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胤 王慶豐
摘 要:西方學界對何為當代資本主義統治形態的探討主要集中于以下兩種形態的爭論上:新帝國主義和帝國。新帝國主義仍然是一種帝國主義,它基于民族國家主權的維護作用,強調了一種以壟斷資本主義為基礎的資本的帝國主義,表現為資本邏輯與民族國家主權的合謀。帝國超越了帝國主義,表達了一種空間開放的主權特性,把全球秩序視作資本統治原則的內在化,并用這種資本的統治原則完全替代了民族國家的主權。新帝國主義囿于民族國家的界限而無法闡釋資本統治的全球性體系,帝國只關注資本的統治原則而忽略了民族國家主權的保障作用。資本的統治原則與民族國家的主權之間是一種不在場的關聯形式,它們共同表征了一種基于帝國主義的帝國式的主權形態。
關鍵詞:帝國;帝國主義;資本主義;主權
何為當代資本主義的統治形態?這是一個在宏觀視域進行資本主義研究所必須要回答的問題,它為資本主義批判以及之后的變革提供了認識論前提。針對這一問題,當代西方學界提出了兩種不同的統治形態:新帝國主義和帝國。新帝國主義是一種由西方右翼學者提出的、為美國等發達國家的帝國主義統治進行辯護的新的統治形態理論,帝國則是由當代激進左翼學者哈特和奈格里提出的資本的全球化統治的新秩序,二者共同構成了當代資本主義現實統治的理論表征。那么,何種統治形態在邏輯上更符合當代資本主義發展的規律,這是我們必須要澄清的問題。對這一問題的澄清,不僅要揭示出二者在相同的環境下產生的差異及其內在原因,而且要在二者的差異對比中找出它們共同面對的問題。只有在這種對問題的同中之異和異中之同的辯證理解中,才能達到全面地闡釋當代資本主義統治形態的目的。
一、與“帝國主義”合謀的“新帝國主義”
隨著20世紀80—90年代全球化浪潮的出現以及冷戰結束帶來的世界統治格局的深刻變革,資本主義經濟和政治發展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在這一階段,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尤其是美國)表現出了一種超越民族國家界限的、統治全球的帝國主義新形態。為了與傳統充滿戰爭和暴力掠奪的帝國主義相區別,西方右翼學者將當下這種看似更加溫和化和人性化的統治形態稱為“新帝國主義”,并試圖維護這種新的統治。與右翼學者不同,西方左翼學者則普遍以批判的態度去看待這種統治力量,意圖揭示其中所蘊含的相比于傳統帝國主義更深層次的虛假性和欺騙性。在理論與現實的共同關照下,“新帝國主義論”成為了世紀之交的資本主義統治及其批判所聚焦的核心話題。既然是“新帝國主義”,那么相比于“帝國主義”,它“新”在何處?這是我們首先要回答的問題。顯然,這不僅是一個關于“帝國主義”的一般性問題,而且需要確定“帝國主義”的內在本質,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關于“新帝國主義”的特殊性問題。恩格斯指出,“每一時代的理論思維,從而我們時代的理論思維,都是一種歷史的產物,在不同的時代具有非常不同的形式,并因而具有非常不同的內容”。1在這個意義上,探討帝國主義之“新”,還需要深入到特定的歷史條件之中去發現它具體的時代特性以及由此產生的差異。
對“帝國主義”的一般性的解讀需要在其歷史發展的進程中去尋找答案。如果以資本主義的出現作為界限,那么帝國主義可以粗略地劃分為兩個階段:傳統的帝國主義和資本的帝國主義。其中,傳統的帝國主義存在于資本主義之前,如羅馬帝國,它表達了一種以民族性為基礎、以政治權力的擴張為目的去進行殖民主義統治的方式。“殖民主義,就其最好的意義而論,是民族性的自然外溢。殖民者將自身所代表的文明移植到新的自然和社會環境中,這就是殖民主義的標準”,2這一標準往往通過暴力和戰爭的途徑去實現。資本的帝國主義則從19世紀60年代末一直延伸到20世紀末。在此過程中,與傳統的帝國主義相比,資本的帝國主義在其統治目的、統治對象和統治主體等方面都發生了轉變。首先,轉變發生在帝國主義的統治目的上。雖然資本的帝國主義依然對外實行殖民主義,其內涵與傳統帝國主義并無區別,但是其殖民政策并不單是為了民族國家政治權力擴張,更是為了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也就是說,它建立的是一套“以聚斂財富為目的的軍事專制暴政”。3其次,帝國主義的統治對象發生了轉變。傳統的帝國主義是通過對資源的血腥掠奪來實現的,而“資本主義的經濟帝國模式是歷史上第一種不僅僅依靠瓜分這塊或那塊領土、或者統治這里或那里的屬民的帝國主義。它需要俯視整個全球的國家體系,并確保帝國資本能夠安全、有收益地在其中暢通運行”。4最后,帝國主義統治的主體發生了轉變。傳統帝國主義的統治主體是民族國家,它們是殖民權力的掌控者和暴力的實施者;但后期帝國主義的統治主體則是資本以及由其產生的控制秩序。這時“根本不存在直接的強制關系。形形色色的強制不是由宗主國(直接)施加的,而是‘經濟性的,是來自于市場的”。5
從帝國主義的歷史發展進程中可以看出,帝國主義的內容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具有豐富的歷史內涵。可是,一些學者對帝國主義的理解往往是以常識的認知為基礎,把帝國主義當作一個指向固定形態的名稱,而沒有在概念的具體內容上去把握帝國主義,以致沒有看到帝國主義的變革而把它簡單地等同為傳統民族國家的殖民主義,進而將其視作所有歷史階段的帝國主義的一般性形態。但是很明顯,這種民族國家的殖民主義不能完全表現出在資本的帝國主義中作為核心的資本社會的經濟統治形態,正如列寧所指出的那樣,“殖民政策和帝國主義在資本主義最新階段以前,甚至在資本主義以前就已經有了。以奴隸制為基礎的羅馬就推行過殖民政策,實行過帝國主義。但是,‘泛泛地談論帝國主義而忘記或忽視社會經濟形態的根本區別,必然會變成最空洞的廢話或吹噓,就象把‘大羅馬和大不列顛相提并論那樣”。1因此,對帝國主義的一般性理解必須進入帝國主義概念的歷史內涵中;深入到民族國家的殖民主義與經濟的資本主義的雙重規定中去。
“新帝國主義”歸根到底就是在這種對帝國主義一般性的雙重規定的理解上進行的。伍德對新帝國主義的產生前提做了一個判斷:“新帝國主義之所以成為新帝國主義,就因為它是資本主義的產物”。2可以說,這一判斷直達新帝國主義的本質。這是因為,伍德認識到新帝國主義的“特殊性在于資本無需基于領土的政治力量的擴張就能強加霸權的獨特能力。在所有其他形式的帝國中,霸權的范圍直接依賴于地緣政治和軍事力量的范圍。只有資本主義創造了一種自主的經濟支配形式”。3也就是說,資本主義基于自身的發展創造了一種起著支配性作用的霸權力量,構成了新帝國主義統治能量的源泉,實現了帝國主義統治方式的變革。在這個意義上,它促成了資本的帝國主義向新帝國主義的轉變。而早期資本的帝國主義之所以仍然以殖民統治的方式獲取經濟利益而沒有形成這種資本自身的支配性力量,歸根到底在于那一時期的資本本身的發展還沒有達到取得霸權統治的階段。列寧指出:“帝國主義就其經濟實質來說,是壟斷資本主義”,4也就是說,只有資本主義經濟發展到壟斷資本主義的特定歷史階段才能呈現出新帝國主義的統治形態。因此,壟斷資本主義構成了新帝國主義統治形式產生的前提。
然而,資本主義的壟斷只是創造了新帝國主義的經濟性霸權以及由此衍生的支配性力量,但在這一階段,民族國家的政治權力卻并沒有消散,它始終作為一種超經濟的強制力量充斥著資本主義發展的整個過程。“使得階級控制或帝國主義更具有資本主義特征的是經濟控制,它不同于直接的‘超經濟強制,諸如政治的,軍事的,或法律的強制。然而,這并不意味著資本帝國主義與超經濟力量毫無瓜葛。首先,資本主義并不排除更多傳統的強權殖民的統治形式。相反,資本主義的歷史無庸諱言,是一部漫長的、血腥的侵略與殖民壓迫的歷史。而且無論如何,經濟法則強大到足以取代舊的直接統治形式花費了相當長的時間,直到20世紀才達到成熟。然而更為引人矚目的是,即使是發展到最成熟的時期,資本帝國主義仍然需要超經濟力量的支持。超經濟力量對于維護經濟強制顯然是至關重要的。”5雖然在當代世界環境中這種超經濟的力量總是以顯而易見的暴力形式存在,但它在維護帝國主義的經濟過程中卻總是隱而不顯的,其作用有時也是模糊不清的。“因為一般來講,它不是通過直接干預資本家與勞動力、帝國與屬國的關系起作用的,而是更為間接地通過維護經濟強制制度、財產(和無產)制度以及市場運作而發揮作用的。”6
正是資本的經濟霸權與超經濟的政治主權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問題構成了西方學者探討當代資本主義的新帝國主義統治形態的中心。然而,對于這種經濟與政治霸權及其之間的關系來說,并不是所有新帝國主義論者都持有同樣的觀點,他們的一些看法在邏輯上甚至是對立的。在伍德看來,資本主義的帝國主義特征主要是依據經濟與政治形式對資本積累產生影響。其中,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經濟力量行使資本的剝削功能,而民族國家的政治主權作為一種非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超經濟形式,是一種強制的力量,其目的是保障資本邏輯的運行。但事實上,超經濟形式的政治主權對資本的剝削功能來說并不是必要的,甚至可以說,“資本無限擴張的可能性在于它使自身與‘超經濟力量相分離的獨特能力”。1與伍德的觀點相反,哈維強調,在資本主義的帝國主義邏輯中,資本的經濟積累與政治力量是一種共生的關系,后者構成了前者的必要前提。首先,哈維發現了資本帝國主義中的兩種權力要素,“我將所謂的‘資本帝國主義這一專有名詞定義為‘國家和帝國的政治(帝國主義作為一種特殊的政治方案,其行為體的權力建立在擁有一定領土,能夠動員其人力和自然資源來實現政治、經濟和軍事目標上面)和‘資本積累在時空中的分子化過程(帝國主義作為一種在時空中擴散的政治經濟進程,支配和使用資本占據著其首要的地位)這兩種要素矛盾的融合”。2哈維借用阿瑞吉的觀點,將這兩種資本帝國主義的要素稱為權力的領土邏輯和權力的資本邏輯。他認為,雖然“權力的領土邏輯和權力的資本邏輯之間存在很大差異。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二者還通過復雜的有時甚至是矛盾的方式相互糾纏在一起”。3在追問這兩種相互糾纏的邏輯關系的討論中,哈維引用了阿倫特的思想:“資本的無限積累必須建立在權力的無限積累之上……資本的無限積累進程需要政治結構擁有‘權力的無限積累進程,以通過持續增長的權力來保護持續增長的財產”。4從阿倫特那里,哈維找出了二者共生的根據。由此,哈維得出結論,這種權力的資本邏輯和權力的領土邏輯之間的積累和擴張是同步的。
伍德與哈維思想的對立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新帝國主義概念內涵的復雜性以及由此造成的理解的困難性。造成這種復雜性的原因歸根到底在于“新帝國主義”與“傳統帝國主義”之間的界限的模糊不清:前者在行使帝國主義的經濟剝削功能時似乎遺棄了后者,但在維護剝削功能正常運行的政治權力需求中卻又與后者合謀。因而,總的來說,“新帝國主義”并沒有超越“傳統帝國主義”,“傳統帝國主義”仍然發揮著它特定的作用。然而,當下的現實是,象征著民族國家對外輸出暴力的“傳統帝國主義”似乎越來越脫離了民族國家的獨立把控,而被納入到了全球性的商議與共同決策之中;一切重大的決議與行動都必須在更廣闊的范圍內獲得普遍的認同。在這種情況下,是否存在一種超越了“傳統帝國主義”之上的權力形式來掌控全局,這是我們必須繼續追問與論證的關鍵問題。
二、超越“帝國主義”的“帝國”:新主權形式的誕生
“帝國”概念是邁克爾·哈特和安東尼奧·奈格里在世紀之初合著的《帝國》一書中的核心議題。《帝國》的副標題直接表明了帝國概念所表征的對象: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正是通過對帝國概念及其內涵的揭示,《帝國》一書在西方學界引起了廣泛的關注,產生了重大的學術影響,被譽為“一本旨在為21世紀重寫《共產黨宣言》的書”。5那么,帝國概念所代表的政治秩序究竟實現了怎樣的突破,以至于它能夠產生如此大的影響,這是值得我們深入研究的問題。
哈特和奈格里在《帝國》開篇的序言中就直截了當地指出了帝國概念的核心:“伴隨全球市場和生產的全球流水線的形成,全球化的秩序、一種新的規則的邏輯和結構,簡單地說,一種新的主權形式正在出現”。6在兩位作者的話語體系中,作為新主權形式的“帝國”,不是那種普遍理解的、作為帝國主義政策實施者的主體,而是一種空間開放的全球性秩序邏輯。哈特和奈格里從現代的主權及其發展進程中透視了帝國式主權的特性。他們認為,現代的主權秩序可以歸結為兩種形式:一種是超驗特性的主權;另一種是內在特性的主權。這兩種主權秩序在某種程度上是相對的。其中,超驗主權并不指向一種神權統治,而是指這種超驗主權的來源與社會相疏遠。而內在的主權則完全是一種內在于社會的力量,源自社會大眾的創造力,“美國的《獨立宣言》用最明晰的語言頌揚了這個權力新思想。要把人類從一切超驗力量中解放出來,其基礎就是民眾構筑自己的政治制度、形成社會的力量”。1因此,內在的主權就是民主的主權。民主力量的擴大,即主權的擴展性在根本上是一種“容納性,而非排斥性的。換而言之,新主權并未廢止或摧毀它在擴展之途中所遇到的其他力量,而是向它們開放自身,把它們納入權力網絡”。2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這種民主的主權就是帝國式主權的雛形,它表達了帝國式主權的根本特性:空間的開放性,它使主權能夠在其不斷地擴展中更新和再造自身秩序。
然而,開放的空間畢竟有其現實的局限,在民族國家層面,這一局限就表現在領土范圍的有限之上。在達到了限制的邊界之時,主權的全球性擴展就成了主要的問題。哈特和奈格里指出,主權的全球擴展主要有兩種可能的方式,體現在20世紀初美國憲法最具有影響力的兩項方案之上:“第一項方案徹底采取了傳統的歐洲式帝國主義意識形態,而第二項方案則采取了和平的國際主義意識形態,以之擴展權力網絡的憲法概念”。3殖民統治菲律賓、開啟冷戰以及入侵越南,都是美國以帝國主義的方式去實現自身主權擴張的方式,這符合憲法解決主權擴張的第一項方案。然而,這種帝國主義行徑不僅是一種被世界抵制的軍事上的冒險,而且其野蠻與破壞性的方式也是與美國民主主權中容納性的憲法精神相違背的。在這樣的內外壓力下,憲法的第二項方案最終成為了主權擴張的標準。從這一和平的國際主義意識形態出發,美國將自身定義為“世界警察”,這就把“美國展示為惟一可行使國際主義的力量,且它的行動不是服務于自己的國家動機,而是以維護全球正義的名義進行的”。4正是通過這樣的自我標榜的方式,美國將其主權形式擴展到全球。雖然在這一過程中它也采取軍事暴力去解決爭端,但是這種方式有其合法化的前提,它遵循的是一種國際性的正義秩序,而不是以單一民族國家的利益為基礎。在這個意義上,哈特和奈格里指出,這種秩序就不是帝國主義式的,而是帝國式的。“說它是帝國式的,因為美國憲法的構造模式能夠重新表達開放空間,能夠在一片無邊無垠的領域內不斷重造網絡中多種多樣的獨特關系(相反,帝國主義則在封閉的空間內線狀擴張自己的力量,它侵略、毀滅,把國家主體并入自己的主權之中)。正是在美國憲法的全球擴展中,帝國得以誕生。實際上,我們進入的是由一部國內憲法的擴展走入帝國的形成過程。”5可見,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帝國式主權本身就具有一種在廣闊的空間組織權力的特性,并能夠使自身具有合法性的意義,它不需要民族國家的軍事力量去維護,相反它是這種力量能夠使用的前提。那么這種合法性從何而來,是什么為帝國式主權提供了合法性的依據?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現代主權向帝國式主權的變更并不是自然發生的,資本的生產邏輯是導致這一變更的內在力量。在這個意義上,資本的發展為帝國式主權的形成提供了現實性的力量。“資本是這樣一種機制,若不能持續越過疆界,接受外在環境的滋養,便不能維持自身的生存。它的外界是基本因素。”6可見,資本的實質就在于它向外界不斷地擴張,向外擴張則不可避免地要采取帝國主義的政治形式。然而,資本通過帝國主義的擴張并不意味著資本的發展趨勢始終與帝國主義的特性相一致,準確地說,資本只在早期的積累和擴張中需要帝國主義的支持。這是因為,帝國主義是基于民族國家主權之上產生的,它必然擁有同民族國家本身相同的局限,但資本的持續發展卻是無限的。因此,帝國主義雖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推進資本的擴張,可一旦超越民族國家主權的邊界,帝國主義主權的局限就會與資本的發展趨勢相矛盾,從而阻礙資本在更廣闊空間中的實踐。這時,“資本必須最終克服帝國主義,將內、外部之間的限制摧毀”。1
資本的帝國主義式擴張為資本的發展提供了外部的環境和資源,但更重要的是,資本在這一擴張的過程中實現了將外部資源內在化。資本所采取擴張主要有兩種不同的方式:第一種是追求不變資本的擴張,即需要占有更多原材料來為資本生產提供基礎保障。在獲取不變資本的過程中,“資本的確與它的非資本主義環境相關,并依賴于后者,可它沒有將環境內在化——或者說它沒必要使環境資本主義化。外界依舊是外界”。2在這種擴張形式下,資本主義的帝國主義政策以非資本主義的關系運行著。第二種是可變資本的擴張,即把更多的勞動者納入到資本的生產過程中,從而創造出更多的無產者,并占有這些無產者的勞動力。相比于僅僅在非資本主義關系的外界占用資源的不變資本的擴張,可變資本的擴張無疑是一個將非資本主義環境資本化的過程,也就是資本使外界內在于其自身的過程。由此帶來的結果是,“一切都被有機地整合到資本擴張的機體內”。3
隨著資本的全球化發展,它將一切外在的資源都納入到其自身之中。這時,資本的運行環境就是它本身。由此,它形成了一套保障其自身運作的規則體系,“資本運作所依靠的規則并不是凌駕于資本之上且從高處指導資本運作的獨立和固定的規則,而是內在于資本自身運作的具有歷史性變化的規則:利潤率的規則,剝削率的規則,實現剩余價值的規則等等”。4資本自身規則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資本在這一階段的發展顛倒了它與民族國家主權之間的關系。哈特和奈格里指出,“經過資本的社會發展,現代主權的機制——法規化、超法規化和再法規化的進程,對一個有限而又分隔開的社會領域施加了一個超常的秩序——逐步由一個公理所代替”。5這個公理就是資本運轉的規則。可見,資本已經不再需要民族國家主權的支持,相反,它以自身的法則代替了民族國家主權的統治。
這種代替在社會當中表現為從主權的規訓性社會向控制型社會的轉變。哈特和奈格里指出,“市民社會在一個歷史階段的作用在于充當資本的內在力量和現代主權的超越力量間的調節者。黑格爾通過閱讀英國經濟學家的著作,采用了‘市民社會這一術語,而且將它理解為介乎于一種經濟個體的多元性為自身利益所作的努力和統一的國家利益之間的一種調節”。6在這一歷史階段中,國家的主權通過固定的社會機構將它的統治原則帶到市民社會當中,由此形成對市民社會的規訓,并從市民社會出發去引導和組織資本主義的發展方向。“然而在我們的時代,市民社會不再成為資本和主權之間的充分的調節點。組成它的結構和機構而今正在逐步地消亡。”7這是因為如今的社會生活正在日益多元化,形成了一種普遍的社會網絡模式,在這種模式下,固定的機構顯然已經不足以保持原本的統治。而代替它的則是一種能夠控制這一社會網絡的新的秩序,其“與資本的公理邏輯相對應”。8
由此可見,資本的發展及其自身原則的出現構造了新的秩序,哈特和奈格里將這種新的秩序稱為“帝國”。它超越了原本民族國家主權的局限,表現為基于這種主權的帝國主義統治形式的終結,正如兩位作者所說,“通往帝國之路出現在現代帝國主義的衰落之時”,1它標志著新的主權形式的誕生。
三、作為“帝國主義”的“帝國”
對于何為當代全球資本主義統治形態的問題,“新帝國主義”和“帝國”給出了各自不同的闡釋。從它們所關涉的對象上來看,新帝國主義代表了以美帝國主義為權力中心的對世界的單邊統治形式,而帝國則代表了超越美帝國主義的單邊統治之后形成的無權力中心的全球性的權力關系網絡。可以說,它們的外在表現形式上存在著一定的關聯。然而,深入探索這一關聯我們會發現,這兩種不同的統治形態有著共同關注的焦點,即它們與帝國主義之間的關系問題。
在兩種形態的闡釋中,都把帝國主義當作一種基于民族國家主權的政治統治。以這種認識為基礎,新帝國主義可以看成是對帝國主義的“揚棄”,因為它沒有否定基于民族國家主權的帝國主義,而是指出了在此基礎之上形成的一種資本的帝國主義。由此,美帝國主義就是把民族國家主權以及在它維護之下的資本的帝國主義統治原則融合在一起去共同實行的全球統治。而帝國則表現為對帝國主義的“拋棄”。在帝國中,資本的統治原則被上升為一種超越了一切主權形式的全球性秩序,它完全替代了民族國家的主權而變成一種新的主權形式。從這兩種統治形態與帝國主義的關系中不難看出,探討二者之間差異的關鍵在于厘清民族國家主權與資本的統治原則之間的關系。
具體來講,說新帝國主義的理論對象是美帝國主義及其全球的帝國主義統治,這其實已經包含了民族國家主權與資本統治原則這兩層含義在內:一方面,由于新帝國主義的對象是美國,也就是說,它是基于一種民族國家之上的理論;另一方面,由于這一理論是一種“新”帝國主義,它必然是對原本“舊”帝國主義的超越。而“舊”帝國主義是基于民族國家主權的帝國主義,那么這里必然會產生一種不同于民族國家主權的“新”的統治原則,西方學者將之稱為資本的帝國主義,并認為民族國家的主權對資本的帝國主義具有維護作用。但問題是,由于資本從它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會發展為一種全球性的體系,這說明基于資本帝國主義的新帝國主義理論必然是具有擴張性的。然而,這一理論所基于的民族國家卻是有著一定界限的,這就造成了資本的帝國主義的無限擴張與民族國家主權界限之間的矛盾。西方學者在探討新帝國主義時沒有看到二者之間的矛盾關系,而是直接把二者融合在一起,把它們看成了一種共生的關系。顯然,這無法解釋當下民族國家的帝國主義正在衰弱,但資本的帝國主義卻在相反的方向上逐漸增強的現象。在這個意義上,新帝國主義的邏輯與現實之間是存在差距的。
與新帝國主義不同,民族國家主權與資本統治原則之間的關系在帝國當中換成了另一種形式,哈特和奈格里預設了二者的絕對對立,并使帝國所代表的資本的主權形式完全替代了民族國家的帝國主義主權形式。這一做法的好處是使帝國概念在提出之時就直接脫離了作為野蠻殖民代表的帝國主義,正如薩米爾·阿明指出的那樣,“邁克爾·哈特和安東尼奧·內格里選擇將當今的全球體系稱為‘帝國(Empire)。他們這樣的措辭選擇是有意將其與‘帝國主義(imperialism)區別開來。在這種界定中,帝國主義將僅僅保留其政治含義,也就是說,一個國家的實際控制范圍超越了它的國界,這樣就把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混同了起來。那么無論是帝國主義還是殖民主義也就因此不復存在了”。2由此,哈特和奈格里把帝國稱作是一個平滑的、永久的統治范式,并指出了以這種新的秩序來進行統治的全球治理模式。
雖然帝國的提出在某種程度上有其內在的合理性,但是這并不代表它的邏輯是完全正確的。這是因為,在哈特和奈格里的視角中,當帝國完全替代了帝國主義之后,帝國主義以及為其提供支撐的民族國家的政治、軍事等統治力量都被拋棄掉了,也就是說,作為帝國主義主體的民族國家的主權被消滅了,它們不再對資本的全球統治起任何維護作用。顯而易見,這是與現實不符的邏輯。首先,資本的帝國完全取代了民族國家主權的統治之后,再沒有什么強大的力量能夠保證帝國秩序的運行,那些說著帝國能夠保證自身運行的話語好像就是在說經濟是保證經濟本身運行的前提一樣沒有什么解釋效用。事實上,任何霸權力量都有其統治的能力,但重要的是,需要一些力量作為前提去使這種統治的能力成為可能,“帝國霸權目前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依賴于一個由諸多的地方政權組成的有序的體系,而全球經濟霸權則依賴于保持對維護全球經濟的諸多國家的控制”。1具體來說,對于作為帝國霸權主體的資本,它“更需要社會運程的穩定性和可預知性。民族國家通過提供一整套詳細的以強制力量為后盾的法律與組織框架保證了這種穩定性和可預知性,來維持資本主義所有制關系,及其錯綜復雜的契約機構和金融交易”。2可見,在資本的帝國中,民族國家作為其統治的工具是不可替代的。其次,沒有了民族國家的界限,在帝國無中心體系的統治之下將不會再有中心國家和邊緣國家的區別。這時,將會出現美國等發達國家與非洲等落后國家處于相同層次的現象,這在一定程度上抹平了原本處于不同層次國家之間的等級秩序。與此同時,這也“意味著一些推動世界變化的積極角色和其他只能‘調整以被動適應全球化體系需求的消極角色之間的差異”被消除了,3從而使帝國能夠保持一種和平的狀態。然而,現實卻始終表現為全球范圍內的富有與貧窮、剝削與被剝削關系的對立及其趨勢的擴大。這種發展完全與帝國所欲呈現的狀態相悖。由此,福斯特、阿明、伍德等批判家指出,這種意味著民族國家終結的、平和的帝國的新秩序只能是“我們這個時代精心炮制的神話”、4“幼稚的幻像”,5“無異于癡人說夢”。6
總的來說,新帝國主義與帝國圍繞著與帝國主義或共生、或超越的關系形成了不同的主權理論。一方面,新帝國主義對帝國主義的揚棄表現為它提出了一種在民族國家主權之外的壟斷性的資本的帝國主義,它將民族國家的主權視作維護這種資本的帝國主義運行的前提,并以二者的共生關系去實現新的統治形式。由此觀之,這一理論符合當下美帝國主義以軍事的壓迫力量為依托所進行的經濟全球化統治的現實。然而,由于沒有注意到資本體現的全球性擴張與民族國家地域性局限之間的矛盾,新帝國主義只能探討民族國家界限內資本的帝國主義的當下統治形態,而無法涵蓋資本的全球統治。另一方面,帝國對帝國主義的超越表現為資本的統治原則對民族國家主權的替代,由此形成了一種完全基于資本統治的新的主權形式,表征了資本即將到達的未來形態,這對于全面認識全球化時代資本的統治形態有著重要的意義。然而,相比于新帝國主義,雖然帝國預設了主權的民族國家形式和資本形式之間的矛盾對立,但它卻把這種對立絕對化了,并在對立中消滅了民族國家的主權。這種做法忽視了主權的民族國家形式與資本形式之間的內在關聯,使得資本的全球統治失去了保障其可能性的根基和前提。
可以看出,新帝國主義和帝國這兩種統治形態的在其邏輯上存在問題是有其內在原因的,這在某種程度上表現為它們對資本的統治原則與民族國家主權關系的錯認。雖然資本的統治原則與民族國家主權之間的關系既是相互矛盾的,又是相互關聯的。但是,這并不代表二者之間矛盾的絕對對立以及關聯的絕對同步。事實上,資本的統治原則與民族國家主權之間始終保持著一種“不在場”的關系。也就是說,二者的關系是隱匿的、間接性的,而非明顯的、直接性的。資本在市場的剝削過程中只依賴其統治原則的直接作用,它可以自主地實現這一進程。民族國家的主權雖然無法超越它的局限,但它總是存在著的,以間接的方式影響著而非以直接的方式決定著資本的統治原則。因此,在探討民族國家的主權與資本的統治原則之間的關系時,既要認識到民族國家主權形式持續地保障作用,又要認識到資本原則自主統治的能力及其全球發展特性。在這個意義上,當代資本主義的統治形態可以說成是在民族國家的帝國主義主權維護之下進行的帝國式統治的新的全球化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