兩難的境況,使人們不用被迫違背自己的良心去檢舉、揭發親屬犯罪,也更符合人性和社會情理。[6]
第三,“親親相隱”制度符合刑法的人道主義。刑法的人道主義是指刑法的制定與適用首先肯定是立足于人性,為了維護社會基本秩序而建立的。而親情關系是人們維系社會關系的基礎,如果人們仍然是親屬之間相互舉報,那么社會的基本秩序將會被打破,國家根基也不復存在。所以人們出于本性去維護家庭成員的利益時,也會得到社會大多數人的理解和認可。“親親相隱”制度正是人性對于親情追求的正面回應。
第四,“親親相隱”制度符合刑法中罪責刑相適應的原則。當出現親屬窩藏、隱匿犯罪嫌疑人的情況時,該親屬在親情觀念的支配下,為了幫助其逃脫罪責隱瞞真相,但并非是出于自己的主觀惡性去實施犯罪行為,該親屬的主觀惡性相對于其他犯罪行為而言要小得多。如果犯罪嫌疑人未犯罪,其親屬就根本不會出現隱匿的情況,因此其親屬再次實施此種幫助行為的可能性也非常小,也就是說其人身危險性較小。因此,重新構建“親親相隱”制度是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在實踐活動中的具體體現。
第五,“親親相隱”制度符合現代罪責自負原則。當一個案件發生,需要逮捕嫌疑人,在搜集證據以確定其罪的過程中,許多公安機關辦案人員都會想到兩種最簡單的方法:一種是直接逮捕嫌犯后通過其口供獲得,另一種就是通過對與嫌犯朝夕相處的親屬進行詢問獲得。這是最傳統、方便的取證途徑,也是最節約人力資源的方法。[7]基于此類情況,偵查人員往往將犯罪嫌疑人和其近親屬視為一體,為了快速查明案件事實、搜集犯罪證據,在對犯罪嫌疑人的近親屬進行調查或詢問具體情況時,往往會在其認為“有必要”時,采取強制傳喚、拘留等強制措施,如果犯罪嫌疑人近親屬不配合,嚴重的話甚至會以我國《刑法》規定的包庇罪、妨害作證罪等相關罪名來拘捕和懲罰他們,卻忽略了現代法治社會遵循罪責自負原則,使得無辜家屬也被迫承擔責任。
2.“親親相隱”制度的社會價值。(1)提高罪犯的社會認同度,維護社會穩定。道德價值作為法律的基礎,“親親相隱”是對人性最基本的關懷,也是尊重和保護人權的真實體現。在對罪犯進行改造的時候,親人的鼓勵和關懷,不僅能幫助罪犯正確認識錯誤,也有助于化解罪犯內心的矛盾,讓他們樹立重新做人的信心和安心改造的決心。它會沖淡刑事法律所固有的僵硬或者冷酷的面具,顯示出刑事法律溫暖和寬容的一面,從而使監獄人員的改造更能得到其認同和配合。[8]也不會因為家庭成員“法不容情”思想而心灰意冷,對親屬產生對立情緒和仇恨心理,使罪犯出獄后“重操舊業”,甚至可能催生親屬相殘的人間悲劇,這并不利于維護社會的穩定。(2)促進家庭和諧,鞏固國家發展的根基。社會是無數家庭的聯合體。在所有的社會關系中,家庭關系是最基礎的。國家的長久發展就在于各個家庭的健康發展,下層關系基礎牢固才能保證上層國家建筑的穩定發展。因此,維系親情關系實際上是維系和諧社會的基礎。試想如果某些人犯罪可能是一時沖動所致,這時其親人也站在其對立面,對其充滿提防和敵意,沒有任何期許其改正錯誤的態度,那么作為國家根基的家庭將會瓦解,社會成員之間最基本的誠信、友愛、關懷等因素也就無從談起,整個社會的安寧和秩序將會被打破。[9](3)符合國際發展趨勢,促進民族融合。“親親相隱”制度并不僅在中國傳統社會存在,其還普遍存在于各國歷史中。根據法史學家的研究可以看出,“親親相隱”制度曾頻繁出現在中國法律發展史中,而在西方古希臘、古羅馬時期相關制度也初見端倪,并且在近現代無論是大陸法系還是英美法系國家的法律規定都有提及。近年來,隨著國家的日益強大,我國傳統文化儒學思想和“人權”思想在世界范圍內得到廣泛關注,這為“親親相隱”制度的回歸提供了動力[10],其符合世界法律思想、制度的發展趨勢,為促進世界各民族大融合提供了共同點。
“親親相隱”制度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礎,是世界人類文明普遍認可的。不可否認,縱觀古今,傳統的“親親相隱”制度并不完善,存在許多令人詬病的問題,但其所蘊含的對于人性的尊重和對親情觀念的維護,以及尊重人們基本權利等精神都有其合理性。在我國當前致力于建設法治社會,以及習近平總書記家庭觀等主流思想的帶領下,有必要用現代發展的眼光重新思考我國“親親相隱”制度,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賦予其新的、具有現代價值的意義,以期完善相關立法。
一方面,我國古代“親親相隱”親屬的適用范圍較為穩定,在界定現代法律“親親相隱”的親屬范圍時,可以參照傳統“親親相隱”制度的親屬范圍。其范圍主要包括夫妻、父母、子女、同胞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孫子女、外孫子女也涵蓋其中,符合現代多數家庭的近親屬成員構造,有利于維護家庭關系的融洽和構建和諧社會。可以考慮將我國現行《刑法》中與包庇有關的罪名如第310條的窩藏、包庇罪,第307條第2款幫助毀滅、偽造證據罪,第311條拒絕提供間諜犯罪證據罪,第312條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第349條的包庇毒品犯罪分子罪的犯罪主體排除上述范圍內的親屬,有助于法律的統一性。
另一方面,可以考慮免除這些家屬在刑事訴訟中必須作證的義務。不僅僅是免除其強制到庭的義務,還要進一步考慮排除上述范圍內的親屬作為證人,即親屬享有對案件的沉默權,不用必須承擔提供線索的責任,這樣也表明立法者和執法者對人倫親情的愛護和對基本人性的尊重。[11]因此,我國現代法制的建設,更應該立足于吸取本國傳統文化養分,為“親親相隱”制度或者其他優秀傳統文化留一席之地,鞏固法律的發展根基,不絕對模仿他國的方法,增強普通民眾對現代法律的親和力和歸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