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曉燕
(福清三中第二校區,福建 福清 350300)
圖式,心理學指已經存在于人腦中的知識經驗網絡,它決定著人們在篩選信息時相應的內容和偏好,也幫助搜集處理信息來做出預判和評價,當然,它難免會讓人們過度接受與圖式相一致的信息,從而使認知產生偏差,讓活動固定而機械,從而成為一種思維定勢,故語文教師的閱讀也常常受它的干擾。例如:看到議論文馬上想到“論點論據論證方法”,看到散文想到的是“形散神聚”,這就限制了閱讀的審美情趣和鮮活體驗,課堂教學也就無法靈動和飛揚。
多年來教師對散文特征的認知來源于傳統的說法,“取材廣泛,筆調靈活,形散神聚”,這說出了散文形式上的特征,也為人們采納而普遍使用。教師在解讀散文時,就自然地從選材、結構、語言等方面入手了。《昆明的雨》是統編版新教材選入的一篇汪曾祺的散文,已有的圖式的確可以解決不少問題。例如“形散神聚”。仙人掌,各種菌子,楊梅果,緬桂花,雨中的鄉愁……這是些零散的生活片段,顯示出“雜”的特征,也就是散文“形散”的體現,而“雨”顯然是統一了這些片段的明面上線索,對昆明的思念之情串起了當年散點的回憶,這條情感線索起到了形散而神聚的效果。此外還有語言上的藝術特點。這個也有往日教學經驗可循,主要是說“平淡有味”或者說是“淡而雅”。教學用書有言:“‘因為是下下停停……人很舒服。’有如大白話一般,沒有任何秀麗華彩之處,但是直白平淡之中有一種拉家常的風格,讓人感到親切,這正是一種返璞歸真的語言風格。”
這些已經解決的部分問題卻遮蔽不了未解的疑惑:零散瑣碎的生活片段由對昆明的思念之情貫穿的表述是否簡單了?散亂的片段有沒有內在的邏輯脈絡,思念之情是否有發展的起伏?直白平淡的拉家常的風格就是汪曾祺返璞歸真的語言風格了嗎?平時的聊天拉家常寫下來就可以稱之為返璞歸真嗎?拉家常的背后是什么?等等。
另外,也有已有心理圖式解決不了的問題。一般認為,只要是寫景抒情的文字,多數都是要用修辭手法來描寫景物的。課文第九段前半部分花了大量筆墨于“此花在別處的叫法”,述說了“緬桂花”名稱的由來,這段文字有什么“教頭”?沒有常見的比喻擬人,沒有對花的形態香氣等描寫,更沒有象征的意蘊。對比手法是有的,對比的背后是什么?……
可見,以既定的心理圖式即思維定勢來解讀不同的寫景抒情類散文顯然是行不通的,因為寫作者是為了呈現個人眼中的景和物,心中的人和事而寫,是為了抒發自己的一時所感、一己之思而寫,這與他或她寫作時的情與境相關聯,必須視不同文本的不同情境來分而析之,不能統一模式,一概而論。
只依賴固有的心理圖式所帶來的必然是對文本意義完全單一的解讀,據此教學容易使學生的思維也走向機械化和表面化,而事實上這樣的狀況大量存在。例如:散文是一個文類而非一種文體,很多教師理解成一種文體;“形散神聚”提出者肖云儒先生對“形散”的解釋是“運筆如風,不拘成法”,不少教師在運用時解讀成“內容零散、片段連綴”;散文解讀適合“披文入情”,[2]教師往往籠統照搬教參上的語言,簡單概括……
散文是有靈性的文體,它流露出寫作者的主觀情感。寫景抒情類散文的載體為景,但所抒寫的是真情,所傳達的是作者獨特的人生經驗,再以其獨到的語文經驗來表達之,而這種語文經驗又是以其個性化的語句章法來表現的,情之所致,文以顯之。寫作者的思想就潛藏在文本之中,在其語匯、字句、篇章,甚至是某個聲調或標點之中。所以,對于寫景抒情類散文,讀者唯有沉下心去品讀,才能在字里行間感受、體驗到自己生活中所不曾有亦或不可能有的人生經驗或經歷。
因此,拋棄已有的心理認知圖式,對于語文教學來說,重要的是把閱讀過多次的文本,當作全新的文本對待,把實踐多次的知識當作從未有過一樣,用新鮮的閱讀觸覺感知文本,帶著混沌與好奇的初心,留存閱讀的初體驗。[2]
拋棄已有心理圖式,還在于知識的不斷更新。要善于把新知識同化入現有的知識結構,引起新的信息加工,從而形成新的認識。在這個過程的常改常新中,人的認知和創造力也才會不斷激發出新的境界,對經典的閱讀才會歷久彌新,課堂教學才會有活水注入。
散文是抒情性的,它一般都是作者內心深處情感的外化。[3]透過《昆明的雨》,最應該品味一番的是作者蘊含其中的情感,而這情感,往往有著曲折延綿的脈絡。
昆明是汪曾祺的求學之地、第二故鄉,他在這里度過了人生中最燦爛的七個年頭,這里有他人生最寶貴的經歷。每一篇對描寫昆明的散文的抒寫,可以說是作者對往昔的一次回望,情感的一次抒發。《昆明的雨》中,作者的情思被寧坤索要畫作勾起,從而憶起多雨的昆明,進而聯想起昆明雨季常常會見到的倒掛著還能開花的仙人掌、雨季的菌子、雨季的果子、雨季的花等,隨著回憶一步步地加深,他的敘寫也一步步地具體,從景致到人物的出現,次序井然,散而有序,我們從中可以窺見情感的變化:仙人掌圍著人家的菜園,像一幅畫卷在眼前展開,昆明鄉間的景致開始浮現作家的腦海里,他開始興致勃勃的談論各種菌子的不同做法和不同滋味和楊梅的口感,似乎回到了那個熱情活潑的青春歲月,他悠然神往地訴說賣楊梅女孩“嬌嬌的”聲音,往日的生活情景更加真切地漫上心頭。再到少年羈旅,房東和養女送來“帶著雨珠的緬桂花”,那是一份多么恬淡溫暖的慰藉呀,這個時候不會懷人,不會思鄉,只沉浸在那軟軟的心境中,直把他鄉做了故鄉!直到那天,雨天的小酒館里,長期離家在外,那份思鄉的情緒再也按捺不住,于是詩情襲來,即興賦詩一首……往事猶在眼前,卻驚覺鬢發蒼蒼。“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卻是“欲說還休”,終了也只好嘆一聲:“我想念昆明的雨。”這又是多么的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呀!
如果教師靜心投入地接通自身情感去觸摸作家當時的寫作心境,就會意識到散文的情感線索是隨著作家的思緒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起伏變化的;如果教師真正理解“散文抒情的一端連著詩歌”,就會更容易用朗讀與想象去體驗散文作者獨特的心路歷程,豐富學生的人生閱歷。也就是說,如果教師拋開原有的思維定式重新認識這篇散文,就會發現:簡單的一句以“作者對昆明的思念之情”為線索,貫穿起零散的生活片段,實在難以表達思潮起伏的情緒翻涌。
解讀散文,是要抓住散文的抒情脈絡,但卻不宜簡單概括,流于形式,更適宜進入情境,精讀細品。
汪老的文字功底深厚,父輩以及當地文化名流都給予他文化滋養,他是一只“修煉成精的文狐”,可以在俗與雅、濃與淡中自由切換。
文章不少地方都充滿了詩意:“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汪老用不同出處的詩歌,組合出了雨水滋潤下草木深深的昆明印象;文章回憶雨中賣花的小姑娘聲音是“嬌嬌的”,房東母女送花給房客帶來的感受是“軟軟的”,雨中小酌時泛起的鄉愁是“淡淡的”,這些疊詞情意綿綿意味深長;文章結尾更是情真意切的小詩一首……
這般詩意的表達是語言大師汪曾祺的信手拈來,卻不僅是一句“如話家常”可以言說。
在昆明求學的汪曾祺是一個好奇的孩子,常常曠課在街頭游蕩,或者說他一生都保持了天真好奇的赤子之心,看到菌子,是真心好奇吃法,“這種東西也能吃?!”“這東西這么好吃?!”雨季的緬桂花,他關注的是花的名字和別處的不同,他觀察菜園子周圍種仙人掌的作用,永遠天真好奇,對生活充滿熱情。正如作者曾經說過的:“我想把生活中真實的東西、美好的東西、人的美、人的詩意告訴人們,使人們的心靈得到滋潤,增強對生活的信心、信念。”俗白的語言,乃是抒赤子之真誠,憶熱情之過往,喚讀者對生活的愛和信心,這也非“如話家常”可以簡單概括。
品味散文語言,首先要打破是“寫景必定需要各種修辭手法,一定會有華麗的辭藻”的固定思維,須知“文字之所以佳勝,正在它們所含的思想”,[3]只有教師不帶個人喜惡、兼收并蓄地解讀不同風格文字之美,對散文語言的品味才不會流于機械。
品味散文語言,教師的視野要開闊,從了解作者的其他作品入手,“觀千劍而后識器”;教師的眼光要深入,還要了解作者生平,只有明白了他的文化來源,寫作觀點,探知了文字背后作者的心性,才會對他的語言有更準確的把握。
品味散文語言,需要打破的做法是一味照搬教學參考工具上的文字,在閱讀其他人對他作品的評價時,帶著審辨的思維,結合自己的判斷,才會有更準確的體認。
《昆明的雨》的內容是作者至情至性的印記,每一片段的抒寫都有作者的獨特的經歷與感受。例如最后一個部分——四十年前一個下雨天里思鄉的情味,作者還能記得。他記得那時雨下得大了,記得酒店幾只雞站的姿勢,記得被雨淋得透濕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這該是有多么念舊重情呢?當那句“我想念昆明的雨”道出,讀者的心里也下起了雨,是共鳴,是感動,是心靈的凈化!那一刻,我們被帶回了初心,回到了赤誠、純樸和天真!這自由豐盈而又至情至性的心靈之旅,絕非籠統的“取材廣泛”可以概說。
可見,“取材廣泛”是作者的心之所至而非有意為之,教學時如若夸贊作者選材范圍如何廣泛,什么都可以寫進文里,不如讓學生自己去理解、感受文本中所傳遞的寫作者那獨特的認知情感、個性體驗與風格情懷。教師此時便不再是單純地講授課文,而是在建立學生與教師、學生與文本、學生與作者間的鏈接,從而超越時間和空間的界限,達到共情的理想效果。
上海師范大學的王榮生教授曾言:“散文是真實的人與事的抒寫,談不上對散文的理解;散文是作者真實情感的流露,離開了寫作的這個人,也談不上對散文的理解……”[3]因而,我們的閱讀應拋開已有的心理圖式,回歸到人性的真善美來,從探尋作者的思想情感出發,發現他獨特的個性特征,透過作家有形有聲有色的具體片段的敘寫來探尋心中的情感律動。“以對文本生命化感悟來喚醒學生沉睡的審美感覺和悟性”,去感受作家和諧真誠、圓融美好的心境。[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