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沙


摘 ? ?要: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方位詞發展的重要時期,《齊民要術》是這一時期的重要文獻。本文考察《齊民要術》中的單純方位詞“東、西、南、北”及與之相關的合成方位詞的形式、語義及句法功能,并從共時的角度探討其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面貌與發展。
關鍵詞: 《齊民要術》 ? ?方位詞 ? ?形式 ? ?語義 ? ?句法功能
《齊民要術》是北魏賈思勰所著的一部綜合性農學著作,是中古漢語代表性語料,具有很高的語言研究價值,但還沒有人對《齊民要術》中的方位詞“東、西、南、北”作專門的考察。本文將對《齊民要術》中“東、西、南、北”出現的形式、語義及句法功能等方面進行考察分析,為了考察結果的準確性,排除引用魏晉南北朝以前的文獻部分。為了考察更加全面,還通過共時比較,探討魏晉南北朝時期方位詞“東、西、南、北”的面貌及其發展,所涉及的材料包括魏晉南北朝的《搜神記》《洛陽伽藍記》《周氏冥通記》及《世說新語》四部文獻。
一、《齊民要術》“東、西、南、北”概況
(一)單純方位詞
作定語,用來修飾限制處所詞和普通名詞。
(1)諺云:“東家種竹,西家治地。”(《齊民要術·種竹第五十一》)
(2)一名葫,南人尚有“齊葫”之言。(《齊民要術·種蒜第十九》)
(3)種者,宜于園地北畔,秋耕令熟,至春榆莢落時,收取,漫散,犁細● ,勞之。(《齊民要術·種榆、白楊第四十六》)
(4)北土高原,本無陂澤。(《齊民要術·水稻第十一》)
在以上例句中,作主語的有“南人”“東家”“西家”,作賓語的有“北畔”,作定語的有“北土”。
作狀語,是單純方位詞的基本功能,表示動作行為發生的處所或動作的趨向,如:
(5)耕地中拾取禾茇東倒西倒者——若東西橫地,取南倒北倒者……(《齊民要術·養牛、馬、驢、騾第五十六》)
(6)行人見者,莫不嗟嘆,不覺白日西移,遂忘前途尚遠,盤桓瞻矚,久而不能去。(《齊民要術·園籬第三十一》)
作賓語,用例較少,僅1例。
(7)中央者面南,四方者皆向內。(《齊民要術·造神麴并酒第六十四》)
作謂語,共有2例。
(8)日西,淘米四斗,使凈,即浸。(《齊民要術·笨麴并酒第六十六》)
(9)日西更淘三斗米浸,炊還令四更中稍熟,攤極冷,日未出前酘之,亦搦塊破。(同上)
(二)合成方位詞
關于古漢語中的合成方位詞,學者們的看法不一。張玉金(2004)指出多音節的方位詞是一種復合詞,如左右、上下、西南、東北等[1]。張靜(2005)認為合成方位詞是由單純方位詞復合而成,如“東北、西南、東南、西北”之類,或由單純方位詞加“之、以”等組成,如“之北,之東”等[2]。綜合不同學者的觀點,主要參考史維國(2009)概括的三條先秦漢語合成方位詞的判定標準,將合成方位詞分為以下幾類:
1.單純方位詞連用
【相對】東西。
在句中主要作狀語,如:
(10)不爾,不肯入窠,喜東西浪生;若獨著一窠,后有爭窠之患。(《齊民要術·養鵝、鴨第六十》)
(11)耕地中拾取禾茇東倒西倒者——若東西橫地,取南倒北倒者,一壟取七科,三壟凡取二十一科,凈洗,釜中煮取汁,色黑乃止(《齊民要術·養牛、馬、驢、騾第五十六》)。
【相鄰】東北、東南、西南。
在句中可作狀語、定語、主語等,如:
(12)正月、二月中,劚取西南引根并莖,芟去葉,于園內東北角種之,令坑深二尺許,覆土厚五寸。(《齊民要術·種竹第五十一》)
(13)大作酪時,日暮,牛羊還,即間羔犢別著一處,凌旦早放,母子別群,至日東南角,啖露草飽,驅歸捋之。(《齊民要術·養羊第五十七》)
(14)《嵩高山記》:“東北有牛山,其山多杏?!保ā洱R民要術·種梅杏第三十六》)
也有三個方位詞連用的情況,如:
(15)隨其高下廣狹,東西北三方,所扇各與樹等。(《齊民要術·種榆、白楊第四十六》)
《齊民要術》里還出現了1例四音節的方位詞,在先秦時期就有了這樣的用法,是合成方位詞的進一步組合,如:
(16)先為深坑,內樹訖,以水沃之,著土令如薄泥,東西南北搖之良久,搖則泥入根間,無不活者;不搖,根虛多死。(《齊民要術·栽樹第三十二》)
古人稱“東、西、南、北”為“正四方”,稱“東南、西南、東北、西北”為“四隅方”,“四隅方”一般是“東”“西”在前,“南”“北”在后面,即按照((東,西)+(南,北))組合,這種語序在很早就固定下來了[4]。并且這種固定的語序延續到了現代漢語,只有極少情況下出現語序調換,如“無問西東”。三個方位詞連用時,后面帶有數量總括成分“三方”,如例(15)中的“東西北三方”,這樣的用法延續到了現代漢語。此外,方位詞連用具有泛指性,可以虛化或者引申,如例(10)中“東西”已經凝結成詞,詞義變得抽象,作狀語的時候不僅僅指具體的方位,還泛指各個方向,可譯為“到處”。
2.東/西/南/北+方
作定語,修飾后面的名詞。
(17)馀瞀,南方山名。(《齊民要術·五谷、果蓏、菜茹、非中國物產者》)
作賓語,介詞可省略。
(18)虛,北方玄武之宿;八月昏中,見于南方。(《齊民要術·大小麥第十》)
(19)《廣志》曰:“菰可食。以作席,溫于蒲。生南方。”(《齊民要術·五谷、果蓏、菜茹、非中國物產者》)
作主語,常出現于存現句中。
(20)《廣志》云:“南方有蟬鳴稻,七月熟?!保ā洱R民要術·水稻第十一》)
(21)《齊地記》曰:“東方有‘不灰木。”(《齊民要術·五谷、果蓏、菜茹、非中國物產者》)
在方位詞后加“方”組成合成方位詞在先秦時已經出現,到了這個時期詞匯化程度已經相當高了。
3.以+東/西/南/北
“以+東/西/南/北”一般不單用,常用在名詞后構成“名詞+以+東/西/南/北”方位短語,用前面的名詞框定“以+東/西/南/北”的空間范圍,如:
(22)并州豌豆,度井陘以東,山東谷子,入壺關、上黨,苗而無實。(《齊民要術·種蒜第十九》)
(23)今自濟州以西,猶用長轅犁、兩腳耬。(《齊民要術·耕田第一》)
4.之+東/西/南/北
“之+東/西/南/北”放在處所詞后,“東、西、南、北”充當中心語,關于“之”的作用,張靜(2005)認為一方面是因為節奏上的需求,似乎與它前面的名詞性成分更加和諧[2]。程慧(2007)認為另一方面是連詞“之”在方位短語中具有一定的標記作用[5]?!疤幩~+之+東/西/南/北”整個結構在句中常作地點狀語,這樣的方位結構在《齊民要術》中古的引文里只出現了1例。
(24)《廣志》曰:“距野大菱,大于常菱?;礉h之南,兇年以芰為蔬,猶以預為資也。(《齊民要術·五谷、果蓏、菜茹、非中國物產者》)
二、從《齊民要術》看魏晉南北朝時期“東、西、南、北”的發展
(一)方位詞的發展
上古漢語里的單純方位詞“東、西、南、北”通常表示空間,在句中或者句中短語里可作主語、定語、狀語、定語等,如:
(25)東有啟明,西有長庚。(《詩經·小雅·大東》)(主語)
(26)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地己。(《左傳·隱公元年》)(定語)
(27)秦伯師于河西,魏人在東。(《左傳·文公十三年》)(賓語)
(28)降辟三叔,王子祿父北奔,管叔經而卒,乃囚蔡叔于郭凌。(《逸周書·作洛解》)(狀語)
《齊民要術》里的單純方位詞“東、西、南、北”基本延續了上古的用法,但語法功能有減弱趨勢。單純方位詞在上古漢語中作主語的情況比較少,到了魏晉南北朝作主語的頻率進一步降低,《齊民要術》里沒有出現“東、西、南、北”單獨作主語的情況,且大致一個時期的其他文獻中的“東、西、南、北”作主語的情況也比較少,通常是成對出現,如:
(29)平昌門直南大道,東是明堂大道,西是靈臺也。(《洛陽伽藍記·附編一·佚文》)
(30)其寺東有太尉府,西對永康里,南界昭玄曹,北鄰御史臺。(《洛陽伽藍記·城內·永寧寺》)
邱斌(2007)認為古漢語中單用的“東、西、南、北、左、右、上、下、前、后、外、里、內、中”等有些在后來不能單用了,而被“東面、左邊、上頭”等替代,后者就是新方位詞的產生[6]。所謂的新方位詞是指先秦兩漢以后產生的雙音節合成方位詞,合成方位詞使用的頻率升高,單純方位詞的使用頻率隨之降低,其句法功能逐漸被分化。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東、西、南、北”意義變得越來越寬泛,更加頻繁地被置于參照物之后用做造詞語素。儲澤祥《現代漢語方所系統研究》將它們稱為方位標,可與其他成分構成方所詞語,一般表示參照物以東(西、南、北)或者參照物內靠東(西、南、北)的區域范圍,如:
(31)河東神麴方:七月初治麥,七日作麴。(《齊民要術·造神麴并酒第六十四》)
(32)國子南有宗正寺,寺南有太廟,廟南有護軍府,府南有衣冠里。(《洛陽伽藍記·城內·瑤光寺》)
此外,還有“江南”“河西”“河南”“河北”“舍東”“墻南”“屋北”“山南”“山北”等,都是“東、西、南、北”后置于名詞后參與方所表達的結構,它們在中古漢語的方所表達形式中占據絕對優勢。
(二)與“東、西、南、北”相關的合成方位詞的發展
除沿用上古的合成方位詞外,還出現了一些以“邊”“頭”為詞綴,位于“東、西、南、北”后面組成的新興合成方位詞,如“東邊”“南邊”“東頭”“南頭”等。關于“邊、頭”成為后綴的時間,學界有不同的看法。張永言、汪維輝(1995)認為魏晉南北朝“邊”開始出現并迅速增多,有“天邊”“東邊”“南邊”“北邊”等用法[7](401-413)。柳士鎮(1992)指出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頭”字的后綴用法已經成熟,可綴于方位名詞后[8](103)。太田辰夫認為“頭”在隋以前就有放在方位詞后作詞綴的用法,而后綴化的“邊”是從唐代開始[9](87-93)。我們采納前兩者的觀點,即“邊、頭”在魏晉時期已有作后綴的用法,都是由實義引申虛化而成,只是從不同文獻中的用例數目可看出運用還不夠廣泛。之所以它們附加在“東、西、南、北”后組成合成方位詞,林曉恒(2010)認為主要是因為“東、西、南、北”獨立性的減弱,從語義層面來說就是其語義自足性的弱化,當它們單獨出現時需要在后面添加成分以補足語義[10]。
相比同時期的其他文獻,《齊民要術》在新興的合成方位詞的使用上偏于保守,沒有出現“東/西/南/北+頭/邊”形式的新興合成方位詞,“邊”多用在名詞后,具有實義,如:
(33)法:于井邊坑中,浸皮四五日,令極液。(《齊民要術·煮膠第九十》)
(34)木耳菹:取棗、桑、榆、柳樹邊生猶軟濕者,干即不中用。(《齊民要術·作菹、藏生菜法第八十八》)
同時期其他文獻中出現的“東/西/南/北+頭/邊”形式的合成方位詞,可在句中充當主語、定語、狀語、賓語等,如:
(35)南面有四門。東頭第一曰“開陽門”。(《洛陽伽藍記·序》)
(36)蔡司徒在洛,見陸機兄弟在參佐廨中,三間瓦屋,士龍住東頭,士衡住西頭。(《世說新語·賞譽第八》)
以上例(35)中的“南面”已由上古的“面朝南”發展成了合成方位詞,“面”已經可以作為后綴放在合成方位詞后,如:
(37)十五日,夢見洪君來告曰:“爾即欲所居西北面有故氣,吾今共汝看之?!保ā吨苁馅ねㄓ洝ぞ硭摹罚?/p>
為了直觀起見,我們將所考察的五部文獻中“東/西/南/北+頭/邊”形式的合成方位詞用例數目歸結如下表:
此外,《齊民要術》《搜神記》《洛陽伽藍記》及《世說新語》里還出現“合成方位詞+角”的形式。王東(2005)表示“角落”的“角”在北魏后期的北方口語中已經取代“隅”,完成“隅”與“角”的歷時替換[11]。《齊民要術》中“角”完全取代“隅”,說明已經順應了變化趨勢。“角”在空間域里表示物體邊沿相接的地方,也就是說它由來自不同方向的邊相交而成?!皷|北”“東南”“西北”“西南”所指的方向是以同一水平面上的“東西”橫線與“南北”縱線相交所形成的夾角的等分線及其附近,圖示如下:
“角”虛化后可以和合成方位詞組合,且通常位于合成方位詞“東北”“東南”“西北”“西南”之后,整個部分常位于參照物之后,如:
(38)正月、二月中,斸取西南引根并莖,芟去葉,于園內東北角種之,令坑深二尺許,覆土厚五寸。(《齊民要術·種竹第五十一》)
(39)城東北角有魏文帝百尺樓,年雖久遠,形制如初。(《洛陽伽藍記·城內·瑤光寺》)
也有“角”與單純方位詞組合的用例,在這幾部文獻中僅出現一例:
(40)吳縣張成,夜起,忽見一婦人立于宅南角,舉手招成曰:“此是君家之蠶室……”(《搜神記·卷四》)
三、結語
從《齊民要術》中的“東、西、南、北”我們可以看出,這一時期單純方位詞的獨立性已明顯減弱,常置于名詞后參與方所表達,這為新興合成方位詞的出現創造了條件。雖然新興合成方位詞在同時期的不同文獻中使用情況有所差異,這可能與南北地域差異有關,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們的出現體現了人們對方位認知的提高,新興方位詞的增加擴大了方位語義場,也使方位表達更加精確、縝密,為后代方位詞系統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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