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云煐
(湖南師范大學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我國繼承權喪失制度具體規(guī)定在198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以下簡稱《繼承法》)和198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繼承法意見》)之中。《繼承法》第7條規(guī)定了繼承權喪失的四大法定事由:“(一)故意殺害被繼承人的;(二)為爭奪遺產(chǎn)而殺害其他繼承人的;(三)遺棄被繼承人的,或者虐待被繼承人情節(jié)嚴重的;(四)偽造、篡改或者銷毀遺囑,情節(jié)嚴重的。”《繼承法意見》第9至14條和第28條進一步規(guī)定了繼承權喪失的程序、具體認定方法和對失權人晚輩直系血親的效力。《繼承法意見》細化了《繼承法》的規(guī)定,解決了一些問題,但還有些問題尚待解決。
我國繼承權喪失的法定事由較窄。有的事由頻繁出現(xiàn)在別國民法規(guī)定中,如以欺詐或者脅迫的手段迫使或者妨礙被繼承人設立、變更、撤銷遺囑的(德國、日本、瑞士、意大利、俄羅斯);有的事由較少出現(xiàn),如隱匿遺囑的(日本)、故意使用假遺囑的(意大利);有的事由比較特別,如做偽證或誣陷意圖構陷被繼承人使其被判有罪的(法國、德國、意大利)、重大侮辱(日本)和誹謗(法國)被繼承人致使其被定罪的、非配偶和直系血親者包庇殺害被繼承人之兇手的(簡稱為“包庇殺人”)(日本)、在不危及本人或第三人安全的情況下有作為義務的繼承人不阻止他人傷害被繼承人導致其死亡的(簡稱為“有作為義務者見死不救”)(法國)。上述事由有必要增補的應增補到我國繼承編中。
偽造、篡改或者銷毀遺囑,須情節(jié)嚴重才剝奪繼承權。對此處的“情節(jié)嚴重”指“侵害了缺乏勞動能力又無生活來源的繼承人的利益,并造成其生活困難的”。“情節(jié)嚴重”的條件應當刪除,只要繼承人實施了該行為則當然喪失繼承權。
第一,寬宥的適用范圍較窄。僅“遺棄被繼承人的,或者虐待被繼承人情節(jié)嚴重的”一項法定事由可以被寬恕,其他三項均無可寬恕的規(guī)定。第二,寬宥的適用條件苛刻。縱觀各國,僅我國需要具備“繼承人確有悔改表現(xiàn)”和“被繼承人生前表示寬恕”兩個條件,其他國家只需“被繼承人生前表示寬恕”一個條件。[1]
依據(jù)《繼承法》,繼承權喪失的效力有二:繼承權人喪失繼承權和晚輩直系親屬不可代位繼承。《繼承法》未規(guī)定繼承權喪失的時間效力,也沒有明確受遺贈權人的受遺贈權和必留份繼承人是否可適用繼承權喪失規(guī)定。
有些學者認為,繼承權喪失制度除上述四點外還有一些不足,提出了修改建議,然筆者不認同,特針對以下幾個問題說明理由。
1.“故意殺害被繼承人的”是否需要增加限定條件。有學者認為,應當增加限定條件,如“被判處刑罰的”“屬于正當防衛(wèi)的除外”[2],有的還考慮到既遂和未遂之分、主犯與從犯之分、緊急避險、有無刑事責任能力等因素。然筆者認為,無須再增加限定條件。首先,正當防衛(wèi)和緊急避險與故意殺人的概念外延互相排斥,所以無須另作規(guī)定。其次,無刑事責任能力者故意殺害被繼承人的,在刑法上不構成故意殺人罪,也就不屬于民事法律《繼承法》中的“故意殺害被繼承人”。最后,犯罪既遂、未遂、中止、預備是四種故意犯罪形態(tài),系故意犯罪在其發(fā)展過程中不同階段,但都已經(jīng)著手犯罪,所以不論故意殺人發(fā)展到哪個階段,只要被法院認定其構成故意殺人罪,該繼承人均喪失繼承權,這一點《繼承法意見》已有規(guī)定,只是該規(guī)定沒有提及中止和預備,蓋因實踐中犯罪中止和犯罪預備鮮有被定罪處罰之緣故。同理,主犯與從犯只是在共同犯罪中起到的作用不同,前者起主要、支配作用,后者起次要、輔助作用,主犯與從犯之分不是出入罪的標準,只是影響量刑的因素,同樣構成故意殺人,都應當剝奪其繼承權。
2.“其他繼承人”的范圍是否應限制。“為爭奪遺產(chǎn)故意殺害其他繼承人的”中的“其他繼承人”之范圍,有學者借鑒日本立法例,認為僅包括在先順位和同一順位的繼承者,不包括后順位的繼承人。筆者不認同,第一,在法定繼承中,“爭奪遺產(chǎn)”的目的實質上已經(jīng)達到限制“其他繼承人”范圍的效果,因為殺害在后順位的繼承人不會增加己身的繼承份額,對己身沒有意義;第二,繼承權喪失也適用于遺囑繼承,順位問題僅在法定繼承中有意義,前述觀點沒有考慮遺囑繼承的情況,如甲在遺囑中指定了兒子乙和未成家的弟弟丙繼承遺產(chǎn),此外無其他繼承人,乙為了獨吞遺產(chǎn)殺害了丙,丙在乙的順位之后,乙的繼承權不被剝奪,原屬于丙的遺產(chǎn)按法定繼承由乙繼承,這正符合乙爭奪遺產(chǎn)之目的,顯然不當。
3.“為爭奪遺產(chǎn)故意殺害其他繼承人的”是否需要限定爭奪遺產(chǎn)目的。有種觀點認為,在司法實務中考察“爭奪遺產(chǎn)”的動機較難,沒有太大的實際意義。[3]如我國臺灣沒有考量該動機。[4]筆者不贊同該觀點,繼承人殺害其他繼承人的原因若與“繼承”沒有任何關系,卻要剝奪他的繼承權,此做法不符合邏輯。
4. 喪失繼承權之繼承人的晚輩直系血親能否代位繼承。《繼承法意見》第28條否定了其晚輩直系血親的代位繼承權,蓋因我國法律對代位繼承權的性質采取的是代位權說,即代為繼承是基于被代位繼承人原享有繼承權,喪失或放棄繼承權均不在此列。有學者主張固有權說,自然人的民事權利終于死亡,被代位繼承人死亡則其繼承權消滅,代位繼承權并不以其繼承權存在為前提。筆者認同《繼承法意見》規(guī)定,何人可以繼承財產(chǎn)應以被繼承人的意愿為首要考慮因素,若被繼承人憐憫自己的后代,他生前完全可以用遺囑實現(xiàn)目的,被繼承人寬恕繼承人必須有明確表示,被繼承人愿意讓晚輩直系血親繼承的也應當作出明確表示才行,沒有明確表示的,法律不宜推定其愿意。
5. 繼承權喪失訴訟提起主體是否應擴展到利害關系人,是否應遵循法定繼承順位。有觀點認為,繼承權喪失訴訟提起主體不應局限于法定繼承人,應該擴大到利害關系人,如繼承人的配偶,即兒媳和女婿,二者不是法定繼承人,但配偶繼承的份額將是夫妻的共同財產(chǎn),此次繼承就與他/她便有利害關系,就可以提起繼承權喪失訴訟。且提起繼承權喪失訴訟應當遵循法定繼承順位,在先順位的繼承人未提起的,在后順位的繼承人無權提起。
筆者不贊同該觀點。第一,繼承糾紛是繼承權人之間的糾紛,起訴權由繼承人本人行使即可,若繼承人先于被繼承人死亡,發(fā)生代位繼承,該權利由代位繼承人行使,若繼承人在繼承開始后遺產(chǎn)分割前死亡,發(fā)生轉繼承,該權利由轉繼承人行使。第二,遵循法定繼承順位起訴可能會損害在后順位繼承權人的權益。例如,甲和配偶乙膝下無子,甲有兩個弟弟丙和丁,祖父戊尚在世但缺乏勞動能力且無生活來源,此外再無其他繼承人,甲立遺囑將遺產(chǎn)留給乙、丙、丁、戊四人,并注明若丙或丁任一人喪失或放棄繼承權的,份額由對方繼承,甲因病去世,丙為爭奪遺產(chǎn)銷毀并偽造遺囑,將丁、戊的份額獨吞,造成戊生活困難,乙因自己未受損對此事既往不咎,但此事侵害了丁和戊的繼承權,二人認為應剝奪丙的繼承權。若遵循法定繼承順位起訴,處于第一順位的乙不會起訴丙,然實際受損的丁戊二人卻因處于第二順位而無權起訴,于理不合。第三,提起訴訟主體擴展到利害關系人與遵循法定繼承順位有矛盾,前者系無繼承權之人,而法定繼承順位僅存在于法定繼承人之間,其他利害關系人的順位與法定繼承人的順位孰前孰后不明確。
筆者認為,“以欺詐、脅迫或其他方法迫使或者妨礙被繼承人設立、變更、撤銷遺囑的”“隱匿遺囑的”和“故意使用假遺囑的”三類事由應當增補為我國繼承權喪失的法定事由之中,其他事由不必增補。
第一,以欺詐或者脅迫或其他方法迫使或者妨礙被繼承人設立、變更、撤銷遺囑的行為使嚴重侵害了被繼承人的遺囑自由,該遺囑不是被繼承人真實意志的體現(xiàn),其侵害程度比“偽造、篡改和銷毀遺囑”更大。故意使被繼承人喪失遺囑能力屬于“其他方法”,比如下藥使被繼承人變成癡呆,被繼承人則不能立遺囑或者不能變更遺囑,繼承人雖然沒有殺害被繼承人,也沒有欺詐、脅迫,但此舉已經(jīng)妨礙到被繼承人進行死因處分。《德國民法典》第2339條第一款第一項就有規(guī)定“故意使被繼承人生前陷于不能作成或者廢棄死因處分”導致喪失繼承權。
第二,“偽造、篡改和銷毀遺囑”不包括隱匿和故意使用假遺囑,而后兩者都會導致執(zhí)行的不是被繼承人的真實意愿,隱匿雖比銷毀損害程度輕,但目的一致,將假遺囑的使用人和偽造人置于同一地位考慮,保護更加嚴密。
第三,做偽證或誣告和侮辱誹謗的不法行為,雖對被繼承人的聲譽造成了損害,但這些行為均在被繼承人生前對其所為,被繼承人生前若未寬恕,他完全可以在生前立遺囑,不將遺產(chǎn)留給該行為人繼承,無須法律對其進行干預。
第四,“包庇殺人”危害不大,沒有直接侵害被繼承人人身或者違背其意志繼承財產(chǎn),與剝奪繼承權的懲罰力度不相當,沒有必要規(guī)定為繼承權喪失的法定事由。
第五,“有作為義務者見死不救”的行為在我國刑法中通常被認定為不作為的故意殺人罪,甚至是間接故意的故意殺人罪,所以該行為可以被第一項法定事由所包含,無須另行規(guī)定。
第一,偽造、篡改和銷毀遺囑,若不存在現(xiàn)行法規(guī)定的“情節(jié)嚴重”的情形,即使遺產(chǎn)分配完才被發(fā)現(xiàn),繼承人也不會因此失去繼承權,只會導致偽造或篡改的遺囑無效,重新按原遺囑分配遺產(chǎn),繼承人無絲毫不利影響,這是對其他繼承人的不公。第二,人應當為自己的不法行為承擔責任,偽造、篡改或銷毀遺囑不僅侵害了被繼承人的遺囑自由,也損害了其他繼承人的合法權益,甚至浪費司法資源,已經(jīng)具有一定的社會危害性,不應只有情節(jié)嚴重的此類行為才受到喪失繼承權的懲罰,否則居心叵測的繼承人會仗著沒有惡果而肆意妄為。第三,其他國家或地區(qū)并未將“情節(jié)嚴重”作為條件,如意大利、日本、瑞士、我國臺灣和澳門地區(qū)。[5]
第一,全面適用寬宥制度。首先,“遺棄被繼承人的,或者虐待被繼承人情節(jié)嚴重的”與“偽造、篡改或者銷毀遺囑,情節(jié)嚴重的”行為相比,前者直接侵害被繼承人人身權利,后者直接侵害的僅為遺囑本身,后者行為惡性更小、危害程度更輕,法律卻未規(guī)定后者適用寬宥制度,不符合舉重以明輕之邏輯。其次,即使是危害程度更重的故意殺害被繼承人的行為,也不能否認其沒有適用寬宥制度的余地,該犯罪行為應當主要通過刑罰手段懲罰,民事法律不應當完全封閉被繼承人的意思自治空間,故意殺人中止、未遂和未成年人殺人的情形則給了被繼承人寬宥的可能空間,若被繼承人事后仍然寬恕了行為人,恢復其繼承權未嘗不可,這充分尊重了被繼承人處分私有財產(chǎn)的自由。最后,全面適用寬宥制度立法例的國家或地區(qū)占大多數(shù),如法國、德國、瑞士、葡萄牙、智利、巴西、匈牙利、阿根廷、意大利、埃塞俄比亞、保加利亞、捷克、斯洛伐克、越南,以及美國路易斯安那州、加拿大魁北克省及我國澳門地區(qū),且部分國家或地區(qū)還將寬宥制度適用于特留份的恢復。[1]
第二,刪除“繼承人確有悔改表現(xiàn)”的寬宥條件。兩要件增加了繼承人的證明難度,增加了法官的認定難度,繼承人不僅要證明被繼承人曾書面或口頭表示已寬恕自身,還需證明自己曾有哪些具體悔改表現(xiàn),法官還需對這些事實一一查證。筆者認為,被繼承人的寬恕表示足以恢復繼承人的繼承權,一是寬恕的原因往往是繼承人痛改前非,二是即使繼承人不悔過,被繼承人仍然原諒,也屬其意志自由。
第一,繼承人喪失繼承權的,其效力溯及繼承開始之時。主要考慮到喪失繼承權的事由有可能發(fā)生在繼承開始之后,如果效力不溯及繼承開始之時,喪失繼承權的立法目的便不能實現(xiàn)。第二,繼承權喪失的規(guī)定準用于必要遺產(chǎn)份額繼承權的喪失和受遺贈權的喪失。首先,受遺贈人是法定繼承人之外的人,一個“外來者”實施了不法侵害行為,這更難為社會所容忍,剝奪其受遺贈權,符合道義人倫。其次,我國必留份繼承人有兩類,一是缺乏勞動能力又沒有生活來源的人,二是胎兒。實施喪失繼承權行為的必然是前者,當弱者變成了貪婪的惡者,他就不值得被法律特別保護。
綜上所述,繼承權喪失制度的條文設計如下:
繼承人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喪失繼承權:
(一)故意殺害被繼承人的;
(二)為爭奪遺產(chǎn)而殺害其他繼承人的;
(三)遺棄被繼承人的,或者虐待被繼承人情節(jié)嚴重的;
(四)偽造、篡改、銷毀、隱匿遺囑,或者故意使用假遺囑的;
(五)以欺詐、脅迫或其他方法迫使或者妨礙被繼承人設立、變更或者撤回遺囑的;
繼承人有前款行為,但經(jīng)被繼承人明確表示寬恕的,不喪失繼承資格。被繼承人知道繼承人有前款行為,仍在遺囑中指定其為繼承人的,視為寬恕。
繼承人喪失繼承權的,其效力溯及繼承開始之時。
本條規(guī)定準用于必要遺產(chǎn)份額繼承權的喪失和受遺贈權的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