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敏
摘要:《多布庫爾河》通過女性視角,講述了發生在多布庫爾河岸鄂倫春族群的遷徙故事,在這一過程中,女性形象在時代的鏡像下發生著交融、裂變與新生。從原始面貌下的逐水草而居到定居下來的穩定發展;從族群內的自足到族群外的自知;女性形象也發生著從獵人、薩滿到知識分子的歷史性轉變。女主人公從出走到回歸,在現代與傳統的反復體驗中,做出了自己最后的選擇。通過分析少數民族女性作家的少數民族題材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嬗變,可以幫助我們更深入地理解當代人口較少民族的現實境遇與心路歷程。
關鍵詞:《多布庫爾河》;狩獵女性;薩滿女性;知識女性
薩娜是一位達斡爾族女作家,她的小說《多布庫爾河》講述了鄂倫春族在時代的變遷下,不同時代成長起來的人們面對時代改變時的抉擇。鄂倫春族和達斡爾族同樣都是人口較少民族,作者薩娜的眼光不僅僅局限在本民族的發展路徑中,在這里她觀照了與達斡爾族有同樣處境的民族。《多布庫爾河》大量描寫了鄂倫春族的日常生活、民俗事項、民族心理等,對族群的回憶和歷史的追溯可以成為我們了解鄂倫春族群社會的有效文本參考。文中多是以女性為敘述主體,反映了時代鏡像對女性形象轉變的影響,對族群初始下的原始狩獵女性形象的描述,伴隨著薩滿女性權力宰制的過渡,到現代衍生下的知識女性形象。女性形象的轉變從側面反映了當代人口較少民族面臨的生存境遇。
一、女性形象的時代嬗變
(一)卡思拉:騎馬握槍的女獵人
小說的開篇描寫了一個喪偶的女性卡思拉。她的登場和主人公的降生都充滿了原始的野性感召,卡思拉手握長槍騎著駿馬去林中狩獵的女獵人形象是貫穿全文的。而狩獵這一較為原始的生活方式,也決定了這一叢林女性的典型性格,在一次打獵中,卡思拉的第一個兒子在林中丟失。懷著第三胎的時候丈夫去世了,給她留下了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在快臨產的時候,大女兒因凍傷的手而吵鬧,望著不足幾天的糧食,她掩面嘆息丈夫的離去,她的難過早已經被現實填充滿了,失落的情緒來不及發酵,她便拿著長槍騎著駿馬闖進了山林。面對生活的苦難,她絕不選擇屈服。
她追上了我,氣喘吁吁地喊,臭丫頭,瞧不起你媽啦,她舉著各羅布的槍嚷嚷,你爸死后,是誰吧你們三個養大的?現在居然拿我當廢物啦,她挺著胸膛,像個驕傲的母鷹,只不過這只母鷹瘦骨嶙峋,而且快掉光了毛,站在那里,雙腿微微顫抖。(1)
這是卡思拉在剛剛痛失女兒和女婿之后的模樣。面對苦難,她像結了太久繭的蠶,那久經滄桑厚厚的蠶繭內裹著她那顆靈動的心。每一次跨上長槍時,她都是意氣風發的,駿馬就是她的戰場,在與生存的爭斗中卡思拉展現了異常的堅強和倔強,在這里她已經失去了一個羸弱的女性標簽,面對現實種種,她有著動物一樣的生存體驗。長期的野外生活和豐富的狩獵經歷使卡思拉這位鄂倫春族女性具有了野生動物一樣頑強的生存能力。薩滿說這世間除了生死都不是什么大事,而卡思拉每次出去狩獵面對的都是生死的問題,這也鍛煉了她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她就像那只在狩獵中因為保護自己孩子而死去的母熊一樣,她的不死是為了下一代的生存,這一看似簡單的生存倫理成為了她活下去的所有支撐。
(二)烏恰奶奶:通靈智慧的女薩滿
薩滿教是鄂倫春族的原始信仰,他們相信萬物有靈。文中的烏恰奶奶,這個族群中的最后一位女薩滿,艱難的從母體脫離后成長為了這個族群的守護者,在族群中享有很高的地位。
烏恰奶奶穿著薩滿服飾走出帳篷的那一瞬間令人驚心動魄。用鹿皮縫制的神衣,淺黃色的皮紋匯成神秘的光波,在篝火的映照下輕盈蕩漾。她的前胸掛著八個圓形的銅鏡,后背掛著一個覆蓋住背部的巨大銅鏡。四排銅鈴隨著她的走動發出搖曳的撞擊聲。神裙的長腰帶垂墜著幾十條色彩斑斕的布條,上面精心繡著形態各異的飛禽、猛獸和樹木,還有皎潔的月亮和輝煌的太陽。與她前身銅鈴相呼應,后背腰間墜掛的一條皮帶,上面依次綴掛著二十多個圓錐形的銅鈴,發出互相撞擊的響聲。(2)
這是一個薩滿最為光榮的時刻,她穿上她的“戰袍”走向最為神圣的地方。終身未婚的烏恰奶奶一生都在奉獻,每當她救活一個人的時候,自己的生命也打了折扣。她在一次為患病的馬做過法事之后,昏睡了整整十天,在曠久的沉睡中醒來后,她決定放棄做薩滿了,留一些殘余的生命度過晚年。但當族群里的人正經歷死亡的時候,沒有任何人可以勸說烏恰奶奶,她執著的穿上了一百多斤的薩滿服,像樹葉一般站在火炭上輕盈起舞,并不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活過來的人開口的一句話,像風一樣吹倒了她。烏恰奶奶走完了薩滿的最后一程,她的靈魂也隨著薩滿遠去了。烏恰奶奶的生命似乎就是為了挽救生靈的,她一直傳承著這個古老族群的原始體制,遵守著自己的使命,守護自己所在的族群。正如烏恰奶奶給主人公的遺言一樣“智者無家可歸”,烏恰奶奶是這個族群的守靈人。
烏恰奶奶這一形象,給了主人公很多的靈性指引,為最后主人公決定出走提供了堅定的精神支撐,主人公的出走不意味著消亡,而是接受另一種永恒。文中女薩滿烏恰奶奶的形象給女主人公的身份轉化,平添了一種奇幻的色彩。主人公看到烏恰奶奶時的心理活動,以及烏恰奶奶對主人公的態度,都透露出女主人公是下一任薩滿的繼承人,但是主人公最后卻沒有繼承這個神圣的職位。女薩滿的缺失削弱了這個族群的信仰,然而被認為是女薩滿繼承人的主人公選擇了新時代,她進入了時代,為族群的延續開啟了另一條道路——這是否象征著新一代薩滿的身份轉變?
(三)“我”:出走與回歸的知識女性
主人公“我”的出生帶有某種靈性的指引,就像第一個智人到來的時刻一樣,預示著這個族群即將來臨的巨大改變。文中的“我”不僅具有預測性,還具有靈性,“我”不愿意去傷害自然中的生靈,那些相伴成長的生靈更堅定了“我”要“逃離”這里的想法。
我不會讓小各羅布走庫列的路,他應該活得比我們好。他應該讀書學知識,過上與我們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種生活,這就是我為什么翻身上馬,鉆進林子里打獵的全部理由。(3)
這是“我”看到小各羅布嚷嚷著要跟著一起去打獵時的內心想法,“我”不再希望這個幼小的生命像他的父親一樣,美好的生命還未綻放就凋謝了,“我”不希望下一代鄂倫春人依舊過著槍鳴熊吼的日子,“我”不愿再看到死亡。“我”跨上駿馬,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改變未來的生活,但是親歷了這場人與動物的生死之戰后,“我”的內心徹底放棄了這樣的想法。“我”想要找尋新的出路,但對外界充滿了擔憂與害怕,在安校長的撫慰下,“我”勇敢的走出去了。“我”在幾次的出走與回歸中痛苦掙扎,對自己的家人、愛慕者與家鄉的不舍在牽絆著“我”,但回望自己生命中的生死,與外界的生活相比較,“我”心里越來越明朗。“我”的離去不是對族群的逃離,在“我”的畫里有鄂倫春的信仰、鄂倫春的日常、鄂倫春的風景……有一切只屬于這個族群的記憶。隨著主人公“我”畫家這一知識女性形象的完成,“我”也在自己的畫作中完成了對族群的追溯和重新構建。
文中的“類自傳寫作”通過個人的家庭式回憶以一種全知視角去冷靜敘述,主人公的出走伴隨著時代的變革,國家對人口較少民族的關注與扶持,給主人公的出走提供了有力的平臺,她也開始有意識的改變著生活。當主人公再次回歸時看到查魯成為了白皚皚的一塚孤墳時,主人公內心堅定的選擇了“逃離式”的回歸,因為在那里,她才敢回頭看,看她所有的親人,看森林和多布庫爾河,才有可能重新活一次。主人公并沒有像遲子建筆下的伊蓮娜一樣選擇自殺,她比伊蓮娜更完整,她完成了這個時代給她賦予的寄托,她不應該成為那眾多死亡中的一個,而應成為這個族群的傳承者活下去。主人公意識到只有從局外去看時,才能看的更清楚,而不是一直沉浸在族群的挽歌當中。“智者無家可歸”的寓言也預示著主人公的漂泊,同時也給主人公帶來了精神上的覺醒。
二、族群傳承的性別折射
《多布庫爾河》刻畫出來的這三類女性,不僅僅反映了時代變遷之下被潛移默化改變著的鄂倫春人,也折射出少數民族群體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的時代光影。當困境擺在面前時,多布庫爾河邊的鄂倫春女性選擇用不同的方式去面對,放眼看去,時代光影籠罩之下的人物形象個性鮮明,令人難忘。
卡思拉是一位傳統的鄂倫春族女性,頑強、勇猛和堅貞,喪偶的她在生活的磨礪中漸漸具有了一些男性的性格特征。相較于年輕一代,卡思拉經歷了悲苦但卻并沒有喪失希望,反而在生活的挑戰面前越挫越勇。卡思拉這一形象可以為失意與迷茫的年輕一代鄂倫春人帶來精神啟迪。在不同的時代語境下,人們的意識正在發生巨大的改變,在徘徊的十字路口,需要做出選擇的年輕一代們應該具有卡思拉那樣傳統鄂倫春女性的堅強品質,在與苦難的不斷抗爭中勇敢的活下去,這樣才可以看到希望。
薩滿這一溝通人與神的人間神職,是鄂倫春文化中的重要元素。族群中的最后一位女薩滿烏恰奶奶從其身份被確認開始,她的一生就帶有了神性的感召。在這部小說中,女薩滿這一形象象征著鄂倫春原初社會形制和鄂倫春人的精神世界,人們對薩滿信仰的純粹性與薩滿為族群延續而付出的犧牲是一種平衡。直到主人公“我”的出現——新一代薩滿的繼承者選擇走出族群,成為一名畫家,這一形象的轉化寓意著族群未來命運的改變。但主人公身份的轉化并不意味著薩滿的終結,在“我”看來,薩滿這一神圣的稱呼雖被替代,但“我”仍為族群的未來走向做出了痛苦而清晰的選擇。
時代選擇了“我”,同時“我”也順應了這個時代。文中女主人公走出族群,踏入時代的浪潮,與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相結合完成了對本體族群的時代重敘。主人公在多次的出走與回歸中進行著不同的生命體驗,這種實驗性的比較更具有說服力,從主人公冷靜的回憶中,我們也能感受到主人公在掙扎過后的篤定。她領悟到融進時代走出去是需要族群接受的,而回歸是走出去的人需要承載的,回歸的呈現方式不僅僅只有物質的位置移動這一種,融入社會時代的精神性回歸是用另一種方式對本族群進行的永恒性發展。
《多布庫爾河》雖然主要通過女性的敘述來展現族群的走向的,但是從文本中體現的平衡的生死觀上,我們也感受到了一種和諧的男女關系,是一種不可分離的陪伴式。女作者薩娜并沒有通過貶低男性來烘托女性的悲劇境遇,她所展現的是一種在時代鏡像下的獨立女性形象身份的一種轉變。同時,作者給出了一條明確的出路,她沒有像阿來、扎西達娃、遲子建描寫族群何去何從時那么徘徊,雖然也有猶豫,但最后在女主人公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一條走出去再回歸的一種新出路,這是一種視角的回望,“我”因為身處“外”而更真切的感受內部所有的經歷,更能看清楚它的過去和未來:從手持長槍在叢林中搜尋獵物的女獵人到身著神裙、預言未來的女薩滿,再到用色彩和線條表達自我、融于當下的女畫家。
三、結語
在歷史的沉浮中,中國的女性地位、女性形象、女性境遇等等有關女性主體的問題發生著時代的更迭。從歷史上的失語狀態慢慢地開始浮現于歷史地表,從男性話語下的被建構到挺身而出的自我言說,女性從被認知到自我認知,從自覺到自省,在時代的鏡像中,女性形象也越來越清晰了。
關注少數民族女性作家的民族題材寫作,可以幫助我們體察時代對少數民族生活的影響。現代化的迅猛發展,主流文化的沖擊和傳播,對少數民族社會生活特別是人口較少民族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從社會結構到生計方式,從生活習俗到思維方式,從內而外的變遷正在催發人們用新的心態和目光重新審視這個世界。新一代的年輕人對外界的熱切向往和老一輩固守故土的守舊情懷都是人們對時代變遷的回應,面對母語文化、生活方式的改變和傳統信仰的日漸薄弱,少數民族文化的存留出現了危機,每一位少數民族個體都面臨著新時代的身份認同焦慮和對未來何去何從的思考。
注釋:
薩娜.多布庫爾河MJ].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3:149.
薩娜.多布庫爾河MJ].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3:101.
薩娜.多布庫爾河MJ].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3: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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