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召玲
( 南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23)
如今文章寫作的要點或者技法層出不窮。但現在的寫作要領并沒有擯棄古人提出的要點或技巧,而是繼承或者發展了古人的寫作技法,因此歸納古人文章寫作的要領,統籌寫作言論尤為必要。
我國古代作家非常重視立意在寫作中的地位和作用。唐代杜牧在《樊川文集》卷十三《答莊充書》中說:“凡為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辭彩章句為之兵衛。未有主強盛而輔不飄逸者,兵衛不華赫而莊整者。四者高下園折步驟隨主所指,如鳥隨風,魚隨龍,師眾隨湯武,騰天潛泉,橫裂天下,無不如意。茍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辭句繞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亂,如入阛阓,紛紛然莫知其誰,暮散而已。是以意全勝者,辭愈樸而文愈高;意不勝者,辭愈華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辭,辭不能成意。大抵為文之旨如此。”[1]120他以“意”比作“主帥”統率全文;以“辭”為兵,辭隨意生。以意取勝,文辭愈樸素平實,文章意蘊愈高;不以意取勝,文辭愈華麗文章意蘊愈低俗平庸。宋代劉攽在《中山詩話》中曾說:“詩以意義為主,文詞次之。或意深義高,雖文詞平易,自是奇作。”[1]121劉攽的觀點與杜牧不謀而合,二者皆強調文以意為主,詞以意達。清代王夫之也曾說過詩歌和長篇文章都應該以意為主。他把立意當作主帥,沒有“主帥”,文辭就像散亂無組織的烏合之眾。
古人認為,若以“意在筆后”,將會手忙腳亂,文章支離破碎。清代劉熙載在《藝概》中明確提出這一觀點:“古人意在筆先,故得舉止閑暇。后人意在筆后,故至于手忙腳亂。”[1]126金代趙秉文在《閑閑老人滏水集·竹溪先生文集引》中指出:“文以意為主,辭以達意而已。古之人不尚虛飾,因事遣辭,形吾心之所欲言者耳。間有心之所不能言者,而能形之于文,斯亦文之至乎?譬之水不動則平,及其石激淵洄,紛然而龍翔,宛然而風蹙,千變萬化,不可殫窮,此天下之至文也。”[2]179趙秉文以形象的比喻闡釋了辭意之間的關系。優秀的文章必須以意為主,辭以意達,不能顛倒混淆。
“意”對文章整體具有統率作用,因此文章的寫作,首先應注意“意”方面存在的問題,主要任務是尋求“意”的完善與深化,使其更為集中,突出深刻。
語言文字的改動,不僅是形式上的修改,而且直接影響文章的思想。杜甫曾說過:“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1]334唐代釋歸仁在《自遣》中說:“日日為詩苦,誰論春與秋。一聯如得意,萬事總忘憂。”[1]335文章的準確、完美需要通過字字斟酌以及千錘百煉才能實現。劉熙載在《藝概·經義概》中提到:“多句之中必有一句為主,多字之中必有一字為主。煉字句者,尤須致意于此。”[1]337在語言的錘煉上,我國古人認為有煉句和煉字兩種。就煉句和煉字而言,錘煉語言有四個方面:繁簡、辭達、聲律、含蓄。
語言的繁簡,不同的作家持不同的觀點。明代謝榛認為作詩繁簡各有好處,他在《四溟讀話》中強調“作詩繁簡各有其宜,譬諸眾星麗天,孤霞捧日,無不可觀”。[1]355《莊子·駢拇》提到:“長者不為有余,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1]351這是從內容的角度出發說明繁簡均可。這種觀點雖然正確,但更多的作家把語言的“簡潔”當作最高要求。
宋代陳睽在《文則》中談到簡潔的問題,“且事以簡為上,言以簡為當。言以載事,文以著言,則文貴其簡也。文簡而理周,斯得其簡也”。[1]354梁朝的劉勰就曾提到“文以辨潔為能,不以繁縟為巧”。[1]352他說,議奏文以明辨簡潔為能,不以繁富的采飾為巧。這里雖是針對奏議文而言談論的簡潔,然而也可以作為作文修改的借鑒。唐代的劉知幾對“簡潔”做了較多的談論,在《通史·敘事》中他曾說:“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又有“蓋益者言雖簡略,理皆要害,故能疏而不遺,儉而無闕。譬如用奇兵者,持一當百,能全克敵之功也。若才乏儁穎,思多昏滯,費詞既甚,敘事才周,亦尤售鐵錢者,以兩當一,方成貿遷之價也……是則一貴一賤,不言可知,無假推揚,而其理自見矣”。[1]353劉知幾主張的“簡潔”即“文約而事豐”,或曰“言簡而要,其事詳而博”,在藝術上效果能“以少少許,勝多多許”。[1]382
文章的修改,避不開語言錘煉的繁簡問題。不同的作家雖對“繁”和“簡”持不同的態度,但他們提出的觀點利于語言的錘煉,對文章寫作大有裨益。
辭達被歷代寫作者奉為準則,稱其為“千古文章之大法”。關于辭達,古代作家眾說紛紜。宋代司馬光認為“‘辭達而已矣’,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無事于華藻宏辯也”。[1]361他認為的辭達,是辭能達其意,即意達。明代焦竑認為辭達,是心里知道,口能傳達,手能回應,辭達即詞達。清代劉熙載在《文概》中提到:“文無論奇正,皆取明理。”[1]364劉熙載提到的辭達,即理達。梅曾亮認為,詩詞曲折才能達其情,此為情達。
意達、詞達、理達、情達皆為辭達,四者都與語言有著密切的聯系。為了達到辭達,古人多從詞語運用恰當與否,用字準確生動與否,文字需調整增補與否出發。劉勰在《文心雕龍·史傳》中指出:“褒見一字,貴逾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鋮。”[2]182可見詞達的重要性。古人為文,有時為了辭達,雖有新詞妙語也會痛而舍之,恐怕影響文章思想的表達。清人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過詩文用字,有意思相同但用字不同的情況,他從字的意同方面舉例,實則強調用字準確生動的要求。雖然字意相同,一字改動,內涵大變。韓愈曾強調:“唯陳言之務去。”[2]184辭達須在字的調整增補上下功夫,以使用語有新意。
作家錘煉語言的目的之一,是為了能辭達。這為文章的寫作提供了理論依據。
我國古代詩歌最初與音樂、舞蹈三位一體,故而語言的聲律,很早就為人們所注意。《尚書·堯典》提到:“……歌永言,聲依水,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輪……”[1]365聲為五聲:宮、商、角、徽、羽;八音為金、石、土、革、絲、木、匏、竹。梁代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論》中指出:“夫五色相宜,八音協調,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秒達此旨,始可言文。”[1]365自他首創四聲八病之說后,古代寫作家對語言的聲律越加關注。《文心雕龍·聲律篇》提出了許多深刻精辟的觀點,比如強調音律的根本在于人的發聲,指出樂器模仿人的聲音,駁斥人的聲音模仿樂器的錯誤觀點。此外,《聲律篇》還談論到:“凡聲有飛沉,響有雙迭。雙聲隔字而每舛,迭韻雜句而必睽;沉則響發而斷,飛則聲飏不還,并轆轤交往,逆鱗相比……”[1]365強調平仄音配合應該像井上的轆轤一樣上下圓轉,像鱗片那樣緊密排列著。
古人對語言聲律愈加關注,對其探討也愈加精細。古代的作家以為,寫文章離不開音律。如唐代殷璠的《河嶽英靈集集論》:“論曰:昔伶倫誤律,蓋為文章之本也。是以氣因律而生,節假律明,才得律而清焉。預於詞場,不可不知音律焉。”[1]367聲律使文章富有美感,讓人體會深刻。王若虛指出:“詩之有韻,如風中之竹,石間之泉,柳上之鶯,墻下之蛩,風行鐸鳴,自成音響,豈容擬議?”[1]368王若虛認為,有韻之詩就像風中翠竹,石間清泉,柳上黃鶯,墻下蟋蟀聲,風中的大鈴聲自有自然之聲。由此可見,聲律在文章中的美學價值。此外,白居易在《白氏長慶集》卷四十五《與元九書》中提到有音律語言才會通順,語言通順聲音才會優美。袁枚也曾說過,想要創作出一首好的詩作,事先需選好音律。至清代的曾國藩甚至把聲律提到更高的地位,他認為文以聲律為本。
古人認為,詩言盡而意無窮,詩中意思不淺露,句中可回味,篇中有他意可稱為含蓄。梁朝的劉勰在《文心雕龍·隱秀》中說,含蓄,即字面之外有另外的含義;含蓄應以言外之意為工。他強調字面之外的真正意義才是作者想表達的意思。唐朝司空圖以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難,已不堪憂。是有真宰,與之沉浮,如綠滿酒,花時返秋。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淺深聚散,萬取一收”。[1]375司空圖說出了含蓄的特點,極力推崇為文含蓄。宋代魏慶之也是如此。他在《詩人玉屑》卷十《含蓄》中說,詩文要含蓄不露骨,這才是好詩文。古人說文章雄健,也是含蓄不外露。含義用十分,語言用三分,可以與《詩經》媲美;語言用六分,可以追上李白;用語十分,這就晚唐的詩作特點。魏慶之強調切記把全部的意思表露在文字上,實為突出含蓄的重要性。
唐代劉知幾在《通史·敘事》中道出了含蓄的作用,“使夫讀者望表而知里,們毛而辯骨,覩一事於句中,反三隅於字外”。[1]374文章含蓄的特點和作用讓讀者猶如隔紗窺月,霧里看花,隱約可見,深刻體會到文章不可言傳的含蓄美。
優秀的文學作品能夠廣泛流傳,富有極強的藝術生命力,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作家對語言的斟酌錘煉,最終使作品達到較高水平。
文章結構是支撐文章的“脊椎”。清代鄭板橋在《鄭板橋集·題畫》中提到:“何以謂之文章,謂其炳炳耀耀皆成文也,謂其規矩尺度皆成章也……畫石亦然,有橫塊、有豎塊、有方塊、有圓塊、有欹斜側塊。何以入人之目,畢竟皴法以見層次,有空白以見嚴整,空白之外有皴;然后大包小,小包大,構成全局,尤其用筆用墨用水之妙。”[1]182他用皴法表現山石、樹木、峰巒表面的各種脈絡,講究結構,雖然說的是繪畫之法,但也是作文之法。文章的結構架構合理,能夠很好地表現主題。若結構松散混論,缺乏條理,則不能為表現主旨服務,此時需要調整結構。清代唐彪在《讀書作文譜》卷五中引武叔卿的一段話,其中談到了對結構的調整:“氣有不順處,須疏之使順;機有不圓處,需煉之使圓;血脈有不貫處,須融之使貫;音節有不葉處,須調之使葉。”[2]180此處的“血脈”與陳廷焯提出的“作詞氣體要渾厚,而血脈貴貫通”[1]186的“血脈”一致,兩者都指結構的內在聯系。“能改則瑕可為瑜,瓦礫可為珠玉。”[2]181如果結構內在聯系不貫通,須進行調整,使全文結構貫通。
清代袁枚認為:“造屋先畫,點兵先派。詩雖百家,各有疆界……如盤走丸。橫斜操縱,不出於盤。消息機關,按之甚細。一律未調,八風掃地。”[1]183由袁枚的這一觀點可知寫作之前需要謀劃好文章的結構框架。一篇好文章不僅需要深刻的主旨和生動的材料,而且需要合理的結構。合理的結構可將材料巧妙地組織為一個有機體,明確地表現主旨,從而達到觀點與材料、形式與內容的有機統一。如果結構混亂將會嚴重影響文章的表達效果。因此,結構的調整是完善文章寫作的重要內容。
在文章寫作要領上,古人們可謂“百家爭鳴”。筆者粗略地概括出古人的三個寫作要領:以意為主;錘煉語言;調整結構。當然,除了這三點之外,還有許多值得我們學習、發展的寫作要領,在此筆者便不一一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