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超
(華中科技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4)
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當中,“幸福感”是一個歷史悠久且意義重大的命題,但對于其定義卻一直存在著爭論。在學術研究中,既有以外界標準界定的幸福,也有以情緒體驗界定的幸福。但是現階段得到學者廣泛認可的是從個體自我評價角度來界定的幸福,即主觀幸福感。它是指個體依據自己內定的標準對其生活質量所做出的整體性評價(Diener,1984)。
在幸福感研究當中,哪些因素影響了人們的主觀幸福感一直是學界關注的重點。綜合現有研究來看,影響居民主觀幸福感的因素大致可以劃分為四類:人口學變量(性別,年齡,職業,婚育狀況,受教育程度等);經濟因素(包括個人收入、地區經濟發展等);社會因素(包括居住環境、民生狀況、政治、社會網絡等);主觀因素(包括人格因素、自我效能感等)。
隨著社會的進步和時代主題的發展,居民幸福感研究的關注點也在動態演進。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幸福研究具有更加明顯的“社會情景”導向。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心態,幸福感不僅受制于個體行為,還取決于更高層次的環境結構,是反映社會發展與變遷的重要指標。從中國現實來看,經過近40年的經濟高速增長,國民收入和居民物質生活水平都有了極大的提高,但伴隨著經濟和社會轉型,社會結構迅速分化,階層差距不斷擴大并呈固化趨勢,人們生活無力感、不安全感等失范心態加劇,相對剝奪感上升(李漢林等,2010),對居民的主觀幸福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而青年群體多出生于改革開放之后,身處個人奮斗與社會流動的黃金年齡,又適逢社會分化與流動不斷加劇的變革時代,因此其面臨的相對剝奪問題相較于其他群體而言更加突出。在這種大背景下,深入探究這種相對剝奪對青年居民的主觀幸福感的影響就顯得必要且重要。基于以上筆者將利用CGSS2013的數據探究相對剝奪對于青年居民主觀幸福感的影響。
相對剝奪這個概念是Stouffer等人在研究士兵的滿意度時提出的,它主要指一個人在與比其成功的人進行比較時產生的失落感。現在研究者對于相對剝奪的闡釋更多是在參照群體理論框架下進行的,但內涵并沒有根本性的變化。相對剝奪理論在理論上又可進一步劃分為:橫向剝奪、縱向剝奪、預期剝奪。盡管國內外直接關注相對剝奪對幸福影響的文獻不太多,但在探討相對收入、不平等、社會比較等對幸福的影響時往往涉及相對剝奪問題。
除了關注相對收入以及相對社會地位對居民主觀幸福感的影響,以往收入和收入變化對于幸福的影響也是相關學者關注的重點。如Clark et al.(2007)、Senik(2007)指出,人們過去的收入及他人收入水平都與幸福(或效用)負相關。Tella et al.(2010)利用德國的個人面板數據研究證實,個人收入水平的消極變化明顯降低了居民的生活滿意度。也有的學者關注了預期變化對幸福感的影響,如官皓(2010)在研究收入與幸福感的關系時發現,對經濟狀況的樂觀預期對主觀幸福感有顯著的促進作用。
具體到青年群體的幸福感研究,相關研究主要關注個體特征變量以及社會、經濟、心理等層面的指標對青年群體主觀幸福感的影響,如楊東亮,韓楓(2015)的研究指出:性別、年齡、戶口、流入時間等因素對青年流動群體主觀幸福感沒有顯著影響,而反映經濟影響的工作收入對青年流動個體幸福感有顯著正向影響,社會地位與社會比較的影響較弱,喜歡城市、愿意融入城市等心理因素與幸福感提升密切相關。
通過文獻綜述我們發現,現有的關于相對剝奪對居民主觀幸福感影響的研究,無論是橫向剝奪、縱向剝奪、預期剝奪,其關注點都主要放在收入的比較上,對直接反映居民在社會結構當中所處位置的社會經濟地位(或者叫做社會等級)關注明顯不足;同時直接關注相對剝奪感與青年群體幸福感的研究也相對較少。因此本文將在既有研究的基礎上,將橫向剝奪、縱向剝奪、預期剝奪直接操作為個人感知到的社會經濟地位的比較與變化,以探究相對剝奪對于青年居民主觀幸福感的影響。
1.“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中國傳統的價值觀念。Hirschman(1973)也提出,不平等可能使得處于劣勢地位的人產生不滿,即“負向隧道效應”;也可能會對個人產生激勵而促成樂觀的預期,即“正向隧道效應”,但“正向隧道效應”的產生要求社會具有很高的流動性,而中國現階段利益固化、機會不均問題較為突出,這種正向效應可能并不明顯(何立新、潘春陽,2011)。據此我們提出假設1:
H1:橫向剝奪對青年居民的主觀幸福感有負面影響。
2.縱向相對剝奪對于幸福的影響可能存在兩種機制:一是消費的“棘輪效應”,相對收入消費理論認為,人們的消費具有一定程度的不可逆性,而當經濟狀況惡化時,既有的消費習慣和生活水準卻難以改變,必然帶來幸福感的降低;二是個人社會經濟地位下降可能會引起人們的不適感,因此對于幸福感的損害較大。基于此,我們提出假設2:
H2:縱向剝奪會降低青年居民的主觀幸福感。
3.對于未來的良好預期有利于良好心態和積極情緒的產生,從而提升幸福感,而相對悲觀的預期則可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人們的主觀幸福感。據此,我們建立假設3:
H3:預期剝奪對青年居民的主觀幸福感有負面影響。
本研究關注的是青年居民的相對剝奪與主觀幸福感的關系,考慮到樣本的合適性,故選取CGSS2013數據來進行分析。CGSS2013調查采用分層抽樣的方式,在全國一共調查100個縣/區中的480個村/居委會,每個村/居委會調查25個家庭,每個家庭隨機調查1人,總樣本量12000個,其中有效樣本11438個。
本研究關注的主體為青年居民,因此首先需要界定“青年“這個概念。本研究沿用國家統計局對于青年群體的年齡劃定,將青年群體的年齡范圍劃定為15-34歲,并根據這一標準篩選出相關樣本,剔除相關變量缺失值后最終得到有效樣本為1940人。
本研究的解釋變量為主觀幸福感,按照相關定義,筆者將其操作為問卷當中a36(“總的來說,您覺得您的生活是否幸福”)這個問題,按照等級從低到高共有5個答案:非常不幸福,比較不幸福,一般,比較幸福,非常幸福。
這是本文的核心部分。本文的核心自變量為相對剝奪,相對剝奪在理論上又可劃分為:橫向剝奪,縱向剝奪以及預期剝奪三類。其中橫向剝奪指個人與同時期的相關參照群體進行比較;縱向剝奪指個人在縱向的時間軸上所發生的變化,即與以前進行比較;預期剝奪指的是個人對未來可能變化的一種期待,即未來與現在的比較。同時,本文的相對剝奪是基于社會分化與社會流動的大背景下提出的,因此在操作化時選取的是直接的社會經濟地位指標。基于以上,本文核心自變量操作化為:
橫向剝奪:問卷中的問題b1(“與同齡人相比,您本人的社會經濟地位是”),此問題共有四個有效答案:較高,差不多,較低,不好說,剔除缺失值和“不好說”,并設置成虛擬變量,以“差不多”為參照。
縱向剝奪:問卷中的問題b2(“與三年前相比,您的社會經濟地位是”),此問題共有四個有效答案,上升了,差不多,下降了,不好說,剔除缺失值和“不好說”,并設置成虛擬變量,以“差不多”為參照。
預期剝奪:該變量由問卷中的a43a(“您認為您現在處在在哪個等級上”),和a43c(“您認為您10年后將會在哪個等級上”)兩個問題生成。這兩個問題均有10個選項,1-10表示從最底層到最高層,剔除缺失值,并用a43c減去a43a得到一個表示預期剝奪的新變量。如果這個變量為負,表示預期社會等級將會下降;如果為0,表示預期社會等級保持不變;如果為正,表示預期社會等級上升。將這個新變量設置為虛擬變量,以“不變“為參照。
根據既往研究,性別、年齡、年齡的平方、戶籍狀況、收入的對數、民族、宗教信仰、政治身份、受教育程度、婚姻狀況、健康狀況、社會交往狀況都會影響主觀幸福感,因此將其設置成控制變量。其中性別設置成虛擬變量,以女性為參照;戶籍狀況設置成虛擬變量,以農業戶籍為參照;民族設置成虛擬變量,以少數民族為參照;宗教設置成虛擬變量,以無宗教信仰為參照;政治身份設置為虛擬變量,以非黨員為參照;受教育程度設置為虛擬變量,以小學及與以下為參照;婚姻狀況設置為虛擬變量,以無伴侶為參照;健康狀況設置為虛擬變量,以非常不健康為參照;社會交往設置為虛擬變量,以非常不密切為參照。
本研究解釋變量為主觀幸福感,是一個五分類有序變量,應該使用ologit回歸進行分析,但為了解釋方便,本文將因變量看成是一個連續變量,用多元線性回歸進行分析。同時筆者也進行了有序邏輯回歸,兩者結果一致。
首先看本文的因變量——主觀幸福感,在青年群體當中,幸福感并不呈現正態分布,而是一種偏態分布。其中感到比較幸福和非常幸福是主流,兩者分別占61.75%和14.2%,這說明我國青年群體的主觀幸福感總體呈現較高水平。
其次看核心自變量:從橫向剝奪來看,“差不多”是主流,占到了66.24%,同時感到自己的社會經濟地位低于同齡人的青年居民比例遠高于感到高于同齡人的青年居民比例,達到了29.12%。這說明有接近30%的青年居民存在橫向被剝奪感,而橫向剝奪感的產生與日益擴大的收入差距以及收入分配不平等有關。
從縱向剝奪來看,“差不多”依然是主流,但感到自己社會經濟地位下降的青年居民比例遠低于社會經濟地位上升的青年居民比例,僅為6.49%。這說明青年居民縱向剝奪情況比較樂觀,這一方面是因為青年群體相較于中老年群體而言多處于個人奮斗和向上流動的黃金年齡,擁有較大的上升潛力和可塑性,另一方面可能得益于社會流動性的增強以及機會平等的不斷推進。
從預期剝奪來看,產生了預期剝奪感即預期社會等級將會下降的青年居民比例達到了33.97%,這說明青年居民預期剝奪感也較為強烈,也反映了一部分青年群體對未來發展預期的不樂觀。
從相對剝奪的嚴重程度來看,青年居民的縱向相對剝奪感最弱,而橫向剝奪感和預期剝奪感都較為嚴重。

表1 相對剝奪三個變量與主觀幸福感的交互分類
表1是橫向剝奪、縱向剝奪及預期剝奪與主觀幸福感的交互分類情況,從表中來看,卡方檢驗都是通過的,說明橫向剝奪、縱向剝奪、預期剝奪均與主觀幸福感獨立且相關。同時,從交互分類統計中我們還可以發現,相對于同齡人社會經濟地位較低、個人社會經濟地位下降以及預期社會階層下降的青年居民,其感到不幸福(比較不幸福和非常不幸福)比例遠高于其他居民。
表2是只加入了控制變量的青年居民主觀幸福感的線性回歸模型,從表中我們可以發現:男性幸福感弱于女性,即青年女性幸福感強于男性;有伴侶對青年居民的主觀幸福感有顯著的正面影響;同時與親戚朋友關系非常密切也能提高青年居民的主觀幸福感。
但是青年群體也有其特殊性,以往研究驗證的對居民幸福感有顯著影響的一些個體特征變量對青年人的主觀幸福感并沒有顯著影響,如年齡,民族,戶籍,政治身份,有無宗教信仰等;同時受教育程度對青年群體的主觀幸福感并沒有顯著影響;而且青年群體普遍身體狀況較好且差異較小,因此身體健康狀況對青年群體主觀幸福感沒有顯著影響。這也說明了,個體特征變量對青年群體主觀幸福感的解釋力非常薄弱。

表2 青年居民主觀幸福感的控制變量模型
注:***p<0.001,**p<0.01,*p<0.05。

表3 青年居民主觀幸福感的核心自變量模型
注:***p<0.001,**p<0.01,*p<0.05。括號內為標準誤。
表3是在控制變量基礎上分別加入橫向剝奪、縱向剝奪、預期剝奪三個核心自變量后得到的青年居民主觀幸福感的線性回歸模型。從總體來看,加入橫向剝奪、縱向剝奪、預期剝奪三個核心自變量后,模型的R^2都有了一些提升,即模型的解釋能力有所提升。這說明橫向剝奪、縱向剝奪以及預期剝奪都對居民主觀幸福感有一定的解釋貢獻。
具體來看,橫向剝奪當中,個人社會經濟地位高于同齡人對主觀幸福感沒有顯著影響,但是低于同齡人會對青年居民的主觀幸福感造成顯著的負面影響,即橫向被剝奪感對青年群體的主觀幸福感有負面影響,假設1得到了驗證。從縱向剝奪來看,個人社會經濟地位較三年前有向上流動會顯著增強青年居民的主觀幸福感,而向下流動會顯著降低青年居民的主觀幸福感,假設2得到了驗證。從預期剝奪來看,對未來預期較為樂觀即預期十年后自己的社會階層會上升的青年居民會更幸福,但是預期較為悲觀即預期十年后自己的社會階層會下降對于青年居民的主觀幸福感沒有顯著影響,即預期剝奪對青年居民的主觀幸福感沒有顯著影響,假設3沒有得到驗證。
(一)我國青年居民主觀幸福感總體呈現出較高水平,感到比較幸福和非常幸福的青年群體占主流,兩者合計占到全體樣本的76.03%。
(二)對于青年群體而言,橫向剝奪、縱向剝奪、預期剝奪分布情況存在差異,青年群體的縱向相對剝奪感最弱,而橫向剝奪感和預期剝奪感都較為嚴重。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青年群體向上流動情況較為樂觀,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會開放性的不斷增強以及個人流動機會的不斷增加;但由于收入分配不均、貧富差距拉大以及社會發展的不確定性等原因,使得青年人的橫向剝奪感和預期剝奪感仍然較為強烈。
(三)“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生活在社會中的個體,在融入社會的過程中,必然伴隨著社會比較和自我適應的心理過程,即幸福感是一個存在參照物的相對滿意度。本研究的統計結果也支持了這一觀點,無論是與同齡人進行的橫向比較,還是與自己進行的縱向及預期比較,都會顯著影響青年人的主觀幸福感。
(四)橫向剝奪當中,個人社會經濟地位高于同齡人對青年人主觀幸福感沒有顯著影響,但是低于同齡人卻會顯著降低他們的主觀幸福感。這說明對青年群體而言,“負向隧道“效應確實存在,不平等可能使得處于劣勢地位的青年人產生不滿的情緒;同時青年人相較于中老年群體而言,心智情感都處在發展當中,遠未達到成熟的地步,這使得他們對于社會不公更加敏感且會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不滿情緒繼而嚴重影響主觀的幸福感受。這種橫向的相對剝奪感過強不僅對個人主觀幸福感有負面影響,同時也會影響社會結構的穩定以及造成社會心態的失衡,因此關注社會分配不均以及社會不平等理應成為社會發展的重中之重。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橫向的剝奪感會降低青年群體的幸福感,但是橫向的獲得感卻沒能提升他們的幸福感。筆者認為存在三種可能的解釋:一是青年群體對剝奪感的感知敏感性要遠高于獲得感的感知敏感性,或者說處于相對劣勢地位的不公正感的負向沖擊要遠大于處于相對優勢地位帶來的獲得感。也可以理解成對青年群體而言相對狀況比別人強與差差不多一樣,是正常的和理所應當的;但“不患寡而患不均”,相對狀況比別人差卻是不正常的也是不可接受的。二是因為自我保護的意識與低調中庸的社會氣質,使得中國人在相對狀況比別人好時往往不愿意高調彰顯這種優勢,在生活中我們們常常看到抱怨社會不公的“憤青”,卻少見“叫嚷著我很幸福”的既得利益者。三是“相對狀況比別人好”往往意味著個人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承受更大地壓力,“高處不勝寒”,這種壓力與疲憊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個人的幸福感的提升。
(五)與橫向剝奪不同,縱向剝奪與預期剝奪都是與自己進行比較。在縱向剝奪當中,向上流動會增強青年的主觀幸福感,向下流動會降低青年的主觀幸福感,這凸顯增強社會開放性以及增加流動機會的重要性。在預期剝奪當中,樂觀預期對居民主觀幸福感有正面影響,這說明穩定的社會發展環境以及較為樂觀的社會發展前景是提高青年群體幸福感的積極因素。但是我們也注意到相對悲觀的預期對青年的主觀幸福感并沒有顯著影響,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青年群體對于未來悲觀預期的“豁達“態度與當代青年群體的樂觀屬性,但具體的原因及機制仍有待進一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