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競萱 河北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海弗里克極限,即脊椎動物正常體細胞的分裂次數極限,這個極限的存在決定著我們的生命有一個必然走向衰老和消亡的趨勢——女主角莉娜在片中向凱恩提到了這個概念,并稱這是人類的基因缺陷——借助這個概念,影片《湮滅》從細胞的死亡與永生的角度切入了對人的生命極限或者說是生命狀態的探討:如果說基因決定了我們的衰老和消亡,那么人的生存本身是否也是一個自我毀滅的過程?
海德格爾在其存在主義哲學體系中提出過一種名為“向終結存在”的存在狀態,終結——哲學意義上的死亡——在這種觀念下被闡釋為人的最本己最原始的存在方式:“只要此在存在,它就始終是它的尚未,同樣,它也總已經是它的終結。死所意指的結束意味著的不是此在的存在到頭,而是這一存在者的一種向終結存在。死是一種剛一存在就承擔起來的去存在的方式”①。以這種觀點去看待前面的問題,那么這個哲學意義上的死亡可以視為像基因一樣存在于人的精神中,這造成了我們“向死而生”的存在方式,對死亡的確知揭示著人在生存中的某種境遇。
從這個角度去理解《湮滅》的觀點,那么它其實在表面上展現著一種由向終結存在的生存境遇所帶來的自毀傾向。在劇本的改編過程中,導演加蘭不僅將原著中考察隊的人數變為五個、給每個主人公賦予了名字,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將這些人自愿加入這個自殺式任務的原因全部歸結于一種自我毀滅的沖動:酗酒問題、自殺未遂、親人離世,這些人生經歷使得主人公們在面對未來的諸中可能性的時候失去了應有的期待,死亡作為一種確知的可能性成為了唯一可被期待的終結形式。
然而,尋求終結的實現并非向終結存在的本意。因為首先,死作為一種可能性不可能被經驗,從而也就不可能被把握,它只有站在作為人的未來境遇的可能性之中時才具有存在論的意義;其次,終結的實現也就意味著人喪失了自己的“此之在”,即“把自己所需的生存著的向死存在的基地抽掉了”②。由此可見,向終結存在的意義并不在于“終結”,而在于“存在”,它并不是指實現死亡,也不是指停留在終結的可能性之中,而是指將終結作為一種不被減弱的可能性內化于對自身存在的領會中。于是,主人公們所展現的表面上的自我毀滅行為并不能詮釋向死亡存在的真正的哲學含義。
有一些細胞是沒有海弗里克極限的。1951年,一位名叫海瑞塔·拉克斯的女性因宮頸癌去世,她的腫瘤細胞在她去世后不久就被醫生取走,并培育出了醫學史上最早經人工培養而“永生不死”的細胞——影片《湮滅》借用“海拉細胞”引入了這樣一個事實:癌細胞沒有海弗里克極限,或者說,癌細胞是“永生的”。
更進一步地,從影片本身的設定來講,X 地帶對基因產生了一種折射作用,這個作用使區域內的生物細胞處于一種持續的變異和增殖狀態——一種“癌癥狀態”。這樣看來,《湮滅》似乎提出了這樣一個詭譎的假設:如果整個生物系統都患了癌癥會發生什么?這又會對生命和死亡的定義產生怎樣的影響?
如果要面對影片中的這個假設,那么有必要澄清的是,對“永生”概念的引入使我們不得不重新闡釋死亡的問題,因為這其中存在一個簡單的悖論:如果沒有了“死亡”的概念,那么也就不存在“生命”的概念,生與死必需相對地產生意義。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永生消滅了死亡,也消滅了生命本身,所以影片中所假設的整個生物系統的“癌癥狀態”其實是一種非生非死的狀態,生與死在這一假設中被同時剝奪了意義。
或者從存在主義的視角去看,海德格爾認為在人的存在中始終有一種“能在”但尚未成為現實的東西虧欠著,這些虧欠以“可能性”的方式存在于未來之中,而正是這些虧欠的存在,使得人本身具有了某種不完整性,即“只要此在作為存在者存在著,它就從不曾達到它的整全”③。在這個基礎上,死作為存在的終結,同時也就成為了存在獲得其完整性的唯一途徑。這即是說,“永生”的假設使生命本身失去了獲得整全的可能性,它看似是一種無窮無盡的生命力,但實際上在永生的生命中,一種更加根本的東西被永遠地抽離了。
所以最終,永生的神話也沒能為向終結存在的意義提供任何參照。在這個誘人的假設中生存與死亡的意義實際上是被分離了,因為生與死必須是協同的,人的生存的過程必須也被理解為一個死亡的過程。于是,在向終結存在的定義之前,必需還要有一個“本真的”向終結存在的定義——“在熱情的、解脫了常人幻想的、實際的、確知它自己而又畏著的向死的自由之中”④
如果如前文所言,自我毀滅實際上是把生存剝離了出去,而永生則是把死亡剝離了出去,這兩種途徑都無法通達向終結存在的本真的意義,那么我們只能轉向第三種假設,即影片結尾關于“死而復生”的暗示。
在《湮滅》的結尾,莉娜在燈塔中發現了凱恩留下的自殺錄像,我們從而能夠確定從X 地帶返回的“凱恩”并不是真正的凱恩,并且,影片的最后一組鏡頭——對凱恩和莉娜變異的虹膜的特寫——也同樣暗示著那個返回基地的“莉娜”并不是真正的莉娜,他們的“自己”實際上死在了燈塔中,或者說,“劫后余生”的凱恩和莉娜實際上經歷了自己的死亡。這個更加大膽的假設提供了另一個解決問題的途徑:如果死亡是可以被經歷的,那么向終結存在的境遇該如何其解釋?這種境遇本身是否還存在?
需要說明的是,向終結存在的意義之所以難以把握,是因為造成這一障礙的根源建立在這樣一個事實之上:由于死是無法被經驗的,那么人的存在想要獲得它的整全,就必然造成在世的全然損失,它就“不能再作為存在者被經驗到”。我們并不能本然地經歷他人的死亡,“任誰也不能從他人那里取走他的死”⑤。
把握死亡經驗的不可能性迫使海德格爾將死亡作為一種現象帶向了純生存論的概念,這意味著我們只能通過生存及其現象去理解死亡,只有通過把死亡本身理解為一種生存,我們才能去把握它的意義。于是生存本身成為了死亡的隱喻。而《湮滅》的巧妙之處在于,在分離出兩種現象上的對向死而生的闡釋之后,我們終于能夠借助最后一種假設觸及到問題的核心——想要去理解人的存在與死亡,并不能單純地去假定生與死,而是要去把死亡假定為一個能被經驗到的現象。
然而,影片所提出的假設固然觸及到解決問題的機竅,但這個假設終歸是無法推演下去的,死亡只能繼續停留在它的生存論的喻體中,作為一種哲學意義上的終結,在那個“向終結存在”的境遇里與每一個人相遇——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湮滅》其實并沒有解決它試圖去解決的問題,只是留下一些看似正確但最終又無法被證明的解決方案。但是,這也正是它美的地方:觀看這部電影的過程就如同凝視一雙深邃的、充滿疑問的眼睛,是一次人與影像之間的互相解讀,它注視著迷途的我們,并非在期待某個唯一的答案,因為有些問題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它們無法被解答。
注釋:
① [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譯.三聯書店.2017.第282 頁
② [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譯.三聯書店.2017.第300 頁
③ [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譯.三聯書店.2017.第272 頁
④ [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譯.三聯書店.2017.第306 頁
⑤ [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譯.三聯書店.2017.第27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