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振濤
某種程度上講,中國人喜愛肖邦是因為他的浪漫。肖邦與世無爭,不像貝多芬那么好斗,巴赫那么嚴肅,莫扎特那么輕盈,柴科夫斯基那么悲涼。他浪漫、自由、閑散、舒緩,符合中國人對待音樂不那么正兒八經的態度。類似19世紀英國浪漫又唯美的詩人約翰·濟慈所說的審美的“消極狀態”,中國人愿意被一種浪漫抒情與精致修辭的詩性帶向遠方。他的音樂,有旋律、有情致,典雅溫婉,這些讓中國人把他的音樂并攏到“聽起來很美”的軌道上。
中國人對肖邦情有獨鐘的另一個原因是,20世紀中國鋼琴家在波蘭“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上獲得的一系列榮譽榜單:傅聰、劉憶凡、李云迪、陳薩……20世紀50年代“第五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傅聰獲“瑪祖卡”最佳獎。附加于他身上的榮譽不僅是大獎,還有一段時間幾乎成為“教養”代名詞的《傅雷家書》,而“教養”的直接體現物就是鋼琴。有了這道光環,鋼琴家個個朝著那個天空瓷藍的地方進發。對中國人來講,傅聰等人不僅是鋼琴家,而且是中國
人站起來、有教養的符號。這讓“波蘭”“華沙”鋼琴,“肖邦”“中國人榮登金榜”等,連在一起,構成一個意象。中國鋼琴家中不乏擅長演奏肖邦的好手,他們的那雙手不僅捧拾過泥土五谷,而且也能把最復雜的智力空間—鍵盤—編織成夢境。
肖邦情結,被音樂學家于潤洋推向極致。這位留學波蘭的中國音樂學家,以一本《悲情肖邦》從學術層面抬高了肖邦。于潤洋一方面把眼界投向波蘭,關注肖邦的“過去視界”并試圖重現其作品生成的歷史環境,一方面又反觀本土,從“理解者視界”切入,以中國人遭遇的相似歷史環境為底色,交互表達一種介于兩者之間的審美體驗。這個視角,讓中國音樂家對肖邦的敘述有了非同尋常的意涵。
毋庸置疑,一位外國作曲家在中國的接受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的作品產生的背景與中國人的生活背景的相似度。如果一個題材與風格正好匹配了中國人的最大關切,便能最大程度地抽動中國人的心弦,進而達到廣泛傳播與超級喜歡的程度。從這個角度審視,中國人對肖邦的喜歡,就不僅在于他那些浪漫的旋律,還在于他對家鄉的表達。于潤洋在《悲情肖邦》一書的結語處說:
對于當代的中國人來說,之所以對肖邦的音樂有自己特殊的理解和熱愛,或許是有一定原因的。肖邦音樂中所蘊含的那種“民族情結”,與近百年來同樣遭受列強凌辱的中國人的心靈是相通的。當肖邦于19世紀40年代創作他最成熟的那些悲憤、激昂的音樂詩篇時,也正是中國人民自鴉片戰爭后開始經受巨大的民族災難的年代……我對肖邦如此熱愛和迷戀,除了他的音樂中那種極其獨特的藝術魅力之外,這或許是一個潛藏在心靈深處的原因吧。
民族災難激發的家鄉情懷,在中國得到特別強調,肖邦正好提供了這樣的坐標。寄居巴黎,心系波蘭,在家鄉意識引領下—以最接近上界語言也最貼近自己生命的語言—永遠以訴說家鄉事為集結點。這個情結令他的生命力充沛,也令他區別于那些未能深度體驗背井離鄉因而未能用鄉音表達背井離鄉情感的人。家鄉是民族主義聲浪不斷升騰的嚴峻中彰顯生命的著力點。這不但是他雙手力度的著力點,也是所有中國人投入情感最集中的關注點。
作家閻連科說:“擁有鄉愁的牽扯而你不寫作,那種浪費就像擁有大把粗制的金條,可自己連一個精美的戒指都沒有。”肖邦就是擁有大把“金條”并且打造出大批精美“金戒指”的人。
這位關在沙龍里的鋼琴家怎樣感受歐洲民族主義的大潮?幸運的是,家鄉意識與藝術敏銳,讓他感受到了,而且采用了最貼切的方式呈現。天才有捕捉大題的超強能力。沒人在乎波蘭異鄉客的祖國被沙皇入侵的事,沒人理解民族主義升騰中背井離鄉的兒女的壓抑。觸動留下了什么?《降A大調波羅涅茲》就是答案!沖天卷起千堆雪的怒濤,把情感噴射出來。有什么可以比低音區八度連續下行表達萬馬奔騰的音型更有力?民族主義驅使下,中國作曲家創作了同類主題的鋼琴協奏曲《黃河》。這種應和難道不是相同歷史背景下相同心境的選擇嗎?面對“群山萬壑赴荊門”的排排大浪和充沛音響,中國鋼琴家選擇了模仿。
波蘭苦難深重,肖邦潛心鄉音,得到了有著相同體驗的中國人的共鳴與敬重。19世紀風云際會、民族主義思潮傳播,波蘭破碎,亡國滅種。前有沙俄統治,后有列強瓜分,咄咄逼人和破門而入,使波蘭人渴望重塑尊嚴。按照德國、法國話語勾畫的音響,不是民族樂派想要的。肖邦學習德國,推崇巴赫、莫扎特,但不會認同那種語言風格,必須是鼓舞波蘭人自信并與古老的波蘭瑪祖卡聲名相符的節奏才可以。臨危而出,身份認同隨之而來。塞納河上落下的水滴不會讓他忘記波蘭的雨和華沙的月。人們從他的鋼琴上聽到了波蘭的聲響!瑪祖卡的傳播,源自這種講述聲調。
20歲,正值敏感期。從巴黎人視為鄉下的波蘭進入上流社會,通行證除了才華,還有證明身份的自信。坐一輛轔轔作響的馬車趕赴沙龍,并不能證明高貴。鋼琴不但將文靜男孩推至上階,還讓他用自己的語言告訴世人,他來自哪里。他推門而入,走至窗前,向準備挑戰的城市,臨眺一下,打開琴蓋……
如同于潤洋對《c小調夜曲》分析時展現的,雖然作曲家在創作這首樂曲時身處物質、情感、社交都相對平穩的時期,但去國懷鄉的內心孤獨,依然無從疏解。心理層面上,作曲家與浮華虛榮、紙醉金迷的巴黎,永遠存在隔閡。
談到被譽為《“英雄”波羅涅茲》的樂曲,想到一件發生在自己生活中的可以證明其打動人心的故事。大學時代,一位性格內斂的聲樂專業女生,在琴房練聲,我因找人,無意間撞開了門。她大概被驚嚇到了。第二天,倔強的女生帶著專業老師來找我,要我道歉。我沒把這當作回事兒,寥寥草草。沒想到,她很較真兒。第三天又把男友叫到學校,武力相脅。事情鬧大了,我只好老老實實道歉。再見面時,她一臉蔑視。隔日上午,我在教室彈肖邦《降A大調波羅涅茲》,當時能夠彈此曲的人還不多,路過的同學都探頭探腦。這位女生也走過來,我聽到了“哇”的一聲。回眸之間,見她一臉驚愕。幾天前的表現,定讓她覺得我是個渾小子。面對技術復雜、激情澎湃的大曲,她似乎有點兒刮目相看了。從此,再無一臉蔑視。“英雄波羅涅茲”,聲挾風霜,氣吞山河,充分展示了我的“浩然正氣”。
我想,如同觀眾在音樂會上判斷一位演奏家的內心總以其演奏作品的復雜程度和技術難度為標準一樣,同學們相互評價的尺碼也部分來自這種標準。年輕時代,學生總把技術看得很重,更把其作為立身支點。那時,我們把肖邦《“黑鍵”練習曲》作為展示手段,看誰彈得快。黑鍵上噴出一粒粒十六分音符,像一顆挨一顆的珍珠,沖擊對手。后來我們把當時流行的歌詞“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改為“穿過你的黑鍵的我的手”,借以表達《“黑鍵”練習曲》在打動人上的力量。當然,我并不覺得自己當年的演奏有什么特別,但那種彈下來就能夠獲得認可的標準,也的確讓我享受有利自己的解讀。體積龐大,撼動人心,不是每了個人都能應付的。看到喬治·桑的回憶錄知道,讓鋼琴界熱血沸騰、流連忘返的《波羅涅茲》是以巨大的體力透支為代價的,而演奏樂曲也足以展示付出的體力與精力。
不知道這樁小事能否說明該曲的震撼力以及現身說法的說服力。奏出內涵豐沛的樂曲,的確是讓聽者認識演奏者的途徑。作為同行,她會知道,那不是個渾小子。一個人能演奏下來這首樂曲,智商與情商哪一個都多到用不完。于是,我便把智商和情商一起貼附到自己身上。那支看起來對誰都具有殺傷力的樂曲,在我遭遇不解又難以解釋的困境中,帶來了預想不到的殺傷力。于是“花叢中的大炮”就讓我改成“打向花叢的大炮”。
肖邦鋼琴上飄落的“雨滴”是后來評論家加上去的,貝多芬的“月光”也是后人加上去的,但這種貼上標簽的做法一點兒也不影響中國人對樂曲的理解。喜歡標題,沒什么合理不合理。美國麥當勞和星巴克擴展到一百多個國家,一百多個國家按照自己口味開創了一百多種麥當勞和星巴克,如同莎士比亞戲劇和巴爾扎克小說,兩百個國家有兩百種譯法。不同國度的聽眾按照自己的方式詮釋。中國人覺得有個標題很舒服,猶臂指之相使,猶呼吸之相通。肖邦裝進了20世紀中國人的傷感,怎么就不行呢?
于潤洋借用伽達默爾的批判意識,不但把藝術作品的解讀放置于不同時空,還引入了兩個國度因為歷史背景的相似而產生的共鳴維度上。既強調作品自身所處的時代,也強調異國理解者所處的類似背景,把解讀建立在兩者之間的相通性上,因而把異國聽眾的參與提升到合理層面。
有人說波蘭賦予肖邦以騎士精神,法國給他以幽雅氣質,而德國則加重了理性情懷。詩人海涅描述肖邦時說:“他既不是波蘭人,又不是法國人,也不是德國人,而是屬于莫扎特、拉斐爾、歌德所代表的更高的國度,詩里的夢幻才是他真正的故鄉。”肖邦在法國人眼里是波蘭人,在波蘭人眼里是法國人,而在中國人眼里,他不僅有一個像海涅所描述的詩國夢幻的故鄉,還有一個實實在在的故鄉。
最早聽說肖邦的心臟回家鄉安葬,有些驚訝,這讓務求身首合葬的中國人覺得不可思議。看了歐洲歷史才知道,這種風俗,古已有之。無論如何,這個終結點,讓落葉歸根的中國人覺得圓滿。背井離鄉的心臟回到了家鄉—一個離開時以為再也不會回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