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余杭高速公路一個收費小哥的視頻在網絡上火爆了一陣。他像機器人一樣標準地完成每一個僵硬的收錢、發卡、露出八顆牙齒的微笑、轉身的動作。這就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人生。
感傷的網友感慨“人被異化成機器”,然而我們大部分人的生活無非是在更大和更細致的層面上復制他的舉動罷了。人們看陀螺,覺得它很傻,旋轉不停卻始終停留在原地。但許多人本質上其實和陀螺一樣,看似不斷忙碌奔波,到頭來卻發現一開始定下的目標早已不知不覺消失了,旋轉只是因為不得不旋轉。
我們像陀螺一樣,安全感來得很脆弱,必須小心翼翼地維系。
陀螺旋轉時的外觀是完美和平衡的,但是要立足于種種復雜的力學要求之上。內外的一些不巧的變化——空氣、平面、推搡等——都可以讓陀螺輕易地失去平衡,憑借自己是再也立不起來了。
就像消費品需要不斷地暴露在消費者面前一樣,我們也得在社會面前不斷地證明自己的有用性,而這種有用性就像商品一樣,并不是那么保險。
再流行的產品也可以一夜之間過時,被賦予巨大希望的手機會因為電池爆炸的一瞬退出市場。人也一樣,在手機行業深耕幾十年、掙錢供養全家的中層干部,可能發現自己不再被需要了——就像《變形記》里的格里高爾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得格格不入了。陀螺轉不下去了,倒下了。
我的一位師姐,名校畢業,進入穩定而光鮮的新聞機構工作,我總在朋友圈里看到她匯報繁忙的工作,經常發蹲在會場、機場或車站寫稿的照片。前兩天,她去采訪一個拍短視頻的西北小哥,小哥拍的是媽媽每天做不同的飯,師姐問小哥收入多少,他說20萬。師姐問:一年嗎?他說:不,是一個月。師姐沉默了,后來他人整理采訪錄音的時候,我們都聽出了師姐沉默里的哀愁。
師姐的沉默不僅僅是哀愁,也是一種審視,仿佛一瞬間的靈魂出竅,不再困囿于日復一日的生活中,而看到自己與他人并列的生活。師姐的哀愁不僅僅是羨慕,也是一種驚訝,驚訝于看到脫離軌道的生活。陀螺在周而復始的旋轉過程中忽然有了一瞬間的遲疑:“我究竟為什么轉?除了旋轉,我有沒有別的選擇?”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原來可以是自由的。
陀螺似的人生或許是無法忽視的存在,卻不是永恒不變的宿命。
曾經“鼓足干勁”都沒法達到的經濟奇跡,在很多不起眼的人分散的努力中卻一遍遍刷新紀錄。那些從農村和小鎮來城市打工的農民工是如此:放棄了在家鄉悠閑的工作,來到一線城市打拼的北漂青年同樣是如此。他們追求的不是穩定,而是改變,是拒絕服從既定命運的能動性。
我們當代人過的循環往復的生活不像陀螺,倒更像鉆頭。它每旋轉一圈就更深入一步,就向著自己認定的那個難關前進了一點。這其中總會有難關和歧途,甚至時不時也會停下來——但這都無關緊要。
在如今這個廣闊的新天地,當我們能夠設想自己是自由的,我們就總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