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譯馨
(浙江師范大學文化創意與傳播學院 浙江金華 321004)
節日是民眾和宗族乃至整個族群依據傳統的宗教祭祀、農事生產、歷法等因素形成的有相對凝固的時間地點及活動方式的社群活動日(1)黃澤:《民族節日文化》,云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9頁。。中國作為典型的農耕文明國家,我們的民俗節日大都源于天文歷法、季節物候,因而通常被稱為歲時節日,呈現出周期性、民族性、群眾性、地域性等特征。中國傳統節日不僅坐落在時間坐標上,而且體現出中國人特有的時間觀念,以及人與時間的密切關系(2)劉魁立:《中國人的時間制度和傳統節日體系》,《節日研究》2010年第1期。,體現著、傳承著也形塑著中國人的“時間觀念”(3)蕭放:《傳統節日與非物質文化遺產》, 學苑出版社 2011年版。。節日是文化傳承的價值符號,交融于民眾的日常生活當中,表達了人們的信仰、道德、理想等精神訴求,凝聚著族群的文化認同和集體記憶。集體記憶,又稱群體記憶,最早是由法國社會學家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于1925年提出的,他將其定義為“一個特定社會群體之成員共享往事的過程和結果,保證集體記憶傳承的條件是社會交往及群體意識需要提取該記憶的延續性”。記憶的延續性在民眾的節日當中有所體現,集體記憶連接著群體的過去、現在與將來。而村落作為傳統節日留存的主要場域,對節日的傳承發展具有關鍵性作用。劉鐵梁學者提出,村落作為一個具有實體性的時空單元,是“民俗傳承的空間”(4)劉鐵梁:《村落——民俗傳承的生活空間》,《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6期。。因此,節日的集體記憶在村落的時空領域內傳承,節日的文化功能也在此過程中逐步變遷。
近十年來,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背景下,非遺對民俗節慶的傳統樣態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因此研究者對新型民俗節慶的關注更為密切。特別是少數民族地區的民族特色節日,在保有傳統形式內涵的前提下,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身份增添了新內容,獲得了更多的話語權。但多方力量的介入也可能使節日產生異化現象,因此政府需要在文化生態保護中突出文化主體即民眾的主體地位。烏丙安認為政府在節日文化活動中的主導作用首先應當在保護民眾享有節日文化權益上充分體現,而不應該片面利用節日文化空間和平臺無限制地推行節日市場的商業壟斷,把精神文化節日辦成純物質消費節日。(5)烏丙安:《關于節日民俗的文化記憶、文化修復和文化主體地位》,《節日研究》2010年第1期。在利用好非物質文化遺產對節日的保護功能的同時,不破壞節日原有的文化秩序,彰顯節日蘊含的文化特征與民族情感。
本文選取的研究對象為福建省福鼎市雙華村畬族“二月二”會親節,而如此大規模的“二月二”集體節日儀式在當今的畬族村落中并不多見。筆者認為,節日的存續不僅與區域密不可分,同時也體現了族群的集體記憶和生活邏輯。而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無疑也是雙華畬族“二月二”會親節獲得現代生命力的重要原因。因此,本文通過梳理歲時節日“二月二”在中國歷史中的產生和演變,將雙華村“二月二”會親節還原到歷史時空當中加以對照,通過對節日源流追溯、對儀式活動解讀等內容加以分析,來探討集體記憶所蘊含的結構性功能對節日的保存傳留所具有的特殊意義,以及非遺保護語境中節日的現代化所帶來的文化變遷,從而為節日的活態保護尋找合理的發展路徑。
“二月二”作為春耕開始的標志,與農事活動密切相關。我國作為農業大國,“二月二”的雛形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時期的驚蟄節、春社日等,經過節俗不斷的演變復合,學界一般認為其節期定型于唐朝。中唐以后,“二月二”逐步成為一個具有穩定節俗的節日,踏青、挑菜、迎富是其主要節俗活動。《秦中歲時記》記載,每到“二月二”,“曲江采菜,士民游觀極盛”。至元明時期,“二月二”在保留原有節俗的基礎上,又增添了撒灰、引龍、熏蟲、迎女等新節俗,也開始與龍抬頭關聯起來。隆慶《趙州志》卷九載當地:“以灶灰圍房屋,辟百蟲,具鯉魚豬脯饋新歸之女,曰開素。”此時“二月二”的節日性質已具備了崇龍祀土、驅蟲避害、親人團聚、祈求福祉等豐富內涵,并在清代、民國時期進入發展的頂峰。丁世良、趙放主編的《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記載:明清以來,全國各地除新疆、西藏和青海以外,其余均有關于“二月二”的記載。“二月二”作為全國性的節日,其節俗在不同區域有一定共性但也有所差別。時至今日,全國仍普遍保留著剃頭、祭祀、會親、廟會等節俗。而福鼎雙華“二月二”會親節在保留了“二月二”傳統節俗祭祀(做春福)、會親等形式外,也因地域、民族、時代變遷為節日增添了新的內容,呈現自己獨特的節日集體記憶。
雙華村位于福鼎市東北部, 背靠風景秀麗的天湖山,面臨深海良港沙埕港,東與浙江省溫州市馬站鎮岱嶺畬族鄉毗鄰,為佳陽畬族鄉12個行政村之一,其中包括華陽和華雙等自然村,是福鼎市9個畬族村中人口最集中的一個。這里聚集著藍、雷、鐘三姓畬族同胞,并于2012年被確立為省級畬族特色村寨。據族譜記載,清順治年間族人從浙南蒲門、甘溪一帶遷徙至雙華,至今已傳18代。在歲月的交替中,位于閩浙交界處的雙華山哈子孫娶進嫁出、繁衍蔓延(“山哈”即畬族),通過世代的集體記憶傳遞著情感認同,延續著民族心性。“二月二”會親節作為當地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之一,早在明末清初就已形成融對歌、會親、祭祀活動于一體的形式,傳承至今已有360余年,是雙華畬族村民祭奉先祖、祈佑平安的重要節日。這一天,分布于閩東霞浦、福安、柘榮和浙南蒼南、平陽、瑞安、泰順等地的畬族子孫與親友,都要回到雙華村會親、會歌。要分析和理解一個節日,關鍵是要抓住核心節日行為和核心節日意義(6)簡濤:《節日行為的社會系統:阿村的復活節》,《節日研究》2010年第1期。,雙華“二月二”會親節融合了會親、對歌、祭祀、集會等多種節日行為,具備當地解釋性的節日起源和多重節日意義。
據當地一位畬族文化精英所述:
畬族祖公初至雙華開基時,在地里挖出兩條赤黃、青藍的大蛇。鄉人將它們兩次送到水口放生,它們都在第二天又回到此地。后來,族人在夜里被托夢這里來了兩位神靈,要為他們修建宮廟供奉起來安居。于是,雷、藍、鐘三姓族人商議,擇定“二月二”破土開工在水口建蓋石宮,名為“石板宮”,塑紅面和藍面將軍各一尊,予以奉祀膜拜。之后由該村祖公頭(指當地畬族人的祖輩)率領族人以掛紅大籮筐一路吹吹打打將蛇送到水口,這兩條大蛇便沒有再回來。后來,這里又從天上飛來一個香爐,據說為五顯大帝的香爐。《南游記》(又名《五顯靈官大帝華光天王傳》《南游華光傳》)中記載,紅面將軍和藍面將軍是五顯大帝身邊的兩員大將。而這兩位神仙正是千里眼和順風耳。后來,這座石板宮里就供奉起了五顯大帝和旁邊的紅面藍面將軍千里眼和順風耳。每年在二月初二,當地人都會為他們祈福。最早是為他們作福(即祭祀),后來也有做社戲即當地的木偶戲,到今天為止已有369年歷史。
這一傳說故事在當地村民中流傳百年,從精神信仰層面為雙華“二月二”會親節的游神等儀式提供了解釋性依據。現今的會親節在農歷正月二十八左右開始,活動由華陽和華雙兩村每年輪流舉辦。整個節日由多個空間和內容構成:
目前儀式舉辦的地域范圍為整個雙華村,早年還涉及周邊其他村落如羅唇、馬站等,儀式過程包括請神下殿、游神、送神回殿三部分。其具體儀式包括:(1)做“福頭”的主家在農歷正月二十八左右到石板宮請五顯大帝、千里眼、順風耳三尊神下殿,將其放于紅色神靈轎當中;(2)游神隊伍分白天和夜晚兩種不同形式,白天的游神隊伍從前到后分別為三角彩旗隊、香爐轎(7)香爐轎,內置香爐,是當地村民為神靈供奉香火的轎子。(包括四名抬轎人員)、童子(8)童子,為當地的神職人員。、神靈轎(9)神靈轎,為紅色帶頂棚轎子,中間放置五顯大帝,兩旁放置千里眼和順風耳,共三尊神。(包括四名抬轎人員)、游神跟隨人員,晚上的游神隊伍將打頭陣的彩旗隊替換為提燈籠的形式,提燈籠者多為婦女和兒童,這種活動在當地叫“游太平燈”;(3)凡是轎子經過各家各戶的門口,主人都會出來在自家門口點香許愿來朝拜三尊神;(4)“二月二”集會活動結束以后鳴禮炮,由作福的主事家將三尊神送回石板宮。
畬家人常道:“歌是山哈傳家寶。” 能歌善歌的畬家人在重大的節日時刻更要以歌會親、以歌待友、以歌代言,自由地唱歌、對歌是“二月二”節期中主要的娛樂活動之一。以前村里鮮有文化活動,閉塞的交通、語言的阻礙使得畬族人與外界很少接觸。“二月二”就像一個小廟會,將十里八鄉(最遠到馬站、前岐鎮、福鼎等地)的畬家人聚集到一起對歌,前來雙華會親訪友的畬民有的三五成群的你一句我一句,邊走邊唱;有的在路上被攔下開始對歌;夜晚茶余飯后在庭院堂屋中通宵達旦盤歌也不足為奇。時至今日,會親節中的對歌會在特定節日空間“對歌廣場”上舉行,村民自發前來唱歌對歌,還會開展盤歌賽歌活動。對歌仍然在“二月二”會親節中承載著畬民淳樸好客的天性和真摯美好的情感。
社戲作為雙華“二月二”娛神娛人的活動,村民每年都會在節期里為五顯大帝、千里眼、順風耳三尊神請唱社戲。社戲分為兩種,一種為大劇,另一種為提線木偶戲。大劇一般在村中馬仙宮的戲臺上舉行,木偶戲戲臺則搭建在正對本村“做福頭”主事家堂屋的大門口。據說,其中一班木偶劇團是祖公頭世交,當年祖公頭到雙華開基送蛇放生,蓋宮祀神,請的就是這班浙江省泰順縣仕洋鄉藍姓木偶劇團。兩三百年來,年年“二月二”都要請這班木偶劇團演出祀神。這班木偶劇團也世世代代交代子孫,年年“二月二”一定要趕到雙華演出。(10)賴艷華: 《閩東畬族二月二會親節由來及節俗文化探析》,《寧德師專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
會親待客是雙華“二月二”歷來必不可少的民俗活動,同時也在其他地域的歷史文獻當中有所記載,如民國廣西《桂平縣志》《全縣志》都載此俗:“春社多在 (二月)一二兩日。女子初嫁,外家備輿接歸,享以糕餌,謂之‘接社’” ;“ (二月) 社日, 初嫁女歸寧”。以前,從二月初一大清早開始,后門坪、雙華等畬村四周的山路上就會傳來陣陣歌聲。出嫁的女兒、親朋好友等都會在這一天從閩浙等地云集到雙華,近的來自周邊村莊,遠的來自柘榮、福安、霞浦,浙江的蒼南、平陽、瑞安、泰順等地。喝酒待客是畬民熱情招待的重要環節,哪家來了客人,周邊鄰居也會拿上一壺酒、一盤菜前來招待。“二月二”成為連接宗族情感、調節血緣姻緣關系、積聚社會力量的紐帶,形成社會交往、禮俗互動的交際圈。
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推動下,雙華“二月二”在2005年以“畬歌會”的形式成功申報為福建省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隨著雙華“二月二”名聲的擴大,佳陽畬族鄉政府與其他相關單位開始共同協辦大型歌舞展演,發展至今已有十余年。現今的雙華“二月二”已成為遠近聞名的雙華畬族“二月二”會親節,節日當天在村落北部的中心廣場上上演畬族婚嫁表演、畬歌畬舞、提線木偶等節目,還會邀請其他中國港澳臺等地的民族同胞來此獻歌獻舞,共度佳節。大型歌舞集會融合了畬族傳統的民俗文化,同時也發展了現代的表演形式,可以說是“二月二”對歌會親的一種延伸。
雙華“二月二”的節日活動流傳至今,是本區域內的畬民作為一個群體共有的集體記憶呈現。(1)從信仰祭祀的角度分析,雙華“二月二”游神、社戲等祈福儀式是人與神、人與人之間的雙向互動。儀式的主要結構中包含著空間、時間、物體、言語和行動(11)Jun Jing, The Temple of Memories: History, Power, and Morality in A Chinese Village,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45.,在節日這一特殊的時空內,他們將這樣的儀式作為整個祭祀圈的核心行為,是本地人民間信仰的體現。雙華畬民世代尊崇五顯大帝和千里眼、順風耳,從某種意義上說寄托了山地民族對人壽年豐的祈盼,他們希望得到神靈的庇佑,同時也是當地農耕生產生活技藝精神層面的傳承。(2)從族群認同的社會功能分析,雙華“二月二”融祭祀、會親、對歌、宴飲、娛樂等活動為一體,在百年傳承中,在共同的血緣種族、神話傳說、歷史敘事、集體記憶、風俗習慣、語言表達等基礎上,人們形成了共同體的行為認同和情感認同,是族群力量的凝聚。畬族幾百年的遷徙歷程形成了“大分散小聚居”的居住格局,且畬族住處大都分散在深山幽谷之中,以血緣關系為紐帶,聚族而居,“所居住在叢菁邃谷,或三四里,或七八里始見一舍,無比屋而居者”。(12)蔣炳釗:《畬族史稿》,廈門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30頁。艱苦的遷徙記憶讓畬族人形成了強烈的團結意識和認親情結。每逢“二月二”,無論身在何處,雙華人都會盡力回到這座小山村共度佳節、互相祝愿、祭祀祈福。中國作為典型的禮俗社會,節日為民眾提供了禮俗互動的交際場所,強化了信仰圈、婚姻圈、禮物流動圈之中人們彼此的溝通交往。(3)從民族文化的傳承發展分析,節日的集體記憶囊括了區域內的俗信觀念、畬歌畬舞、傳統服飾、民間技藝、特色飲食等各種文化基因。雙華“二月二”作為一個復合型的節日,綜合了日常生活中提煉出的文化元素,節日傳承了民族地域的集體文化記憶,展現了生生不息的民族文化自覺。
所謂文化變遷是指一個民族內部發展的結果或兩個具有不同生活方式的民族之間接觸所引起的,在一個民族生活方式上發生的任何改變(13)露易絲·S.史賓德勒、喬治·D、史賓德勒:《文化變遷》,載B.J.西爾編《兩年來的人類學回顧》,斯坦福大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37頁。。伍茲在《文化變遷》一書中指出,變遷在所有社會文化系統中是一個永恒的現象,變遷一般是由社會文化環境或自然環境的改變引起的。其中,社會文化環境是指人、文化和社會,而自然環境指的是某一特征的生態環境,包括天然的和人造的(14)[美]克萊德·M.伍茲:《文化變遷》,施惟達、胡華生譯,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而霍默·巴尼特則認為創新為所有文化變遷的基礎。(15)霍默·G.巴尼特:《創新:文化變遷的基礎》,紐約,1953年,第7頁。由經濟、政治、自然等原因導致的社會文化環境的改變賦予了雙華“二月二”結構內容的多重變遷,特別是在雙華“二月二”歌會(16)現今的福鼎雙華畬族二月二會親節于2005年以“福鼎雙華畬族二月二歌會”的名稱成功申報省級非遺,“會親節”為后來通用的節日名稱,以下統稱為“會親節”。確立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后,其節日名稱、主導力量、節日內容、傳承空間、節日性質、人員構成等方面都較以往有所不同,其中也包含了創造性的新形勢加入,為節日本身與當地的發展帶來了機遇與挑戰。
其一,文化主體的變遷。2005年雙華“二月二”以歌會的形式被納入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其表述由普通的民間歲時節日轉換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為進一步申報國家級非遺,福鼎雙華畬族“二月二”歌會繼而以“會親節”的名稱更廣泛地進入大眾公共領域。會親節的舉辦由村民或宗族的自發組織,成了村民、當地政府及相關單位多方承辦的節日,獲得了廣泛的社會力量支持。同時,在便捷的交通和發達的網絡社會推動下,吸引了大量的外界媒體、游客、研究者、小商販甚至是中國港澳臺和其他地區的民族同胞走近雙華這座山坳中的小山村,文化主體由本村村民逐漸擴大到社會各界人士。
其二,文化內容的變遷。一方面,會親節在保留原有生活性習俗基礎之上增添了策劃組織周密、形式內容盛大的舞臺化“民俗節慶表演活動”。以主打節目婚嫁表演為例,這里傳統的婚嫁儀式已丟失近幾十年。在人們對傳統文化的恢復保護和非遺熱的背景下,當地領導提倡挖掘還原畬族傳統婚嫁儀式,在此基礎上編排出適合的婚嫁表演節目,為傳統節日植入了創新性內容。另一方面,隨著社會經濟的變化發展,村落的社會結構和人員構成都有所改變。村落人口的外遷讓原有的游神隊伍從二三百人銳減到如今的幾十人,游神的時空范圍也大大縮小。據當地人講述,游神儀式最早是選在農歷正月二十四、二十五左右開始,巡游范圍涉及周邊福鼎羅唇、浙江蒼南馬站等地。早年公路較少,路線多為山間小徑,游神隊伍從嶺腳一直蜿蜒至山頂,長達上千米。游神隊伍中午和晚上游到哪里就會選擇在此地落腳,當地村民都會熱情招待。如今村落的人員較少,游神的經濟成本也在提高,難以承受巨大的人員和時間消化成本,因而持續時間更為緊湊。
其三,文化職能的變遷。首先,“常”與“非常”之間的循環交替使民眾的生活流形成工作與休閑起伏的節律(17)李豐楙:《由常入非常:中國節日慶典中的狂文化》,《中外文學》1993年第22卷第3期。,歲時節日“二月二”作為“非常”的時間節點,時在二十四節氣驚蟄前后,“驚蟄地氣通”,此后萬物復蘇,一年的農耕即將開始,因此雙華畬民對土地神的祭祀游神主要的文化心理與自然崇拜、農業生產密不可分。隨著社會生產生活方式的變革,現在的游神儀式更多地承擔了娛神娛人和祈求保佑的精神訴求。其次,會親節中的會歌從不限地域時間的即興演唱逐漸轉換為特定會歌廣場上的賽歌會,畬歌已逐漸退出畬民的日常生活。會歌主要的情感敘述表達職能增添了更多的娛樂和表演目的,但也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對畬族傳統文化的傳承保護作用。另外,會親節以歌會的形式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后,節日文化的影響力超越了血緣、地理和族群的邊界,對民族文化的傳播和促進異文化之間的理解起到了積極的作用。總而言之,會親節的節日文化職能更多的是精神、生活的調節和文化審美。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學界對節日展開了相關的系統性研究。從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角度,認為應該充分發揮被保護對象的價值,甚至要創造新的價值。因此,對作為非遺重要類型的傳統節日進行保護應該是動態的“生產式保護”,要主動融入實際生活和生產(18)潘文焰、仲富蘭:《我國傳統節日文化的生產性保護路徑》,《文化遺產》2014年第1期。。結合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中“真實性、整體性、傳承性”的三大原則,我們需要厘清非遺保護中繼承與創新、歷史與當下之間的辯證關系。一方面,非遺保護必須尊重非物質文化遺產獨特的歷史風貌,不能丟失非遺項目所蘊含的歷史記憶與文化基因;另一方面,非遺保護在延續古老的文化傳統的同時,又必須使非遺項目與當代生活建立起真實自然的內在聯系,促使它們真正進入現代人的日常生活。(19)曾平:《論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基本立場與核心理念》,《中華文化論壇》2011年第5期。對雙華“二月二”會親節的傳承保護,需要秉承“真實性、整體性、傳承性”的原則,在特定的時空范圍內從民眾的真實生活出發,尊重節日的文化生態,協調節日中各方力量的關系,讓雙華“二月二”會親節在新的時代中得以活態地傳承發展。以下是筆者就雙華畬族“二月二”會親節做出的幾點思考。
首先,從民眾的日常生活出發。節日習俗并非一成不變,其內容、職能、主體等,都隨時代、民族、地域等因素不斷流動。“傳統民俗”只是一個相對概念,民俗事象總是處于不斷變化發展當中。(20)畢旭玲: 《流動的日常生活——“新民俗”“泛民俗”和“偽民俗”的關系及其循環過程》,《學術月刊》2011年第6期。因此,對會親節的保護要尊重文化生態的變化,遵從當地民眾的生活發展及心理需求,順應其中的生活邏輯。不需要為了恢復所謂的“傳統”而強制嚴格遵循過去的所有形式,但也要有意識地培養民眾的文化自覺,讓他們增強文化保護意識,自覺承擔起文化傳承的使命,將會親節的來歷、節俗等傳遞給下一代。因為節日只有保持民眾信仰的基本特質和文化內涵,才能作為具有文化凝聚力的象征符號生生不息地傳遞下去。
其次,協調官方力量與民間主體的關系。一方面,地方需要依托政府的力量為節日文化的保護搭建良好的平臺,如對會親節進行影音資料收集、文本資料整理、民間藝人培養扶持等。另一方面,政府也要關照到節日的主體力量依舊是當地民眾,對節日的保護必須充分調動發揮本民族民眾的主體性,避免非遺保護中政府力量的過多介入導致對節日的“保護性”破壞。雙華“二月二”會親節目前由鄉鎮政府和民宗局等官方力量共同承辦,為節日的開展投入了更多人力、物力、財力等方面的支持,目前獲得了較好的保護發展成效。
最后,合理創新利用節日文化資源。在文化資源化的社會背景下,我們需要正視節日文化的創新,在保留原有節日優秀的傳統文化基礎之上,適當為傳統節日輸入時代的新鮮血液,綜合培育節日的經濟、社會、文化功能,把節日更好地傳承發展下去。但也要防止對節日商業化、標簽化地過度開發,不能任意加以改造使其喪失其中的集體文化記憶,要突出民間節日的地方化和鄉土性。要避免搞形式主義和機械化,從而把節日辦得有聲有色,以達到宣傳地方文化和豐富當地人民的精神文化生活的目的(21)王宵冰:《文化記憶、傳統創新與節日遺產保護》,《中國人民大學報》2007年第1期。。
雙華畬族“二月二”會親節是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對民族地區節日保護中較為成功的個案。雙華“二月二”會親節基于獨特的少數民族文化和集體文化記憶,蘊涵著歷史變遷中畬族民眾的文化肌理和生活邏輯,凝聚著雙華畬家人世代的族群認同情感。通過對會親節中集體記憶文化表征的解讀,并從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角度對這一節日以歌會的形式從普通歲時節日轉變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后產生的文化變遷加以分析,從而對雙華“二月二”會親節提出活態的傳承保護路徑。在節日的傳承保護中,我們需要意識到節日是民眾信仰觀念、民族心性和生活邏輯等多方面的體現,族群的集體記憶是節日文化經久流傳、生生不息的源泉。隨著時代的發展,傳統節日的形式內涵有所改變。因此,我們對節日的傳承保護要從當地的民眾主體出發,在繼承節日中優秀的傳統文化基因基礎上,適當結合外界力量,尋找新時代中傳統節日的發展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