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真真
(中國藝術研究院 北京 100029)
在歷史的分層體系中,下層社會群體的知識是如何形成的?這是越來越多關注社會底層的學者所必須面對的一個基本問題。賀蕭在其《記憶的性別》(1)[美]賀蕭:《記憶的性別:農村婦女和中國集體化歷史》,張赟譯,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與《危險的愉悅》(2)[美]賀蕭:《危險的愉悅:20世紀上海的娼妓問題與現代性》,韓敏中、盛寧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這兩部著作中,運用“聲音考古”的工作方法,在各種檔案、文本與口述歷史中精心地挖掘并建構關于底層社會的歷史,他用自己扎實的研究,對“底層群體不能說話”的這一著名論斷進行了無聲的回應,(3)在“Can the Subaltern Speak?”一文中,斯皮瓦克(Spivak,1988年)提出“底層群體不能說話”的論斷。在她看來,底層群體不具有統一的主體性,在歷史中也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而且,力圖代表底層群體說話的嘗試也不可避免地將權力關系復制其中,落入與權力的交織之間。這一結論對那些致力于復原底層人群歷史和主體意識的學術研究者來說無疑是一種消極論調,但從另一層面則是對研究者的敲打,有助于他們避免在對底層群體研究的過程中呈現出浪漫化色彩,免于站在時代的前沿角度。這一論斷是美國籍印度裔學者斯皮瓦克(4)斯皮瓦克是將女性主義帶入后殖民理論的主要人物。在“CantheSubalternSpeak?”中所提出的。隨著新史學理念的傳播,其視野中包含的是以普通人日常生活和記憶為基礎的口述史。
在賀蕭著作中,作者主要采用口述的訪談方式來探索、采集、歸納整理與保存口述者(當事人、親歷者、見證者、受訪者、整理者等,在本文中統稱為“口述者”)親身經歷的史實。歷史記憶是口述歷史的基礎, 發掘歷史記憶是口述史的主要工作。因此,口述歷史的核心問題便是對歷史記憶的發掘。口述者因生理、心理及社會環境因素等因素的影響,所口述的歷史包含真實與想象的成分,不僅難以還原客觀歷史,而且還雜糅主觀成分。故賀蕭也在書中序言部分開誠布公地告知讀者:這些記錄“雖稱不上是對20世紀晚期至今上海娼妓生活的想象性重構,但卻又甚于想象性重構。說算不上是想象性重構,是因為娼妓同其他所有下層群體一樣,并沒有記載自己的生活。”(5)[美]賀蕭:《危險的愉悅:20世紀上海的娼妓問題與現代性》,韓敏中、盛寧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序言”。在底層群體不能成為言說的主體這一問題上,研究者并不是只能袖手旁觀。將口述材料作為對底層群眾的聲音研究的主要內容,有學者尖銳地指出其問題所在:“口述歷史正在進入想象、選擇性記憶、事后虛飾和完全主觀的世界……它將把我們引向何處?那不是歷史,而是神話。”(6)楊祥銀:《當代美國口述史學的主流趨勢》,《社會科學戰線》2011年第2期。雅克·勒高夫在《歷史與記憶》中指出:“歷史學家應主動出來解釋記憶和忘卻,對其進行深究,以使之成為一門學問?!?7)[法]雅克·勒高夫:《歷史與記憶》,方仁杰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法語版序言”。記憶問題在歷史層面的真實性何以成為口述歷史中無法規避的核心問題?口述者所言的記憶是否可靠?口述歷史能否給歷史以“真實”?歷史記憶為何會出現扭曲的現象,有哪些因素影響著歷史記憶的呈現?如何看待口述文本真實、歷史敘述真實、歷史記憶真實與客觀的歷史真相之間的復雜聯系?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作為各有所長的研究者們應客觀、學術地呈現歷史的“真實”,為歷史補遺、為文化記憶發掘提供學理性線索與方法。
口述史學最初源于20世紀40年代的美國,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口述歷史在英國、加拿大等歐美國家逐漸興起并得以傳播。口述歷史在全世界范圍內的普及和使用大致始于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到目前為止,口述史已廣泛應用于人類學、民俗學、檔案學、美學、社會學、藝術學、心理學等學科領域,促進了各學科之間的交流與融合。以美國為例,楊祥銀(8)楊祥銀作為國內年輕的學者在口述史研究這方面建樹頗豐。他在《美國現代口述史學研究》中,對美國這一口述史學發源地做深入的探究,對美國口述史學的起源、發展歷程、國際背景、基本特征、理論研究、跨學科應用、口述歷史教育與面臨的主要挑戰等問題做了較為全面而系統的梳理與研究。楊祥銀的理論對中國口述史學的發展具有奠基性作用,推動了口述史學在國內的發展。見楊祥銀:《美國現代口述史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將口述史在美國的發展總結為四點:第一,1948年至20世紀60年代早期,口述歷史主要是以檔案化的實踐活動存在,史學家使用口述史方法來搜集資料,以此彌補文字史料的空白之處;第二,20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末,法國年鑒學派在“二戰”結束之后的工作中強調,把研究重心從以往歷史研究所關注的上層的、中心的、精英的、政治史、經濟史、重大事件以及過去歷史研究所著重關注的重要人物,轉移到社會生活、社會環境和經濟這些看起來很形而下的、普通的對象上來,即被人們簡稱為“從閣樓到地窖”(9)法國年鑒學派初創于1929年,它以法國為中心,向西歐、北美、南美及亞洲部分地區擴散,如今已成為世界歷史研究的主流。年鑒學派具有以下特點:①否定政治史在歷史研究中的政治地位,主張把歷史研究的重點放在經濟方面,也包括社會的各個方面,從而拓寬了史學研究的范圍;②提倡對歷史學進行跨學科綜合研究,廣泛應用歷史學方法以外的社會學方法;③史料的范圍逐步擴大,呈多元化趨勢,除書面文獻外,還包括各種圖像材料、考古發掘成果、口述史料、統計數字、電影等;④強調歷史與現實的聯系和史學的不斷進取精神;⑤重視人對史學研究的指導作用。在以布羅代爾為代表的“布羅代爾時代”,法國年鑒學派開始了將研究視角從關心“人”的周圍轉向關注“人”自身,比如探討人的心理、集體意識、形象與記憶在歷史建構中的作用,這使60年代末期之后的“新文化史”呈現出對歷史中“人”的原因與“人”的目的的研究傾向。見潘祖倫:《論法國年鑒學派述評》,《西南民主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3年第3期。的研究路程;第三,自20世紀70年代末至90年代,口述歷史的“記憶轉向”與“主體性意識覺醒”成為美國口述史學發展的第三種趨勢,口述歷史學家們對自我治史觀念進行了全面的反思與概括,試圖對口述歷史的文化闡釋方向和方法進行新式的建構,他們不再僅僅把口述史資料置于文本資料的從屬地位,而是同時采用多學科跨越式的研究,極大地推動了口述歷史的發展;第四,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數字化技術的發展,口述歷史也進入數字化時代。數字技術加強了不同國家不同地區的口述歷史學家間的相互交流,也推動了傳統口述歷史的實踐和發展。(10)楊祥銀:《當代美國口述史學的主流趨勢》,《社會科學戰線》,2011年第2期。
我國對口述歷史理論和方法的引入是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主要表現為以下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即20世紀80年代初,主要是以西方口述歷史的翻譯理論和方法為基礎,并介紹西方口述歷史的基本理論和發展概況;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第二階段,中國學者們集中精力努力探索和建構中國口述歷史理論與方法,對歷史研究方法加以完善和開拓;第三階段,21世紀以來,學者們利用口述歷史的不同方法或理論,從不同的專業研究視角,對不同區域進行多元化的多學科的專門研究。正如在民俗學和文化遺產學領域內,口述史研究的相關理論受到重視,如帕里—洛德的口頭程式理論、表演理論和民族志詩學理論等,成為當今學術界的主流方法。
口述歷史在國內外學術界都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口述歷史追求歷史的真實性、歷史本真的面貌,口述歷史又是以口述者的歷史記憶為基礎。這不免再次引起我們思考,歷史記憶、口述的歷史、歷史文本與歷史真相之間到底是何關系?口述歷史的真實是以歷史記憶的真實為基礎所建構的,歷史本體的真實與歷史記憶的真實之間有著本質的區別。歷史本體是通過人的記憶來儲存,而歷史記憶的真實就真的反映了歷史本體的真實嗎?種種追問無疑將問題指向更深層面。
在口述者親身經歷的史實發展至史實存儲成為歷史記憶的這個過程中,記憶的特殊機能使得歷史事實發生了一定程度上的變形,口述者所存儲的歷史記憶并非是全部的歷史事實。歷史記憶的真實經過大腦的篩選和封鎖,大大降低了歷史的真實性。人腦存儲的歷史記憶的真實,與歷史本體的真實之間有著不可跨越的鴻溝。因為記憶是人腦的生物機能,不僅會對外界信息的刺激做出相關反應,同時大腦本身也具備選擇編碼機能。由于人腦的特殊構造,它對外界輸入的信息主動地進行編碼,并將編碼后的外界信息轉存為記憶。記憶存儲的過程是將攝入大腦的和現有的經驗材料通過有意識和無意識的處理與加工,再通過語言組織輸出到記憶感性體驗的過程。記憶不是對外界信息的簡單復制,而是對外界信息進行主觀的攝取并作篩選。歷史記憶是以歷史事實為藍本,通過腦功能來篩選與復制,但同時包涵了某種想象和推測成分——即虛構的成分。當歷史事實進入大腦,大腦的識別系統只會保留部分的歷史事實,并將其轉化為記憶中的事實;換言之,大腦并不是將全部歷史事實毫無遺漏地進行保存。記憶的再現是通過文字和語言等圖像媒介將歷史事件進行重新組合與重構。外界事件對大腦進行刺激,使這些儲存在大腦中的深層記憶再次被喚醒。然而,隨著時間和空間的發展與變遷,后來的記憶和先前的記憶之間相互發生混亂,并可能出現彼此覆蓋的現象,從而導致歷史記憶的遺忘、變形、扭曲、失憶、模糊和錯誤等現象發生。
口述者的回憶就是對歷史記憶進行喚醒。口述者以第一人稱的“我”為立足點進行回憶,這些回憶是與“我”有關的歷史事實??谑稣叩幕貞浭腔谄溆洃泝Υ娴幕A,通過對儲存在大腦中的記憶進行分析整理,重新建構起記憶中的歷史真實?!坝洃浭菬o心的經歷,而回憶是有心的行走?;貞浭墙涍^分析后的重新儲存,是一種記憶的歸納與整理,經過整理后的記憶更方便保存。”(11)錢茂偉:《史學通論》,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1頁。因此,回憶既是記憶被重新喚醒的過程,也是對記憶進行二次重新建構的過程。正如賀蕭在其著作《記憶的性別:農村婦女和中國集體化歷史》中以女性集體為主體的歷史所建構的那樣,它恰如其分地構成福柯意義上的“他者的歷史”,這部被忽視的“他者的歷史”就是“我”賦予歷史事件的“意義”。正如福柯在一篇名為《無名者的生活》的文章中提出的,捕捉這群被歷史所掩蓋了生命痕跡的人群,“……必須得有一束光,至少曾有一刻,照亮了他們。這束光來自另外的地方。這些生命本來就想要身處暗夜,而且本來也應該留在那里。將它們從暗夜中解脫出來的正是它們與權力的一次遭遇:毫無疑問,如果沒有這次撞擊,他們匆匆逝去的短暫一生,不可能只留下只言片語……也正是這樣的權力,催生了這些文字,讓我們有機會窺見這些生命”。(12)參見李猛、汪民安對福柯在《瘋癲與文明》《規訓與懲罰》及《無名者的生活》中對如何進入日常生活所采取的策略性的評析。在如何書寫社會底層這一被忽視群體的歷史上,我們無法回避德里達與??轮g著名的論戰。德里達對福柯以沉默考古學書寫瘋癲的歷史表示懷疑并提出質疑。他認為理性內在于西方語言之中,非理性語言是無法進行自我陳述的,面對瘋癲(非理性)只有將其趕到理性層面才可讓它自己開口“說話”。福柯對德里達的回應是“文本之外無一物”,對以偏概全、將話語實踐還原為文本痕跡、避開被表述事件和話語實踐指意模式等做法提出批評。在??驴磥恚軐W話語只有當作一系列事件才能正確理解,文本只是特定歷史時期話語和權力實踐的產物。福柯在文中強調自己致力于“分析那些把話語、機構、實踐聯系起來的事件、知識和系統形式,即德里達文章中只字不提的那些東西”。事實上,斯皮瓦克在她的文章中針對批判??潞偷吕掌澋倪@一爭論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她基于德里達的主場,研究后殖民及女性主義立場使之對西方和男性霸權更加警惕,同時也對此更為悲觀。
歷史主要是通過腦記憶、口頭敘述、文本敘述將歷史真實保存下來的,在這一過程中卻又無法規避主體認知的主觀性。經口述者口述的歷史記憶而整理出呈現文本(敘述文本)形式的記憶是主觀與客觀相互作用的結晶。歷史記憶是歷史事件的部分,通過對這些部分的拼合與整理,歷史事件在某種程度上被恢復,但永遠不可能復原歷史事件的原貌。歷史記憶雖然受到多方面的干擾,導致某些方面的不確定性,但它的存在仍然具有一定的客觀性。因為它是由親歷它的當事人所講述的,這些當事人根據存儲在他們腦中的歷史記憶描述了當時的“歷史事實”,并使歷史原貌呈現出多向度的還原。在這些歷史記憶經大腦過濾和篩選之后,他們仍然可以保留部分的歷史真相。從歷史記憶形成的過程看,口述者敘述時呈現出來的所謂歷史真實,實際上是其大腦中儲存的經過重構的歷史記憶真實,而不是客觀的歷史真實。
以語言文字或圖片等媒介將歷史記憶呈現出來的過程就是文本敘述。文本敘述包括文字敘述和語言敘述。語言敘述即為口述。語言在歷史記憶的呈現過程中具有雙重作用,它不僅能夠對歷史記憶進行整理,而且還對歷史記憶的呈現具有阻隔作用。我們都知道,語言、文字是歷史記憶呈現的主要表現方式,通過語言和文字儲存在大腦中的歷史記憶是一種歷史敘事,而文本敘述則是歷史文獻的歷史記憶結晶;語言敘述所形成的歷史記憶是口述歷史文本。口述與文獻本質上是歷史記憶的呈現方式,其所揭示的真實性都來源于歷史記憶,兩者的區別在于它們的表現形式不同??谑鰵v史是口述敘事的歷史記憶和再現。歷史敘事的真實性不僅受到獨裁者個人因素和社會因素的制約,而且受到語言表達本身的限制。長期以來,口語一直被視為證據,但是它不能被保留為證據(“空口無憑”)。然而,現代口述歷史可以用現代技術錄音機(照相機、攝影機)完整地將其記錄下來,口述聲音也可以作為證據被保存下來。
語言是口頭敘述者敘述歷史記憶的工具和載體。人們的記憶在被語言整理成文之前常常處于混亂狀態??陬^敘述者將用他自己獨特的語言呈現歷史記憶??陬^表達能力的差異和口頭化的性質無意中增加了歷史敘事的豐富性和親切性。當語言呈現為歷史記憶時,不可避免地會文不達意,夸大其文,潤飾其錯誤,從而導致歷史記憶與歷史事實之間的扭曲與變形。事實上,當他們用語言來還原歷史記憶中所謂的真實圖像時,由于語言本身所具有的局限性,無論語言是多么流暢,都難以客觀地反映歷史真實。
歷史真實在呈現的過程中也無法避免的在使用語言描述歷史細節的過程中摻雜想象成分。在通過語言呈現歷史記憶的過程中,由于個人表達能力的差異,口述者往往會產生部分記憶的偏差。口述者在用語言為主體呈現記憶的過程中,不僅有閃爍其詞或夸張的描述,還有進行修飾與自我拔高的傾向,并對某些回憶進行一定程度的回避和隱瞞。
口述者對歷史記憶的口頭敘述是即時的、即興的、在場性的。他們所敘述的內容沒有經過認真、反復的思考,在口述的過程中講述者的語言表達具有明顯的不穩定性、情感性和口語化等特征。因為這些表達不是“蓄意為之”,所以這些口述語言與經過整理的文本敘述相比更加雜亂無章。這些口頭語言本身并不具有真假之分,因此不能簡單地作為判斷歷史記憶真實性的依據。在這一過程中,還存在著口述者的主觀想象、虛構甚至虛構歷史場景的可能性。由于時間的久遠,記憶本身便具備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因此敘事過程中的時空錯位現象更是不可避免。但是否因此我們就可以否定其敘述的真實性?應該著重強調的是,即使是不準確的回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真實地反映出當時口述者所親歷的歷史事實。口述者在這個過程中有時間和能力去編造歷史記憶,但其同樣也具備時間和能力更好地展示部分歷史記憶的完整性和真實性。比如,賀蕭在《記憶的性別》中指出1949年前“女子出現在家庭以外的活動范圍被視為傷風敗俗”(13)[美]賀蕭:《記憶的性別:農村婦女和中國集體化歷史》,張赟譯,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頁。,然而在他的書中,他也提到了另一種不同于傳統認知的觀點——“三四十年代的女子通常并不被束縛在家庭空間內”(14)[美]賀蕭:《記憶的性別:農村婦女和中國集體化歷史》,張赟譯,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9頁。。我們聽到的這些跨越時間和空間的聲音,正是因為口述歷史的痕跡已經被轉化為文字儲存下來,這些轉化為文字記述的口述歷史作用于時代底層農村婦女,讓我們有機會一窺底層社會的部分原貌??谑稣咚v述的內容也應由其他相關文獻作進一步深入的佐證,以便更進一步的貼近歷史本體的真實。
20世紀60年代以來,受到西方學術界“語言學轉向”(linguistic turn)或“文化轉向”(cultural turn)的影響,歷史學家日益認識到語言的模糊性與文本的不確定性,越來越注意個人的主體性因素。(15)針對這場“轉向”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索緒爾的時代。按照瑞士語言學家斐迪南?索緒爾在1916年死后出版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中所總結的語言理論:“人并不是用語言來傳遞自己的思想的,而是人的思想的東西乃是由語言所決定的。從語言理論的角度來看,文本并不是指外部的現實,而是就包含在它自己的本身之內?!笨偨Y索緒爾對這次“語言學轉向”的理論來說,他認為人的思想是由語言決定的,或者說語言對人的社會建構起著重要的作用。這也正是筆者在文中所強調的文本敘述(文本語言)對歷史研究的重要性所在。歷史學家開始重新審視文本本身,并通過文本敘述的語言來窺見文本背后所呈現的文化因素??谑稣咴谒谋磉_中隱藏了部分的歷史真相以及文本敘事的真相。美國戴維斯在其著作中另辟蹊徑選擇對歷史事件的“虛構”部分進行剖析,以期還原那一時期部分的歷史真實。在他的《檔案中的虛構:16世紀法國的赦罪故事及故事的講述者》一書中,戴維斯指出:“并不是直接從檔案中探究歷史的‘真相’,而是探討其‘虛構’(fiction)——即敘事層面,探究‘虛構’的創作與手法、文學策略與依靠的假設及相關的階層、性別等社會變量……‘為了救人一命,為了替自己辯護,人們可以借用自身固有的社會地位的獨特理解’。這可謂是‘虛構’的社會性。”(16)[美]娜塔莉·澤蒙·戴維斯:《檔案中的虛構:16世紀法國的赦罪故事即故事的講述者》,饒佳榮、陳瑤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劉永華中文序”。主要通過對記錄在案的赦罪書、皇家公證人或律師的聲音、當時的“紀實報紙”之類的文本解讀,作者借助文化想象不厭其煩地向讀者展示了一個遙遠的文化想象中的陌生世界。其中整體的禮儀規則、各層級的大戶、或明或暗的伎倆與手段,豐富的文本內容不禁讓人回想起埃利亞斯所寫的宮廷禮儀的繁復和考究,以及戈夫曼所描述的日常生活中印象管理的細致與微妙。
這樣看來,所謂敘述的真實只是歷史記憶真實的一部分。雖然敘事的真實已經被大打折扣,但它仍然包含著部分的歷史真實。口述記憶在呈現的過程中會產生變形,虛構的成分在歷史敘事中出現,但任何虛構都有一定的原型,而這些原型正是歷史記憶中的部分真實,我們也正是在對部分歷史真實的探究過程中,對歷史原貌做出更深的挖掘。
歷史記憶的真實性決定著口述者所敘述歷史的真實性。自然的客觀原因主要來自于記憶的自我特征及其呈現的局限性,其表現在主觀的、重構的和選擇性的記憶存儲和記憶的呈現過程中,并伴隨著時間的流逝出現記憶被遺忘的現象。隨著歷史的推進,對記憶的自然遺忘是不可避免的,儲存在人腦中的記憶變得模糊、錯誤乃至遭到遺忘。歷史記憶的變形與錯亂是人類自身技能作用的結果,而歷史記憶的扭曲與偽造是社會環境影響的結果。
影響口述者記憶呈現的因素包括生理因素、心理因素、智能素養和社會環境等。年齡的大小、身體的強弱、記憶能力的好壞都會影響歷史記憶的存儲和呈現。記憶失真的現象主要表現為兩種:一是記憶的前后矛盾;二是對所述情節前后疊加,諸多因素的相互交雜,錯綜復雜。這種由生理原因而引起的記憶失誤屬于由年齡變化而引起的無意識的記憶偏差。它是人類生理與自然局限性的真實體現,也是人類不能從根本上改變的自然屬性。心理因素層面則包括個人情緒、感情、動機、心境、認知能力等心理差異而導致的記憶差異。不僅人的情感和認知能力存在差異,并影響著歷史記憶呈現的差異,也影響著在不同情緒狀態下口述者對歷史記憶呈現的差異。個人后續在社會環境的變遷中所經歷的事件對之前歷史記憶的形成和保存具有較大影響??谑稣邔v史事件的記憶和感受,仍然難以擺脫其民族國家的局限,當他回憶起歷史事件時,他會受自己民族情感的影響。正如賀蕭所言:“在很多婦女的回憶中,有關田間勞動的記憶是跟她們深夜在炕上縫補的敘述互相交織在一起的。但在集體化時期,對于農村婦女集體勞動之外所承擔的家庭責任和在休閑時間,甚至是睡眠時間所從事的諸如縫衣、納鞋底、制作床單、方巾等大部分實際勞動卻未被命名,也得不到報酬,甚至是被遮蔽了。……這種經歷和記憶使得獨生子女政策頒布后,這一帶婦女中的一些人成為這項政策最熱情的支持者,并負責動員更年輕的農村婦女去節育?!?17)魏少暉:《農村婦女記憶視野下的中國集體化歷史》,《學術評論》2018年第2期。由于歷史記憶表現出強烈的個人情感色彩和社會事件(重大政治決策對個人命運的影響),所以對同一歷史事件的記憶是不同的,其所形成的歷史記憶是矛盾和沖突的。
口述動機是口述者在呈現歷史記憶時的心理狀態。口述動機決定著口述者為什么要說、說什么及怎么說,關系到歷史記憶呈現的真實程度。口述者對記憶的呈現抱著復雜的心理狀態,如抵制、疑防、迎合和羨憎情結、歷史泄憤等,個人心態差異牽制著口述內容的真實性。口述者對口述后果的預期導致了其有意識地隱瞞或遮蔽部分歷史事實,進而影響到其所敘述的真實性。
個人偏見、懷舊的情緒、童年的不幸經歷、對親人的情感以及健康的妨礙等,都可能使口述者的歷史記憶呈現出扭曲,難以保障記憶呈現的客觀性。約翰·托什指出:“當歷史學家從現場消失時,困難也遠未消除。因為,甚至受訪者也不是在直接觸及過去。不管是多么的準確和生動,他或她的記憶都滲透著隨后的經驗。他們也許會受從其他消息來源(尤其是媒體)獲得的信息影響;他們也許會受懷舊之情的左右,或為兒童時期貧困與家庭變故的不滿所扭曲,這種不滿會影響他們隨后的生活。對任何人而言,或對工會官員的不信任——通常會深信口述證據的可靠性,然而它們也許只是稍后經歷的情感表述,而不是所涉及的那個時期的。”(18)彭衛《歷史學的視野:當代史學方法概述》,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84頁。
歷史記憶的呈現與當下有著密切的聯系,受時局的影響,并被后世的經驗所滲透。受口述者經驗的影響,歷史記憶通常會將“過去”的歷史轉化為“現在”的歷史,將“過去的聲音”轉化為“現在的聲音”??谑稣咭袁F在的語言、情景和風格敘述過去的故事,呈現著過去的歷史記憶。所以我們發出質問:“他們的童年記憶,難道不是有很多是在他們年齡較大時回憶的產物嗎?他們后來也許會讀到的自傳或小說難道不會強化某些印象而弱化其他印象嗎?電影或電視節目難道不會對他們的意識產生某種影響嗎?”(19)約翰·托什:《史學導論》,吳英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70頁。
歷史記憶的多重敘述呈現,反映了記憶呈現的多樣性和差異性。這種記憶敘述的多樣性被稱為“羅生門”現象??谑鲋黧w之間的利益沖突是歷史記憶內容差異的根源。這種“羅生門”現象真實地反映了歷史記憶的復雜性,這種情況很難追尋歷史記憶的真實性,但其對歷史記憶呈現背后的意義具有巨大的研究價值。法國著名歷史學家布羅代爾說: “在我的意愿中,歷史應該是一首能夠用多種聲部唱出的、聽得見的歌曲。但是,它有這樣一個明顯的缺點:它的各個聲部常?;ハ嗾谘诟采w。在所有這些聲部中,沒有一種能夠永遠使自己作為獨唱被人承認、接受并把伴奏拒之千里之外。”(20)[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第2卷,唐家龍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976頁。正如布羅代爾所言,“多聲部”的傳達才是對歷史記憶真實呈現的方式。
在歷史記憶呈現的選擇過程中,社會環境對其的影響更為突出。歷史記憶呈現的選擇取決于口述者的價值和其背后的選擇權。歷史記憶存儲的過程極其復雜,那些被認為有價值和意義的記憶優先存儲在大腦之中。我們該如何判斷記憶內容的價值和意義?社會權力控制著歷史的呈現和敘述,影響著歷史記憶內容的呈現方式與選擇。由于歷史記憶本身及其表現內容具有選擇性,歷史敘述必然是不完整的,不能成為歷史記憶的完整表現。既然歷史記憶本身及其呈現內容是有選擇的,那么歷史敘述就必然殘缺不全,不能成為歷史記憶的完整呈現。
此外,口述者的人格、信仰、品德、認知能力都會影響到歷史記憶呈現的真實性??谑稣呷烁駥谑稣鎸嵭缘挠绊懯钦w的、宏觀的和無意識的,而口述者與所談事情之間的親密關系則是具體的、直接的和感性的。親歷、親見、親聞是采訪者為口述者“說什么”劃定的范圍,也是口述者“怎么說”的標準。(21)王海晨:《影響口述史真實性的幾個因素》,《史學理論研究》2010年第2期。因此,約翰·托什警告說:“個人回憶的生動性是口述證據的力量所在,也因而是它的主要局限性所在,歷史學家需要謹防陷入被訪問者的思想范疇之中。”(22)約翰·托什:《史學導論》,吳英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70頁。綜上所述,影響口述者歷史記憶呈現的主要因素是心理層面和社會環境層面。個人經歷、情感和動機等心理因素對歷史記憶呈現的影響是無意識的;現實利益、主流社會價值取向、主流意識形態、政治權利等社會環境因素則是有意識的。社會環境因素對口述者的記憶選擇、敘事視角、歷史事件評價以及對歷史人物的褒貶有著不可抗拒的影響。歷史記憶的建構和呈現深受社會現實利益、社會價值取向的影響。
口述史本身是一種被建構的理論。在我們對口述史進行討論的過程中,應立足當時的文化環境,如果一味地只做拿來主義,脫離口述史形成的背景和環境,容易形成一種膚淺的表層解讀,偏離了我們通過文本解讀探究歷史真實的初衷。所謂歷史真實,是指人類歷史進程中發生的客觀歷史事件??谑鰵v史的主要任務是挖掘、采集、保存和整理口述者的歷史記憶,在探尋歷史記憶真實性的同時,我們將無限逼近歷史真實??谑稣邔v史真實的追求,類似于瞎子摸象,只可觸其邊緣——部分歷史真相。因此,我們更應強調對文本進行多樣的解讀,且在做研究的過程中,時刻保持對文本真實性的警惕,這樣更能貼近于對歷史真相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