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智慧的傲慢

羅虎小

1956年，應舞蹈家Deryk Mendel的請求，塞繆爾·貝克特創作了啞劇《沒有言語的行為1》，該劇于1957年4月3日在倫敦宮廷劇院首演。整幕劇非常短，在視頻網站YouTube上，Karel Reisz導演的版本只15分鐘，卻把人類的困境推向了極致。啞劇表現了一個男子，突然被甩入沙漠中的一小塊地方。這位男子想從這個地方逃走，每次聽到一次口哨聲，他就會思考一下，然后試圖逃走。然而，每一次他都會被反彈回來，無論他從哪一個方向逃走，他都會被反彈回那個地方。一次又一次失敗之后，男子放棄了。接著，一棵樹、一把剪刀、一瓶水、一個套索和三個立方體連續出現并消失，沒有規則可循。不過這些東西出現時候，都有口哨聲提醒男子，男子傾聽、思考、行動，結果都是一無所獲，甚至無法得到水，更無法改變他孤單和無助的處境。男子放棄拿到這些東西，接著又聽到口哨，思考，男子再次行動逃離這個地方，結果依然是被彈回。最后男子徹底放棄，坐下，無論舞臺上發生什么，他都沒有再行動。

這部啞劇的劇本更短，起初用法語寫成，由貝克特本人親自翻譯成英文，一共才1063個單詞。然而，“思考”（reflect）這個單詞在這個劇本出現了34次，孤獨的男子思考了34次，然后采取行動，然而無論采取什么行動都是徒勞無功。這種徒勞無功的思考與行動生動展示出人類的荒誕困境：人類對于自己的思考充滿自信，認為人類的智慧能解決自己的問題，其實只是徒然，更可怕的是，還會讓自己陷入更為無助和孤獨的境地。人類越是積極思考與行動，越是給自己帶來毀滅性的災難，這似乎是人類的宿命，這也正是古希臘悲劇的主題之一，比如《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以其超人的智慧猜中了斯芬克斯的謎語，拯救了底比斯；然而也是同樣的原因，讓他弒父娶母：他的智慧就是他悲劇的根源。他的命運是整個人類命運與困境的哲學寫照：一方面，人類尋求關于自然和自身的知識，創造出優秀的文明，造福自身，這也是人類區別于其他動物的地方；另一方面，人類的智慧又是如此有限，稍有越界便給自己帶來巨大的災難。正如俄狄浦斯王的懲罰與兩次世界大戰和原子彈的悲劇，以及貝克特的《沒有言語的行為1》。1969年，貝克特正是因為“以一種新的小說與戲劇的形式，以崇高的藝術表現人類的苦惱”而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實際上，在古希臘，有一個詞專門用來形容人類智慧的這種傲慢：hubris，中文里面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來翻譯。這個詞直接來自古希臘，特指人對神的傲慢，俄狄浦斯王式的智慧的傲慢：從表面看，人類的智慧把人類帶出某個困境，但實際上暗地里把人類送入更大的災難之中。在古希臘人看來，這是人類是最大的罪過，因此會受到神的懲罰，帶來毀滅性的災難。如在寫完滿腔正義的伯里克利在葬禮上的演講后，修昔底德就誘導我們把雅典瘟疫、西西里慘敗和雅典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的最后失敗看做是神對雅典人的傲慢和不正義的懲罰。從這一點來說，相信神的存在，可永遠保持敬畏。美國政治學家、《當知識分子遇上政治》的作者馬克·里拉正是用這個詞來形容20世紀的知識分子，當知識分子對自己的知識表示出傲慢時，他們的智慧不僅不能造福于人類，反而會帶來巨大的災難，這便是20世紀的悲劇。

當然，這個詞更適合于政治人物，著名歷史學家伊恩·科爾肖所寫的兩卷本阿道夫·希特勒傳記，第一卷名字用的便是《Hubris》。因此，每每聽到政治家的夢想時，我就不寒而栗，猶如貝克特筆下沙漠上，令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