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青青
時間是一位出世不久的幼兒,滿眼新奇,滿樹驚喜。新奇和驚喜的嘴未等合攏,卻又哇哇大哭。生長的疑問和時間的不確定,使得季節在安分守己的同時,制造著那么多未可知。時間不斷更迭發芽,不斷衰落繁華,剛剛還是漫天飛雪嚴寒刺骨,回轉身卻又大地回春暖陽升掛。并非天寒地凍滿目荒涼,而是時間深處的行走,給了心不同的顏色、不同的矚望。
我就是在這樣一個冰天雪地的曠野中行走的,一路風景,讓我經歷著春夏秋冬。我的第一眼是深刻的,深刻至冬天里看穿一抹綠。我行走在風里,行走在風中的高速路上。陽光多么歡暢,歡暢的極致必然是鴉雀無聲,陽光用這樣一種獨特的方式給大地樹木送來溫厚的庇護。樹木也學著陽光的樣子,乖巧到無聲無息地回報著一抹綠意。正值隆冬,干瘦的樹枝是看不到綠的,沒有綠的葉子和絲條,沒有婆娑的綠蔭和搖曳。可只要認真望過去,會發現,那抹綠是藏在盎然的意圖中的,在樹干和樹枝間,一路遠眺,會看到朦朦朧朧的綠霧,罩在時間的建筑之上,淡淡然然,飄飄渺渺。天空壓制了這種歡暢,用冷靜的殘酷和接納的慈祥,背負起時間的行走。我不敢大笑,好似一笑,那抹綠會被嚇跑。我不敢大哭,好似一哭,那抹綠會被剝奪生機,我只能在時間的縱深處行走,并與時間歃血為盟。
時間在行走中迷失了。我被劫持到一座荒島上。這是怎樣的一座荒島。到處是風聲厲厲,夜風哀哀。偶爾聽到遠處傳來的狼嚎,夜色發出綠色的兇光。看不到人影,聽不到鳥鳴,沒有來與去的帆帳。只有四面的風聲夾緊荒涼的嘶叫,逼迫茫茫的四野。白天和黑夜發出同一種顏色,從深淵發出的顏色。荒島沒有白天,沒有黑夜,沒有星星,沒有隱出月牙的跡象,太陽是早于荒島的過客,被夜色早已吞沒果腹。時間在荒蕪里一再跌落,翻著慘痛的跟頭,無力爬起。它努力掙扎,想在荒涼中扶起自己,卻難以站立,難以抵御巨大的黑暗合圍,黑暗以無形的力量,壓住天幕,壓住時間的行進。一切在此凝固。死亡時時圍追堵截著萬物醒來。我從一個鮮花盛開的村莊,在一座清澈蕩溢的天鵝湖上劃著船兒采摘星星,突然就被一陣颶風劫持,裹挾著閃電雷鳴被拋到這里??植赖牡?,驚飛了心中的燕子,那曾經的呢喃,被摔成鬼哭一樣的凄厲。時間橫在島上,做著破敗的夢,在破敗里,時間的荒目巡顧著荒蕪的茅根,是否在野火燒盡后抽芽破土。
一只巫鷹飛在上空,我看不清它的面孔。它黑色的羽毛混合在巨大的黑暗之中。用翅膀撲棱著咒語,它說未來的天空下刀,地上長蒺藜,人類死后閉不上眼睛。我戰栗,我不想成為閉不上眼睛的其中之一。于是,我修佛,修善,修德,修行,我謹小慎微,循規蹈矩,我恪守一個幼兒的天真,我用白蘭花罩護一雙明凈的眼睛,但最終,還是沒有逃過一場天災人禍的劫掠。我像一個水缸被龍卷風旋起,以超速的聲波旋于高空。在卷飛的途中,求生的本能始終扒緊缸的邊沿,保持水流不被傾覆的姿勢,并在驚恐萬狀中,仍然祈禱暴虐的風不要傷害了我的同類和親人,我希望生靈不要受到驚嚇,不要受到惡風的擦劃。然而,再強烈的求生意念,再仁慈的祈禱,都沒有逃過天災的橫行,最終,我的缸被時間毫不留情地摔地而碎,覆水難收。我開始醒來和死亡。當天災過后的一片寂靜浮現,時間開始了行走,在時間的行走中,我發現自己卷曲在一座荒島上。我看到了一條通向時間的路,路的盡頭是黑暗,黑暗的盡頭是深淵,深淵的盡頭是死亡。我正沿著這樣一條時間之路行走,像我的缸,那些被碎掉的瓦礫。
時間無法沿時間之河溯流而上。我無法回到過去的時光。起初,單純地以為是時間的錯位,倒置了時空,想象著這是一場夢,夢中的驚恐與荒誕只是經歷的一些場景。等夢醒來,就會回到現實?,F實畢竟能尋到一份安寧,陽光和鮮花的綻放,像我那個鮮花盛開的村莊,盡可以聽到一片鳥語花香??墒?,當夢醒卻,醒后的一切卻是黑暗密布,迷惘籠罩,時光的對岸已遙遠得消失。我被時光之船綁架到了這樣一座死角之島。未等揭下蒙布,時光之船便一個閃電式回旋,就撤退得無影無蹤。我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那些黑色的恐怖、絕望的荒涼。黑暗里,我無數次伸出手,想抓住救命的稻草,然而,即使一段枯枝都難以捕食。這是一座沒有生命的島。來到這里,面臨的只有等時間這把刀慢慢吞噬。起初,時間是一個振臂一呼萬人響應的國王,當無數軍隊跟隨征戰沙場,時間是那么得心應手自得其樂。而當敵人大兵壓境,士兵丟盔棄甲四處奔逃時,時間的國王暴怒而謾罵,它實在接受不了這種驚嚇和刺激,一改溫善的面孔而翻臉成一個陌生的刺客??墒?,當所有的士兵落荒而逃,只剩下國王孤零零一人時,時間的面孔由恐懼而變得悲哀和無助。我就是那個驚嚇而暴怒、最后再也聽不到那個哀號的奄奄一息的國王。我是時間的國王,我在時間中淪落為求生的乞丐。為了活下去,我開始在黑暗中尋找。尋找那座鮮花盛開的村莊,我童年的朋朋珍珍。
閉上眼睛,就能憶想上世紀那片爛漫的草坡,草坡上朋朋珍珍的身影,我用那些幼兒的稚聲來驅趕身邊冷颼颼的風,在心中燃起一支燭火取暖。童聲剛剛咿呀響起,濃云卻像山一樣壓過來。天幕四垂,萬物悲催,黑暗圍籠。時間的行走被一把大鎖卡住了咽喉。
行走在時間的荒島上,一切抗爭無濟于事。與命運的搏擊,顯得多么勢單力薄。一棵鮮活的生命,于自然深處,面對風雨,已無縛雞之力。生命的來與去,只能聽憑時間的擺布。命運,像一個砥礪完美的魔術師,手中的魔棒操縱得如此變幻莫測,天衣無縫,以致明知是在過愚人節,命運之神卻篤愿被其蒙蔽而驚喜開懷。但是,繁華的背后,終有覺醒的聲音。生靈在思考,失去熱情和淚水之后在思考。
悲哀,無望,號啕,這些目光的形態,已跟隨時間之王遠征。荒島之上,茍延著一只進化的動物。溫暖與寒冷,白天與黑夜,歡樂與痛苦,漸失對比的敏感。即將面臨的,或是枯枝的消失。對于一個站立、端坐、行走、躺臥已無界限的動物,任何姿勢都不會起到有助于生還的意義。命運繩索被當成橡皮筋一樣地游刃有余和輕描淡寫。再沒有什么可以阻擋放棄抗爭的勇氣。再沒有什么可以阻擋破釜沉舟決一死戰的意志。一夜白了頭的人,還懼怕死亡么。一個被挾持的生命,流落成荒島的土著野人,隨時準備與荒島一同趕赴沉于丘陵或谷底的命運。
但是,心有不甘的時間之王,卻突然殺將回來,從遠征之地風塵仆仆,一路披荊斬棘,殺聲震天,一劍刺破天幕之湖,引來天上之水灌其鐵樹開花,枯木發芽。一夜間,太陽在黑夜劈開一道云縫。一絲光線,是射入荒島的劍光。我被強光刺得睜不開眼,一只伏地的手從石巖下拖出,啊啊地向云縫打著啞語。我已失去語言,失去淚水,但,啊啊的手勢,是羽毛生出的思想文字。硌嘭硌嘭的骨頭,是我固體的淚。它們在一點一點蹦落出來,撒在荒島的背上,向著云縫的光,像鐵粒,叮當叮當招手。我固體的淚,在招手,朝著時間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