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珊
(福建廣播電視大學,福建福州,350003)
王安憶是中國當代最有影響、最多產,也是最有成就的女作家之一。她的小說創作應和著當代文學的各種潮流,引領著當代文學創作的風氣,她的許多作品成為當代文學探索時代精神與創作手法的標桿。她的作品的主角始終是平凡世界中的人,尤其是女人。她以女性的視角關注女性的命運,通過對女性七情六欲、人情人性的展現,描繪了社會不同階層、不同職業、不同年齡的女性的心靈世界和現實狀態。無論是上世紀80年代初期借“雯雯”成長歷程觀照女性豐富心靈世界的“雯雯”系列小說,還是80年代中期對女性生命欲望進行探尋的“三戀一世紀”(《小城之戀》《荒山之戀》《錦繡谷之戀》《崗上的世紀》),又或是90年代的《長恨歌》《姐妹們》以及后來的《富萍》《桃之夭夭》《流水十三章》等等,她的筆總是專注于女性形象的塑造,總是執著地記錄著女性與外部世界的點點滴滴,記錄著女性在生命旅程中命運的磨難與身心的律動,尋找女性生命過程中的詩意之美。
所謂日常生活,即是“以個人的家庭天然共同體等直接環境為基本寓所,旨在維持個體生存的再生產的日常消費活動、日常交往活動和日常觀念活動的總稱”。[1]如: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生兒育女,禮尚往來等各種活動。女性的一生與日常生活的聯系十分緊密,除社會工作外,她們還要在家庭中料理家務、相夫教子,切實承擔著生活的重任。生活中的苦辣酸甜使她們領悟到了生命的本真,也使她們的人生豐富多彩。
王安憶作為現實中女性的一員,能更直接、更切實地發現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存在的意義,從日常生活的瑣事中提煉女性生命的詩意之美。這正如北大教授陳曉明所言:“關注日常生活及其價值,這得益于女性視角,它是女性作家在意識形態衰弱之后回到婦女生活本位的自主選擇。”[2]王安憶的《流逝》《69 屆初中生》《長恨歌》《我愛比爾》《富萍》《流水三十章》《桃之夭夭》等等都是充滿日常生活氣息的作品。正是由于女性作家與日常生活的貼近,王安憶更能認識到普通女性的日常生活精神:“那是行動性很強的生存方式,沒有什么靜思默想,但充滿了實踐。她們埋頭于一日一日的生計,從容不迫地三餐一宿,享受著生活的樂趣。”[3]正是這種行動性很強的生存方式使女性生命的詩意之美盡情綻放。
《長恨歌》中的王琦瑤就是這樣一位集情、意、趣、美于一身的女性。雖然《長恨歌》是王安憶為漂亮的王琦瑤譜寫的一曲悲涼的挽歌,是一種為女性的被動處境和易逝的紅顏發出的“人生長恨水長東”的無限感慨,但是,毋庸諱言,在《長恨歌》中王琦瑤生命的詩意之美還是被揭示得十分充分。王琦瑤是上海千門萬戶里巷弄堂中常見的女子,但是她吸取了春申風月,黃埔精華,她的生命如花朵般悄悄綻放。40年代還是中學生的她就在上海小姐的選美中獲得第三名。圍繞著選美活動,王安憶描繪了王琦瑤這位生活美學的身體力行者的形象:
“王琦瑤在紅白兩色的康乃馨中間就像是花的蕊,真是嬌媚無比。”[4]當她穿著白色的婚服出場時,王安憶寫道:“她的婚服是最簡單最普通的一種,是其他婚服的爭奇斗艷中的一個退讓,滿臺的堆紗疊皺,只一個有血有肉的,那就是王琦瑤。她有嬌有羞,連出閣的一份怨也有的……穿著婚服的王琦瑤有著悲劇感,低回慢轉都在作著告別,這不是單純的美人,而是情景中人”。[5]對于普普通通的婚嫁活動,她表現出了日常生活中極強的審美創造力,讓普通平凡的生命在人生的旅途中演變成美麗的精靈!不僅如此,在1949年到1976年這段最是風雨飄搖的歲月里,寄居在上海平安里的王琦瑤也能盡情發揮自己生活的天份與美的創造力。任憑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她和她的好友依然能偎在小火爐旁,蔥烤鯽魚,擂沙湯圓,回味與續溫著往日情懷。她悉心經營著自己的一日三餐、穿衣戴帽,在清貧中獲得了生活的趣味,活出了生命的精美。
王安憶小說特別擅長于在弄堂里展現上海人——特別是上海女性的日常生活,挖掘日常生活中女性生命的詩意之美。在她的小說中常常看不到革命、政治之類的宏大敘事,有的只是小人物安守本分經營自己那份生計的執著與美感。《富萍》中一個普通保姆呂鳳仙端著金碗慢慢地吃飯的樣貌,打開賬本細細的意態,拉上錢包時那份富足與安足的神情,簡直就像一幅圖畫。這畫中,有一個保姆精細的生活藝術和優雅的生活情懷。無論是對呂鳳仙還是王琦瑤,王安憶要表達的絕不是一般的生命內涵,“絕不是茍活,不是動物性的本能,而是具有精神的攀高的意義”。[6]這種生命里有穿過歲月風雨的淡定與從容,有洞察世事的練達與智慧。
用女性的眼光關注女性命運,書寫女性人生幾乎是每一位女性作家不自覺的寫作傾向,王安憶也不例外。她絕大多數小說都以女性視角、從形而下的“過日子”入手,記錄著女性與城市、鄉村、小鎮的點點滴滴,審視著女性的生存品質與命運走向。在她的筆下,女性總是遭遇各種歷史的災難與生活的變故,是隨波逐流聽任命運的安排還是抵抗命運的不公?她們通過自己的行動,在滄桑的人世間不斷生長,表現出極堅忍的生命力量。
《流逝》中的歐陽瑞麗原是富有的資本家家庭中的少奶奶,過著富足享樂的貴族生活。史無前例的“文革”風暴掃蕩了她的一切:家被抄,房被封,財產被沒收。她的家庭遭受了致命的打擊,由富足轉為貧困,由高等華人轉而淪為市井殘民。一家九口每月一百多元的生活費,加上文革的高壓,使歐陽瑞麗不得不逆來順受,在畏懼與不安中艱難度日。然而,這并沒有動搖她“去”生存的勇氣與信心。為了維持家庭生計,她給人帶孩子、織毛衣、進生產組做工,精打細算地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在這一過程中,她體驗到了普通人平凡的生活,體驗到了勞動的艱辛和創造的喜悅。她也由軟弱變得剛強,由溫順變得潑辣,由懶散變得勤快。她不僅在風雨飄搖中創造了一家簡單而溫馨的生活,也創造了一個嶄新的自我,實現了在殘酷環境中的自我超越。
《富萍》中的富萍是鄉下女性,自幼失去父母,靠叔嬸長大,因與來上海幫傭的同鄉“奶奶”的孫子李天華的婚約而來到了上海。她很用心地靠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認識了上海的這座城市,也感受到了,雖然自己身為女性,但只要辛勤勞動,“在哪里活不下去?”她不斷地向“奶奶”和鄰居學習做活,給人幫傭,在舅舅家不卑不亢地生活著。她并沒有遵從婚約而嫁給只見過兩面、沒有感情又軟弱的李天華,也不嫁給舅媽為她介紹的男子光明,而選擇了正直、自尊、堅強的,靠糊紙盒為生的殘疾青年。她靠自己的努力與韌性創造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去過別人塞給自己的生活,使自己這朵浮萍(富萍)在上海扎下了根并開始孕育自己的下一代。
無論是《流逝》,還是《富萍》,王安憶總是努力貼近著底層人民的生活,努力從他們簡陋貧瘠的生活中發掘生命的詩意與生機。對于女性主人翁歐陽瑞麗、富萍,她總是抱著理解和欣賞之心,禮贊她們直面現實,應對變故,在困境中不消極、不妥協,永遠選擇“去”生存的勇氣、能力與智慧,勾勒她們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贊揚她們務實本分的品性和堅韌頑強的精神。王安憶曾說:“古典作家,比如俄國19世紀的作家群,他們對民眾的吶喊是:是的,你們窮,你們不幸,可是你們也不能卑鄙!這也就是托爾斯泰《復活》的救贖精神,是我最崇尚的精神。”[7]王安憶以極大的熱情描寫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女性生命的自強與自尊,表現出女性們在生存活動中的堅韌之美。
人是宇宙中最美麗的生命現象。人之所以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是因為人有意識,會思考,有情感并能使這情感在生命的場域內得以彰顯與延續,從而獲得美的感受,譜寫出美麗的生命樂章。情愛,包括親人之愛與男女之愛,是人類最濃烈的情感之一,它是人與人之間強烈的依戀、親近與向往,是無私并且無所不盡其心的情感。王安憶是闡釋人性的高手,她的許多關于人性的故事是經由情愛這條通道進入并最終對人性作出臻于深刻的詮釋的。
《流水三十章》就是一個詠嘆“情愛”之美的故事,它探討“情愛”的滋養與女性生命成長的關系。主人公張達玲幼年時被父母送至鄉下由姨娘帶大,從小缺乏親情的關愛,長大后回到上海,怎么也無法和家人親近。心靈的封閉使她孤寂地生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后來,她到農村插隊落戶,由于性格孤僻與倔強,承受了不需她承受的各種苦難。她一直處在與世界及他人的緊張對抗狀態之中。在她冷漠與孤傲的背后,其實是無助與渴望,她的內心渴望親情、友情、愛情,然又茫然不知所以,因此孤獨與痛苦始終與她相伴。直到八年知青生活結束再次回到上海,一個善良的男人——小學同學皇甫秋出現在她的生命中。皇甫秋總站在她的身邊,認真地愛她,關心她。由于從小缺乏愛,她對愛情的感悟總是慢了一拍,對皇甫秋的愛總是后知后覺以至錯過相愛的最好時機。但在這愛與被愛的錯位里,我們看到了愛情帶來的欣喜,幾乎從來沒有的笑容漸漸地爬上張達玲刻板的臉龐,她二十多年來的生命第一次顯露了生機,她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心中渴望多年、等候多年的愛情之花盛開的聲音!張達玲心中的堡壘被擊碎,愛情如陽光般溫暖了她冷漠的生命。她開始尋找生命的快樂感與和美的狀態。王安憶通過描繪張達玲從襁褓之中到而立之年那好似流水的生命的歷程,詠嘆愛情之于生命的重要,對女性生命歷程中的愛之荒涼表現了極大的同情,對女性應有的健康的生命狀態及其獲得之路進行了深入地思考。
到了《桃之夭夭》,王安憶強化了《流水十三章》所表達的“愛”是生命之美的溫床這一思想,贊美在“愛”的滋潤下成長起來的健康的生命意識。《桃之夭夭》中的郁曉秋和張達玲一樣,也有著不幸的命運,她是戲子的私生女,沒人知道她的生父是誰,事業與愛情雙雙失意的母親對她只有冷漠與幽恨。兄姐憎恨她,同學鄰里鄙視她,甚至她的青春與美麗在別人眼中都是不安分的象征。然而,她卻天性熱情和暖,知足率真,她心中始終懷著對親人、朋友的愛意,雖身處冷漠的逆境,卻快快樂樂地度過了“新剝珍珠豆蔻仁”的童年時期與“千朵萬朵壓枝低”的如花少年時期。下鄉插隊時,雖生活艱苦,但因有了愛情,她的生命似“豆棚籬落野花妖”般明媚自然。返城之后,她的男友拋棄了她,她沒有抱怨,坦然地生活。姐姐分娩時她細心照顧,姐姐去世后,她出于對剛出生就失去母親的外甥的愛憐,出于雙方風燭殘年的父母的愛護和對遭遇喪妻之痛的姐夫的體恤,她義無反顧地擔當起撫養外甥的責任。她的熱忱、善良、寬厚與愛心,贏得了姐姐婆家的尊重和喜愛,也斬獲了和姐夫的愛情。于是她與從前的姐夫、現在的丈夫建立了相濡以沫、溫馨親密的感情,開啟了一段有愛情相伴的平安而幸福的生命。
郁曉秋,這個命運多舛的女性,以她溫暖的笑容與充滿愛意的心胸從容面對生活的坎坷,走出一條雖艱難卻純凈的人生道路,在多舛的生活和變幻無端的命運面前,這枝“夭夭之桃”頑強地“灼灼其華”。她的愛化育了她美麗的生命并且溫暖著她的周遭,她“就象花,盡力綻開后,花瓣落下,結成果子,外部平息了燦爛的景象,流于平常,內部則充滿、充滿,再以一種另外的,肉眼不可見的形式向外散布,惠之她的周圍。”
冰心在《<關于女人>后記》一文里有一段談論女人的文字:“她既不是詩人筆下的天仙,也不是失戀人心中的魔鬼,她只是和我們一樣的,有感情有理性的動物。不過她感覺得更銳敏,反應得更迅速,表現得也更活躍。因此,她比男人多些顏色,也多些聲音。在各種性格上,她也容易走向極端。她比我們更溫柔,也更勇敢;更活潑,也更深沉;更細膩,也更尖刻……世界上若沒有女人,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8]在這里,冰心以她獨特的審美來品評、體味女性的優缺點,可謂十分準確與獨到。王安憶與冰心一樣,理解女性生命的本質,關注她們的處境,塑造她們的形象。她筆下的歐陽端麗、富萍、王琦瑤、張達玲和呂鳳仙們,都是極為卑微的小人物。她們的身上有這樣與那樣的不足,王安憶并不回避并給予深刻的批判,但同時,她也致力于捕捉她們人性中的真、善、美,傳達對女性生命的謳歌,并以沖淡平和的筆調禮贊這些女性用一種無言的隱忍卻又頑強的方式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態,實現自己對幸福、愛的追求的努力。王安憶對女性生命的審視,無疑讓我們拓寬了對女性生命意義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