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042)
出于歷史的經歷,戰國之后就國家的統治形式也許主要有兩派觀點。一派主張廢除原有的體系,采用集權化的、法令式的官僚國家體系。一派主張在原有分封制的基礎上改革。在戰國的斗爭中,前面一派在軍事上獲得了勝利,最終秦國實現大一統,正式宣布與舊傳統決裂,試圖用法令和吏掌控全國。秦國的失敗亦在于此。這種方式騰空建構了一個脫離于社會的政治體,本就難以為民眾接受,加之苛政,致使舊勢力重新抬頭,反秦呼聲四起。
漢朝的統治精英,從劉邦開始,就與舊的勢力有對立,而與秦國的新鮮嘗試有緊密聯系。高祖劉邦是秦吏出生,做過泗上亭長(“主亭之吏”);蕭何“為沛主吏掾”①;曹參“為獄掾”②漢初幾個帝王,一脈相承的是法家思想。《史記·張叔傳》載張叔于“孝文時以治刑名侍太子”;《史記·儒林傳》載“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晁錯傳》載晁錯“學申、商刑名與軹張恢先所,與洛陽宋孟及劉禮同師”;《太史公自序》載“晁錯明申、商。蓋文帝本好刑名之言,景帝則夙受此學,故文帝于晁錯,雖未大用,頗聽其言,景帝遂大用其策也”。武帝便更不用說,他把黃老的外衣也脫掉了。不過,法家思想和道家思想之間歷來有著很大的吸力。《史記》載韓非子“喜刑名法術之學而歸本于黃老”。漢初政治,當屬于外用黃老,內用法術。
高祖劉邦自建國起就處心積慮地要實現秦國的治理理想。但他一方面要考慮到政局未穩,另一方面也要考慮到秦朝快速敗亡的原因。綜合考慮,他在經濟政策上放寬限制,不與民爭利;而政治上,他不擇手段消除了異姓王,這是對舊勢力、舊理念的第一次打擊。但迫于形勢,劉邦不敢動大手術。
之后是中央政府和地方諸侯的賽跑,優勢在中央政府一邊。晁錯激發、推動了王室思想的實現。“七國之亂”的迅速結束表明當時的分封王國的實力并不強,而漢朝中央政府則已經初步實現了資源的集中化,平定叛亂后繼而實現了權力的集中化。這為自信滿滿的漢武帝“襲亡秦之跡”提供了可能。
黃老無為而治出自《道德經》,是道家的治國理念。無為而治,是老子對君王的告誡,與民不爭。老子認為:“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而且強調“無為無不為”。道家“無為而治”思想作為一種治國之術,對后世安邦治國影響很大。如田齊的黃老之學和漢初的黃老政治都是官學、顯學,用來治理國家,并成就了齊國霸業和文景盛世。唐初把道教定為國教,推行垂拱而治,出現了“貞觀之治”,明初力推“休養生息”政策,出現了“仁宣之治”。由此可見,中國歷史上的五大太平盛世,都直接或間接是在道家理論指導下取得的。
“無為而治”并不是什么也不做,而是不過多地干預、充分發揮萬民的創造力,做到自我實現,走向崇高與輝煌。無為”不是無所作為,而是不妄作為。因為不違背客觀規律,遵循客觀規律而為,所以無所不為,就是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遵循道,遵循客觀規律。如果人為干涉事物的發展進程,按照某種主觀愿望去干預或改變事物的自然狀態,其結果只會是拔苗助長,自取其敗,因此,明智的人應該采取無為之道來養生治世,也只有如此,才能達到預期目標。總之,道家的無為而治是策略和手段,最終目的是無不為。
漢武帝晚年的反省也許可以看做是對從秦國延續下來的統治精英思想的反思。地方盜賊、豪強四起,舊勢力時刻有翻盤的可能。這時候就需要有一種適應民情的統治思想。繼續走單純的法家路線是死路一條。
事實上,秦朝就有了試圖融合、統一各種精英思想和民間思想的嘗試。呂不韋主持編寫《呂氏春秋》,意欲窮盡天地至理,自詡“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③。漢初思想狀況可見于《太史公自序》——道家“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淮南子》又以道家領銜,融合了陰陽、墨、法、儒家,也涵蓋了很多民間傳說、信仰的內容。但道家思想中蘊含的追求個人自由,反對體制壓迫的精神不可能受到掌握越來越多權力的君王的喜好。劉向遭到誅殺,門客備受牽連的事件也使得黃老之學逐漸退出了精英思想對話的舞臺。相比之下,儒生們的實用主義策略更為成功,也更符合國家統一、中央集權的要求。不同于《淮南子》對“道”的尊奉,儒家強調個人倫理和社會倫常。雖然陸賈給劉邦的建議仍然有“行仁義,法先王”這樣的精神理想,但之后的儒生已經遠遠不像當年那么不識時變了。武帝時的公孫弘每次參加會議,都“使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庭爭”,不明確表明自己的立場,不悖逆武帝的意愿。同時,他又精通具體的法律事務,而“緣飾以儒術”。這樣順從而又能辦事的人,自然得到帝王的喜愛。儒家的勢力從而能在政治舞臺上發揮更大的影響。
董仲舒在確立儒家思想為主導地位的過程中確實起到了重要作用。他所敘述的思想體系成功地把民間的思想認識和精英思想認識調和了起來,把刑罰和教化結合起來,為其獲得大范圍的認同提供了基礎。但我們不能過分估計他的貢獻和成功。武帝的理念和作為根本上是法家的,沒有因儒生而發生顯著改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許多為政權服務的儒生共同努力的結果,也是當時思想趨勢的使然——只不過這次是儒家思想為主體。此外,對新生儒家思想體系的接受不是即刻即行。儒家思想內部有著一種張力。正是這種張力使統治者有所擔憂,也就是“天人感應”的理論。這個理論使儒家有掌控話語權的可能,制約君主的權力。潛在的矛盾和疑慮,在董仲舒仕途沉浮中可見一斑。武帝時期只能說提升了儒學的地位,但事實上還沒有到達“獨尊”的地步(要到東漢)。漢宣帝便以“漢家自有制度”④斥責太子劉奭(元帝)的親儒思想。
漢初法律制度的變化是精英—民眾思想互動、變化的一個側影。首先是蕭何“捃摭秦法,取其宜于時者”⑤從《奏讞書》的判決可以看出漢初“疑罪從有,輕罪重懲”(施,2007)的原則。這一點值得強調,因為“與民休息,凡事簡易”⑥并不代表寬恕民眾,從輕懲罰。在《二年律令》中可以對比唐律看出漢律的特征。“漢律強調官方行為與私人行為的區分,唐律強調私人行為中的不同角色”(朱,2005)唐律應該受到了儒家思想的更充分影響。
儒家學說與政治權力之間的張力,也催生了酷吏和循吏。漢初的吏也許大多用刑甚重(也有可能正因為如此,笞刑也需要具體的規定)。武帝之前的刑罰有減輕的過程,但武帝又依靠刑罰統治,法度嚴酷而專斷。主管司法的杜周的法律思想完全同于法家。“昭帝立,幼,大將軍霍光秉政,大臣爭權,上官桀等與燕王謀作亂,光既誅之,遂遵武帝法度,以刑罰痛繩群下,由是俗吏尚嚴酷以為能”⑦宣帝時,“廷吏路溫舒上疏,言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也”⑧。時涿郡太守鄭昌上疏言:“……今明主躬垂明聽,雖不置廷平,獄將自正;若開后嗣,不若刪定律令。律令一定,愚民知所避,奸吏無所弄矣。今不正其本,而置廷平以理其末也,政衰聽怠,則廷平將招權而為亂首矣。”⑨宣帝未及修正。
從這些記錄都可以看出,從“以吏為師”到“以師為吏”的轉變沒有一蹴而就,這個歷史過程極為漫長,并非一帆風順,隨時有可能因為君王的意志而逆轉。
其它一個一直感到有意思的是漢初的鑄幣問題。西漢允許百姓自由鑄錢發生在兩個時期,先是漢高祖實行自由鑄錢。這時候,民間鑄造的都是肉薄、大小如榆莢的“莢錢”;很多史家認為這對經濟秩序有不利影響。而到了文帝時再次實行自由鑄錢政策時,卻出現了“吳、鄧氏錢布天下”⑩的情況。為什么這兩個時期的貨幣放鑄,產生的結果非常不同?
參考西方對自由鑄幣的研究,我們也許能夠作出一個解釋。在沒有法定貨幣法的情況下,自由鑄幣會產生錢幣的競爭,最適合人們需要的錢幣會勝出。George Selgin在他的貨幣史著作中就講述了這樣一段引人入勝的歷史:18世紀80年代,工業革命正積蓄著動力,而皇家造幣廠沒有能夠緊跟時勢,鑄造足夠多的小額錢幣,以方便企業為工人發工資。因而出現了錢幣的短缺。于是很多生產商自己定做了錢幣,這些錢幣很快擊敗了國家的錢幣,在全國范圍內流行,直到1821年皇室禁止私人鑄幣后才漸漸消失。
“漢興,以為秦錢重難用”,因此需要小額的錢幣滿足日常交易的需要。物價飛漲與自由鑄錢沒有太大聯系,更主要的原因是“不軌逐利之民,蓄積余業以稽市物,物踴騰糶,米至石萬錢,馬一匹則百金。”文帝時期的錢幣流通情況,則體現了優秀錢幣在競爭中的優勢。當然,高祖和文帝應該沒有認識到這些。高祖放鑄,一方面出于便民考慮,“令民鑄莢錢”。另一方面,漢朝剛建立,國力還不穩固,勢力有限,如果全國統一鑄幣,難免會遭到抵制,甚至很快被推翻。文帝讓民間自由鑄錢的原因,我尚未考慮過。
總之,《史記》中記載的兩個自由鑄錢的時期,情況有很大的不同,其中究竟有何奧妙?
法家權術思想在西漢一直是統治精英的核心理念。但這個理念缺乏現實的社會基礎,容易因為某些君王的窮兵黷武、橫征暴斂而致使國家崩潰。儒家在這時候迎合了中央集權化的趨勢,同時整合了民間思想,逐漸受到了統治者的重視。但漢武帝時期儒家的地位仍然沒有十分鞏固,遠沒有到受到“尊奉”的地位。統治思想和民間思想的逐漸轉變,在法律制度上也有所體現。儒家大一統的思想體系內有著現實(君)和理想(天)的矛盾成分,這個矛盾一直影響后來歷朝歷代的政治。
【注釋】
①《漢書·蕭何曹參傳》
②《漢書·蕭何曹參傳》
③《史記·呂不韋傳》
④《漢書·元帝紀》
⑤《漢書·刑法志》
⑥《漢書·循吏傳》
⑦《漢書·循吏傳》
⑧《漢書·溫舒傳》
⑨《漢書·刑法志》
⑩《史記·平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