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媛
(安徽大學藝術學院 安徽合肥 230039)
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東北八大怪”是當地人們在長期的日常生產生活中所衍生出來的俗語,具體是“窗戶紙糊在外”“冬包豆包講鬼怪”“反穿皮襖毛朝外”“大姑娘叼煙袋”“草坯房子籬笆寨”“狗皮帽子頭上戴”“大缸小壇漬白菜”“養活孩子吊起來”。 “怪”是適應了東北氣候、環境、文化等各方面的影響所形成的一種獨特的迥異于其他地區的生產生活方式,是沿襲歷史民俗恒定發展過程中的一項產物,是關東獨特民俗文化的集中體現。東北地區民俗文化的形成受到滿族風俗文化強烈的影響,其在長期發展過程當中形成了以滿族文化為基礎的關東優秀文化特色,洋溢著濃濃的滿族民俗風情?!皷|北八大怪”剪紙藝術形象正是結合這種獨特的地方民俗文化以及民俗風情所創作出的民間藝術作品?!鞍舜蠊帧奔艏堊髌肪劢褂陉P東人民最熟悉的日常生活場景,廣大民間藝術家以自身生活的真實體驗和獨特的藝術創造力,從“衣”“食”“住”“行”各個方面概括了當地豐富多彩的民風民俗,以剪紙的形式直接而生動地表達了東北農村廣大農民的生活面貌和淳實的民風情趣。其緊緊扎根于普通民眾民俗生活,依附于民間特定的文化背景與生活環境,以各方面民眾生活實踐為養分,以激發于實際生活的情感為引發,最終以物態化的形式展現出來,根本上來說是廣大民眾審美意識和當地民俗文化的集中呈現,是當地人們對于本土風俗文化的自我闡述和發揮。這種以習俗意義為內在動力和支撐的剪紙藝術中蘊含著東北人民深層的社會心理,具有強烈的地域文化氣息與獨特的藝術感染力,展示出關東地區別樣的風土鄉俗與歷史印記,可以說是一部地道的東北人民活態生活文化史。
1.飲食習俗
“東北八大怪”剪紙藝術中的《大缸小壇漬白菜》和《冬包豆包講鬼怪》就分別展示出東北人民獨特的飲食文化,讓人感受到濃濃的東北風情。歷史上以漁獵和采集活動為主要生產生活方式的滿族人民對于自然環境和氣候條件的依賴性較大,這使得滿族先民的日常生產生活大都處于不可預期的狀態下,流動性和風險危害性較大。為了在自然環境惡劣和狩獵不利的情況下保證食物的充足與供給,當地人們發明了腌漬、風干、冷凍和窖藏等方法以儲存和延長食物的食用時間。尤其是在東北冬長夏短、生產力低下的環境條件下,漬酸菜這一做法不僅解決了秋菜掩藏過冬這一生計問題,且口感脆嫩、酸甜解膩,成為關東人民不可缺少的特色飲食之一。滿族人民還喜愛吃黏食,因其不易消化,抗饑耐餓,適合人們在野外長時間狩獵奔波食用。就如豆包制作完成經冷凍后便于攜帶和存放,成為東北先民在寒冷氣候下外出時必不可少的干糧。包豆包要邊包邊蒸,動作單調乏味,為了防止大伙發困瞌睡,會專門找一個會講故事的老奶奶給大姑娘、小媳婦講“瞎話”提神。在剪紙藝術作品的表現當中,桌子上并沒有擺放任何豆包,而是象征性地裝飾牛頭、狐貍、鬼怪以及吉祥葫蘆等形象,將這一特有的關東民俗風情生動直接地展現在人們眼前,讓人切實感受到東北民俗文化。
2.服飾習俗
服飾習俗是一個民族物質和精神文化生活特征的重要標志。“東北八大怪”剪紙中的各人物形象真實地反映出了當時東北地區民間服飾的基本面貌。作品中的兩位年輕女性形象,一穿圓領窄袖開襟長旗袍,另一位上穿滿族圓領寬袖鑲邊襖,下穿長裙配以馬蹄鞋,原汁原味地展示出滿族“旗袍文化”的特色形態。僅從一雙簡單的旗鞋就可窺視出與漢族截然不同的習俗文化,滿族歷史上女性沒有纏足的惡習,稱之為“天足”。除此,女性人物形象的發飾尤其能顯示出其民族特色,年輕姑娘梳單辮,前額留“劉海兒”,其中正在捏豆包一年長婦女“結髻于頂”戴以旗頭,正面以珠翠鮮花裝飾,完全是當時人物服飾風貌的真實寫照,是當時關東民風民俗的具體表達。由于東北三省冬季嚴寒多雪,人們穿衣戴帽與自然氣候環境相適應,多以皮毛為主,以抗風寒?!鞍舜蠊帧奔艏堊髌分械摹斗创┢ひ\毛朝外》和《狗皮帽子頭上戴》就是這一特征的典型反映,以男子服飾最具代表性。其中的男性人物身著大皮貂襖,頭戴帽耳加長的大皮帽子以抵御嚴寒,在寒冷的東北地區反穿皮襖當遇到雨雪時有著“毛不沾雪”的獨特功效,既輕盈舒適,保暖效果又極佳。“東北八大怪”剪紙藝術借助民俗文化的土壤將關東地區民間男女服飾面貌真實地表達出來,體現出大量地域民間文化的符號。
3.起居習俗
“窗戶紙糊在外”和“草坯房子籬笆寨”則反映了過去東北農村起居習俗的特點。剪紙作品《窗戶紙糊在外》以極其簡潔的形式展示出幾何形的窗楞以及人物正在貼窗紙的瞬間動態,將“關東怪事”一覽無余地展現在觀者面前。在過去滿族住房門窗多為木制,在高寒的冬季,東北居民以火炕取暖,因此室內外溫差較大,若將紙糊在里面,冰霜遇室內高溫溶化,不僅導致窗紙容易脫落,而且還會造成窗楞構件腐壞。將窗紙糊在外面以保護窗楞不受雨雪腐蝕和風吹日曬,且乘風面積大還可室內保溫。這種“怪事”是適應東北氣候環境和民間風俗的產物,是關東人在長期的日常生活實踐中逐漸培養形成的。“草坯房子籬笆寨”是過去東北村屯住宅的一大特色。這種以木架為主附以草和泥筑成的墻壁既堅固又御寒,尤其適合寒冷的北方。剪紙作品中我們還可以直觀地看到當時農村建筑最基本的特點,建筑屋頂呈等腰三角形硬山起脊式,從屋頂到屋檐全苫以草,這種房屋從屋頂到墻壁都呈現出“厚”的形態,有極好的保溫性能。房屋周圍以籬笆連成障子,形成方形院落,既可開辟菜園,又是禽舍畜欄,一家一戶一天地,充分展現了舊時東北地區村落民居特點。整個房屋蓋造方便,材料易得,造價低廉,冬暖夏涼,對于普通農村民眾來說有極大的實用性。
4.育兒習俗
子嗣繁衍向來是每個民族要面對的重要內容。家族由此而興旺,民族由此而昌隆,(1)張佳生:《中國滿族通論》,遼寧民族出版社2005年版。人們總是對于下一代寄予畢生的厚望。以漁獵和采集作為生產生活方式的滿族先民長期奔走于叢林之間,為保護幼兒免于蛇蟲野獸的侵襲,便以獸皮制成吊袋,系上樹藤,掛以樹上。之后,這一習俗被保留下來逐漸形成了滿族獨特的育兒方式“養活孩子吊起來”。后來,吊床大多以木板制作,并繪以吉祥圖案,掛以小玩意兒,既有裝飾效果又可哄孩子玩耍。在具體剪紙作品當中,民間藝術家展示出獨特的藝術創造力,在剪紙木板周側飾以一朵盛開的蓮花,以一個獨特的視角展示出孩童仿佛被蓮花托起一般,取其“蓮生貴子”之意。蓮花旁一并還有葫蘆等吉祥事象,取“福祿”之意。這其中深深表達了長輩對于晚輩無限的祝愿與祈盼。有趣的是,窗戶邊被安排了一只喜鵲,占據了畫面的顯現位置,以表示“喜報平安”,表達了人民對于幸福美好生活的愿景與盼望,是具有鮮明的藝術特色和高度地域風俗化的民俗表現。
5. 倫理道德觀
“東北八大怪”中的“大姑娘叼煙袋”指的是滿族女子抽煙的獨特習慣,剪紙作品中展現一年輕女子叼著一根長長的煙桿兒,是先前關東女子的真實寫照。從表面上看展示出的是滿族獨特的民風民俗,在這背后卻深深滲透著漢族的道德倫理觀。滿族先民在與漢族的密切交往當中,受到了漢族傳統文化強大的影響,尤其是儒家思想和理學觀念,其強調倫常,提倡孝悌,由此滿族文化形成了嚴明尊卑長幼的家庭倫理觀。其中最主要的內容便是孝親,對尊長者極其恭敬,認為孝是人倫之本。滿族女子抽煙便源于滿族的“裝煙禮”,即為家里尊長者裝煙,每日黎明媳婦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公婆裝煙,這是孝親、順親、敬老的一種禮節。婦女的煙桿以長為美、為貴,同時也是家庭地位的象征。它是特殊的滿族民俗形態與傳統儒家道德觀相互滲透而形成的文化現象,充分體現了該民族的精神面貌與文化風俗。
東北剪紙在其特定地域文化的長期影響下,久而久之形成了獨特的藝術語言和風格。民間藝人將其創作個性淋漓盡致地彰顯于剪紙的手法與內容當中,作品表現形式趨于奔放粗獷、渾樸簡潔、稚拙直白,也直接體現出東北民族豪爽、強健、淳樸的性格特征,帶給我們非同一般的視覺藝術美的享受。
1. 整體寫意法
“八大怪”的題材表現對東北民間藝人來說是習以為常的生活習慣,在各個“怪”形象的創造過程中,早已“爛熟于心”,他們不假思索,信手拈來,依靠自己的記憶,而非借助意象,集中于各個主題氣氛的渲染,抓住意態物象的整體動態形貌,不受生活慣例的限制,根據自己的審美習慣大膽進行夸張、變形,強調作品的主觀創造性與主題意蘊的表現性。剪紙作品中無論是人物還是動植物形象的塑造上,都是選取其最典型的整體態勢加以概括表現,拋棄細節性的具體描繪,突出夸張有特征的部分和輪廓線,使高度凝練的物象得以更集中、更充分地發揮其審美意蘊。就比如剪紙藝術中對于人物五官、手足的描繪就極度簡略,以鋸齒形以表示五指張開、以一個囫圇圓形表達足部或鞋,大刀闊斧,干凈利落,簡潔明了,人物取其神似而不求形似,展示出奇特質樸的藝術效果。在《大姑娘叼煙袋》這幅剪紙作品中,作者從整體出發,以極度夸張變形的手法著力表達了一年輕女子正在抽煙這一典型動態,人物頭部與脖子幾乎形成90°直角,這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出現的,但在剪紙作品中并無給人不妥之感,反而別有一番意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幾乎占據面部一半位置,集中表現了人物的形象特點。作者對于煙的描繪極具表現特征,給予現實生活中的縹緲青煙以形象化,在畫面中占據顯眼的位置,以重復的大螺旋紋大膽夸張描繪,只求生動,不注逼真,給觀者造成強大的視覺沖擊力并巧妙地與主題形成呼應關系。這種意態式的整體造型表現手法,簡中求神,拙中求趣,民間藝人著力表達情感之“真”,而非形象之“似”,從這簡潔夸張的形式語言中能更純真地體會到畫面的情景內蘊與關東淳樸民情。
2. 影像表現法
在剪紙表現題材的過程當中,作者十分注重物象情態的整體表現,以陰刻為主,陽刻為輔,剪出整體輪廓大形,在大塊面的造型基礎上,或不著一筆,或只作簡略鏤刻裝飾,形象外在特征簡練而鮮明。作品單純而不單調、簡筆而不簡單,樸茂古拙,形體渾然成趣。這種表現手法在人物衣飾皮襖的塑造上尤為成功,整體人物造型手法簡明,皮襖的表現以大面積的黑與白在畫面上形成鮮明的對比,“實”以表達皮襖之質感與厚實,“虛”則形象生動地展示出皮毛之細密,以簡潔的形式手法表現出物體的本質特征。剪紙作品在幼兒的表現上剪出孩童大的動勢,僅在頭部以簡略的月牙形刻畫五官,刪略了體內一切細節的表現,以此更加強調出其稚幼圓實的身體,整體形象沒有任何細致描繪,卻已達到視覺藝術的最佳效果。這種影像式的造型表現化繁為簡、出神入化,充分展示了東北剪紙古樸原始、自然粗獷的藝術性。與此同時,留給觀者更大的想象空間,在其大手筆的概括形式語言中更真切地體會作品的情感內蘊。其形式語言與主題內容相結合,立體化地表現了東北民族豪爽粗放的性格與淳實樂觀的精神風貌。
3. 自由透視法
剪紙是在二維平面上去表現立體多維度感受的造型藝術。受到其造型語言的限制,剪紙藝人在一個特定的可視平面內盡可能地表現出物象造型的完整性與完美性,通常突破事理常情的束縛以及空間、比例的局限以豐富畫面的表現力。在具體“八大怪”剪紙作品中,我們可看到人比樹大,與云同高等現象,一切近大遠小的透視法與比例關系在這里相當于零。藝人往往超越客觀自然邏輯的束縛,以其主觀愿望的心理邏輯表達對自然物體的感性理解。剪紙作品中理應被房子遮住的一半籬笆仍表現在畫面上,罐子內的酸白菜也形象化地透過罐體一覽無余地呈現在觀者眼前,完全打破了正常的透視觀。這并非作者一時失察,與此相反,這是藝人在剪紙過程中順勢而發的一種本能,為的是追求作品的真實性與豐富性。這種不合邏輯而又在畫理之中的表現手法既充實了畫面主題的表達,也充分體現出民間藝人絕妙的匠心與求全、求美的質樸審美需求。
“東北八大怪”剪紙藝術無論是主題內容還是藝術形式都直接體現出黑土地的人文風情與民族特征。其內容與形式的完美融合使剪紙作品形成了豐富的藝術內涵與文化內涵。它不僅是對關東鄉土民情歷史記憶的記錄與傳承,也體現了東北人民獨特的藝術創造力與純樸的審美情趣,從而成為東北文化獨特的視覺符號與地域標志。在被現代文明猛烈沖擊的今天,我們對于其體現出的民俗性與藝術性應予以高度的重視與保護,以確保其以蓬勃的生機與活力繼續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