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衛芳
摘要:家庭關系是一切社會關系的基礎。趙樹理以農民作家的身份登上文壇,是40年代解放區的代表作家,解放區的文學正是在新文學與民間傳統之間“對話”中產生出的獨特的文學現象,研究趙樹理40年代小說中的家庭倫理關系書寫,對于認識40年代的解放區鄉村倫理乃至建國后的中國鄉村倫理關系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趙樹理;小說創作;家庭倫理
家庭關系可謂是一切社會關系的基礎,大的社會關系又是由無數小的家庭結構而成。在上千年的中國傳統文化中,血濃于水的親情家庭倫理是維系整個社會穩定的重要因素,傳統主流思想儒家學說中的“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等都涉及到家庭倫理的內容,傳統文化中“百善孝為先”的思想也深深融入到每一個中國人的文化血液之中。進入到五四新文學,傳統的家庭倫理一度勢危,新文化極力推崇西方的現代思想,反對孔孟吃人的綱常禮教,出現以自由解放為思想基礎的個體性的價值推崇,鼓勵青年人起來走出家庭,自由戀愛。傳統與現代的道德倫理關系中,家庭倫理都占及其重要的地位。趙樹理是40年代解放區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他在小說創作中表現出來的農村家庭倫理書寫也成為了一個時代社會關系的一個縮影,以趙樹理40年代的小說創作為圖本,研究其小說中的家庭倫理書寫,對研究整個40年代解放區的社會環境、社會關系,鄉土風貌、國民性等問題有重要的意義,可以窺見在社會歷史的特殊時期,社會關系以及道德倫理的建設與變更。
一、傳統家庭倫理書寫
中國數千年的小農經濟,締造出一個獨特的“鄉土中國”。費孝通在其《鄉土中國》中寫道:“在一個鄉土社會中生活的人所需記憶的范圍和生活在現代都市的人是不同的。鄉土社會是一個生活很安定的社會。”(1)趙樹理小說創作從多方面表現出這個穩定的社會傳統的家庭倫理。
家庭倫理首先體現在夫妻倫理關系中。《小二黑結婚》中二諸葛不想要小二黑娶八字不合的小芹,就為兒子收了一個童養媳,在傳統的婚姻倫理之中,這是很常見的事情,由父母出面合算八字收養童養媳,在小說《福貴》中,福貴的妻子銀花就是因為爹娘早死,哥嫂養不活她,就被福貴娘收來做了童養媳,這一傳統的婚姻制度在近現代的中國農村仍舊很常見,因為父母哥嫂等本家人無力供養,只得賣給其他家庭以謀求生路。而為了傳宗接代的任務,家長有義務幫助自己的兒子娶妻生子,這一家庭傳統延續到現在,以至于出現當下社會中常見的所謂的“媽寶”。曹禺話劇《原野》當中軟弱的焦大星,就是個被母親當姑娘養的“奶孩子”。莫言小說《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也是一直掉在母親奶子上養的孩子......這些長不大的孩子都是在這樣一種家長包攬一切的家庭倫理中孕育出的畸形胎兒。
趙樹理小說中的人物在婚姻中的性別體認也是傳統的,男性的性別體認即是“一家之主”,代表者一個家庭,承擔著一個家庭的責任,同時也在一個家中具有著比妻子高的地位,妻子孩子都是要在其保護之下。《李家莊變遷》中小毛跟二妞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有你男人在場,叫你做什么?”(2)正是中國傳統的家庭倫理觀念寫照。西漢戴圣在《禮記·坊記》中說:“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在“父權至上的文化語境中,男人有在家中代表著一家人,是那個主事之人,但夫權為綱的文化中也可能造成家中女性的不幸,處于被保護的同時,也是被任意對待的對象,甚至沒有用自己本名的權利。《孟祥英翻身》中孟祥英的丈夫梅妮動輒為了顯示自己不是怕老婆的男人權威就打孟祥英,還將妻子晚上關在門外不讓回家,小說寫道:“按‘老規矩,丈夫打老婆是用不著問理由的。”(3)正是這樣的“老規矩”,使得孟祥英面對這樣的對待,只能兩次上吊以了此殘生,無力反抗,在傳統文化環境中確實有很多的女性面對這樣的困境,自己能結束的不是悲慘的生活境遇與生存狀態,而只能是自己的生命。小說的開篇作者就寫道:“牛孟兩家都是大族,婚姻關系時代不斷。像從前女人不許提名字的時候,你想在這兩村間詢問一個牛孟兩姓的女人,很不容易問得準,因為這里的‘牛門孟氏或‘孟門牛氏太多了。”(4)傳統的家庭倫理觀當中,女子出嫁從夫的內容包括隱掉自己的名字,隨夫家姓氏。這種姓名權利的丟失也是傳統家庭倫理中女性地位低下的一種表現。而小說《福貴》中福貴因為有了錢也常買些好東西給妻子銀花跟孩子吃,但是輸了錢卻任憑自己在外面餓幾天流浪也不愿意回家去剝削銀花。福貴愛上了賭博,時常輸的吃穿都成問題,卻不愿丟掉作為一家之主的男人尊嚴,也記著自己養活妻兒的責任,但很多時候又無力擔起這個家的責任,傳統的性別體認與他自身的能力之間形成巨大的張力,迫使他討飯、賭博甚至偷竊。
由傳統家庭倫理影響而形成的千年難解之題婆媳倫理關系也是家庭關系中重要的內容。弗洛伊德用俄狄浦斯情節來去解釋這一現象。在人的潛意識里面,母親不愿意有人分享兒子的愛,而妻子也不愿意有人分享丈夫的愛,都想擁有著一份完整的全心全意的愛。但在這種追求四世同堂的文化環境之下,兒女要贍養父母,父母要管著兒女,新的小家庭成立也是大家庭的一部分,不能作為獨立的存在,所以在婆婆與媳婦在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空間里生活,就會因為非血緣親屬的關系存在防備心理,加上潛意識里的自我情感保護意識,形成不得解的張力關系。《孟祥英翻身》中的孟祥英的婆婆,認為按“老規矩”,媳婦出門,要是婆婆的命令,總得按照期限回來,要是自己的要求,就是準出去,也得叫媳婦看幾次臉色;要是回來的遲了,可以打、可以罵、可以不給飯吃。(5)小說《傳家寶》的開篇便寫道:“有個區干部,全家一共三口人——一個娘,一個老婆,一個他自己。他到區上做工作去,家里只剩下婆媳兩個,可是就只這兩個人,也有些合不來。”李成娘與媳婦金桂之間的關系也是典型的傳統婆媳關系,住在一起,都愛家里那個男人,但就是兩個人之間總有隔閡。這種隔閡不只是由新舊文化的沖突帶來的,一部分也是因為人性深處的情感問題和人與人之間愛的占有的普遍矛盾。傳統的家庭倫理當中,若父親缺席的情況下,婆婆在家中的地位就是作為“父權”的代表的,在家中可以作為權威被尊崇。
兄弟姐妹倫理關系。小說《催糧差》中的崔九孩去村里崔糧,遇上了二先生,而這個二先生上來就給這個催糧的官差一個耳光,就因為他是縣財政局的張局長的弟弟,不止不用交糧,而且還得這些人伺候著。與之相比的老農民孫甲午,沒糧可交就要被抓走,可見家庭關系對一個人地位的影響。古語有言: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個人做官,其他和他有關系的人也都跟著得勢。這種傳統的觀念最明顯的表現在家庭當中,寒門子弟一旦得勢便可光宗耀祖,整個家族都可因此一躍成為上層階級。
趙樹理對中國傳統家庭倫理的書寫中可以看到在社會的巨變之下,在硝煙四起的戰亂的大環境中,中國的農村社會仍然保留有傳統文化中的許多不變的因素,也是小農經濟影響之下,穩定的鄉村社會結構的一個寫照。
二、現代家庭倫理書寫
按照姚斯的考證,“現代”(moder-nus)一詞在公元5世紀就出現了,這個詞旨在將剛剛確定地位的基督教同異教的羅馬社會區別開來。現代性的特征主要表現為人開始了自我發現,教會受到了質疑,個人主義的種子開始發芽,世俗生活逐步獲得了肯定。(6)而這些現代社會的特征,就構成了現代性的主要內容。在西方文學當中我們最早見到的帶有現代性的文學即十六、十七世紀出現的丹尼爾·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塞萬提斯的《堂吉柯德》等作品,這些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個人的經驗代替了公眾的體驗,按照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中的說法就是文學中出現“孤獨的個人”,現代小說的潛在讀者是個人,密室的閱讀場境,現代性在小說當中就體現為了一種單數性、個體性。
現代家庭倫理觀認為人格完善乃是家庭健康與社會改革的根本,趙樹理的小說中獨立的婚姻愛情追求,在勞動中追求獨立的人格價值都是現代性的家庭倫理的表現,每個人作為家庭這一整體的一個部分,不再是互相地依附,而是在獨立的個體的基礎上組成一個家的整體。
父子/母子倫理關系,《小二黑結婚》中寫道三仙姑與女兒小芹之間的關系近幾年有點不對勁,三仙姑年輕的時候是前后村里的一朵花,很多人都想跟她來往,但隨著年歲漸長,三仙姑的美貌也隨著歲月老去,雖然她用濃墨重彩的妝容極力掩飾,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而正值青春年少的小芹遺傳了母親的好基因,容貌甚至超過當年的三仙姑,引來了村里很多青年人的注意力,三仙姑的嫉妒心理使得她不喜歡自己的女兒如此受歡迎而使得眾人忘記她,但她又得利用女兒的美貌滿足自己與青年人搭訕的虛榮心。這樣,母女之間就出現了復雜的關系,既是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親人,也是情敵。所以三仙姑在為了跟青年們之間繼續維持關系又除去小芹在中間的阻礙,著急要將小芹嫁出去。在三仙姑與小芹的母女關系中,母女之愛顯得輕微,而不管是小芹與小二黑連夜商量對付三仙姑的法子,還是三仙姑自己想辦法從家中支開小芹,我們看到的不是母女間親密的溫情,而是互相之間因為目的不同而有的對付。直到后來小芹被帶走三仙姑才表現出一個人哭,還與二諸葛鬧等作為一個母親的正常反應。在新的現代家庭倫理關系當中,不論是農村新人代表小芹還是舊農民代表三仙姑,他們每一個都作為獨立的個體存在,由這些獨立的個體又組成新的家庭關系,新的社會關系。
趙樹理的多篇小說當中都提到農村包辦的婚姻,《小二黑結婚》中三仙姑給小芹找婆家,《福貴》中福貴娘給福貴找的童養媳銀花,《邪不壓正》中的軟英等都是被包辦的婚姻,趙樹理在寫這些包辦的婚姻時,將年輕人怎樣在新的政策,新的制度之下起來反抗這種違反本性的傳統倫理,轉而追求現代的、獨立自由自主的戀愛與婚姻。在西方現代化的家庭關系當中,父母子女的養育義務只持續到他們成年,之后他們作為獨立的個體應當承擔自己所有的生活負擔,成立自己的新家庭之后也是“要離開父母,與妻子聯合,二人成為一體。”從這個意義上說,趙樹理小說所倡導的與這種傳統家庭倫理向對立的追求獨立的自主選擇,自由戀愛等都是對傳統包辦文化閹割人的獨立性的一種現代性的反撥。
《孟祥英翻身》中的孟祥英,在婆婆與丈夫的權威之下生存境遇悲慘,在“老規矩”中備受壓迫,但是在新的政策鼓勵之下,她勇敢提出分家,又領導婦女們放腳、打柴、淡水、采野菜,成為一個新的女勞動英雄,并影響了好幾個區的婦女們,在現代性的家庭倫理之下,個人獨立自由,自己參與生產勞動并吃自己勞動所得,不再依附于他人的養活。《傳家寶》中的金桂,不愿傳承婆婆留下的三件“傳家寶”,做一個只會縫縫補補的小媳婦,而是積極參與到生產勞動中去,也表現出女性獨立自主的生活能力。
從某種角度上可以說趙樹理的小說可以說是反現代性的現代文學,他小說創作中的審美現代性有其特殊性,不是單純的社會現代性,也不是單純的審美現代性,他的小說力求克服了現代性的弊端,在社會實踐中改造現代性,超越現代性,趙樹理的情感傾向是農民的,根深蒂固的文化身份也是農民的,小說創作都是為農民的生活服務的,但他的思想卻是表現現代性的,是具有明顯的個人主義的,他的“個人主義”是區別于傳統鄉土農民以“己”為中心的自我主義的,在個人主義下,一方面是平等觀念,指在同一團體中各分子的地位相等,個人不能侵犯大家的權利;一方面是憲法觀念,指團體不能抹殺個人。(7)
趙樹理小說創作中的現代家庭倫理表現不再是為西方現代化影響下娜拉似的關上門,走出舊家庭,而是在新形式新政策下積極尋求自我的成長與獨立,進而在家庭中尋求自己的獨立的地位與價值。在那個唯西化的年代,趙樹理的努力顯得彌足珍貴,在民間的傳統中植入現代性的思想意識,在唯西化的現代性中植入民間寶貴的傳統文化。
三、在傳統與現代之間
40年代是趙樹理小說創作的初期,也是他創作的集中時期,更是他的代表作出現的時期,研究趙樹理40年代的小說創作對認識趙樹理來說至關重要,而趙樹理40年代的小說創作中可以看到他滲透到骨子里的農民性,也能看到受到五四新文化影響的一個現代知識分子急切地想要去用新的生活方式與觀念指導農民如何生活。這兩鐘看似矛盾的身份在趙樹理身上卻恰到好處的并存,造就了這樣一個在鄉土中國獨有的作家。
在傳統與現代的價值論理之間,趙樹理沒有明確的選擇傳統亦或是現代,趙樹理小說創作中所表現出來家庭倫理觀念也并非一味的肯定新的、現代的家庭倫理而全盤否定傳統,他把自己放在農民的行列當中,就表明自己對農村傳統倫理文化的熱愛,但傳統中違背人性的東西,他也予以了毫不留情的抨擊,而對于現代的家庭倫理,趙樹理也認識到現代性的倫理價值觀也在一定程度上給農村人帶來了價值倫理錯亂,《小二黑結婚》中的小芹母女關系中,小芹與小二黑商量對付自己母親三仙姑的辦法,在母女關系之間就少了傳統家庭的溫情。《邪不壓正》中的小旦隨著各樣勢力的出現變換自己的面孔即可適應,在新制度下仍可以借勢欺壓聚財、軟英、小寶他們這些善良的人,《李有才板話》中的小元本是一個孝子,孝順自己的母親,但是成了武委會主任之后就借勢欺壓昔日的好友,不再勤快的干活,也不孝順母親。趙樹理在傳統與現代的之間尋求農村更好的建設發展之路,他的小說創作中現代性沒有向著西方的個人主義、理性主義的方向發展,而是強調一種道德理想主義,文學的現代化對趙樹理來說并不存在,他的作品沒有一種概念性的東西,他的小說創作也不是某種鮮明的理論批評指導之下進入,而是像一個基層的農村干部做工作手冊一樣,他的創作現實目的明確,不從理論上考慮現代文學與讀者的分離,可以說趙樹理就是見多識廣的農民,是農民的人生導師,告訴人該怎么樣去做。趙樹理小說創作中的家庭倫理書寫是為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為農村人的倫理關系找見一個平衡點,為了更好的建設新農村而做的可貴努力,并將他所認為在新的政策制度下理想的家庭關系展示給農民,讓他們自覺主動參與到新生活的建設與追求當中。
趙樹理以一個農民作家的身份登上中國現代文壇,以“文攤”文學家的心志自覺為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農民代言,表現他們的內心訴求,又以一個現代的知識分子的身份書寫農民的生活狀況,審視農民的生存境遇,又將小說創作以農民所喜聞樂見的話語形式展現給他們,這是他思考后的認真選擇,也是他一生執著追求與努力踐行的方向。
注釋:
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32
趙樹理.趙樹理小說選[Z].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0:86
趙樹理.趙樹理小說選[Z].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0:70
趙樹理.趙樹理小說選[Z].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0:67
趙樹理.趙樹理小說選[Z].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0:78
參見汪民安主編.文化研究關鍵詞[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382
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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