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樹石的世界

每年的春季，處在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園的建筑藝術學院都會迎來一年一度的“樹石論壇”，從2000年4月學院建立開始，至今已經是第九屆。作為一個建筑學院最重要的學術論壇，名字里沒有“建筑”一詞，而是用了“樹石”兩字，反映的就是一個基本的學術取向，在這個學院所討論的那一種當代中國的本土建筑學里，“樹石”是比“建筑”更重要的事物。這個名字是我取的，“樹石”一詞是出自中國山水繪畫的術語，山水畫的學習基礎就是畫“樹石小景”，基本上是兩三棵樹、四五塊石頭、些許小雜樹和草本植物的組合，通過對這種事物的描繪學習，你開始體會一個特殊世界的情態和語詞。這個名字獲得了學院教師的廣泛認同和喜愛，我想大家不僅意識到這個詞指向的是和主流建筑學不同的方向，還意味著有著基本區別的價值觀，也本能地覺得這是一個不僵硬的、有觸感的詞。

在中國建筑的范疇里，“樹石”一詞又肯定和園林有直接的關系，特別是通過山水繪畫的轉譯。盡管在過去2000年的中國建筑學史中，“園林”從一種被先鋒建筑師厭倦的對象變成一種被過度借用的對象，這是我始料未及的。當我用我所知道的一切當代語言去瓦解了關于園林的固有意識時，這種意識使得園林重新獲得了一種當代語境，井獲得一種瓦解固有主流建筑學的價值觀與方法論力量：在1999年世界建筑師大會的中國建筑展上，我明確提出了“園林的方法”，在這種方法的視野下，作為那種紀念性造型物體的建筑學觀念被拋棄了，它將被一種更重視場所和氣氛的建筑學所替代;作為那種有著意義等級秩序的建筑語言被拋棄了，它將被一種在某種漫無目的、興趣盎然、歧路斜出的身體運動所導致的無意義等級的建筑學所替代;這種新的建筑語言呈現出細小顆粒般的狀態、某種事物本身的幾乎純物質的狀態，它的唯一明確的組合原則就是對陳腐意義的回避。

這是在另一種建筑學的觀念下對建筑語言本身的返回，所有那些借用園林說事的方式恐怕都沒有理解這個基本點。

但我畢竟沒有直接把論壇取名為，比如“造園論壇”，因為園林實際上是最容易生產陳腐意義的中國建筑陷阱之一。我更喜歡“樹石”這個詞，對建筑學來說，它更間接，固定的建筑意義還在生成之中;對事物來說，它更直接。對嚴重缺乏思想力、想象力的中國建筑學界來說，這兩種警覺都需要。

“樹石”一詞也和《芥子園畫傳》有關。讓我感興趣的是，如果認同童窩先生的判斷，園林甚至連學院建筑學意義上的總圖都不應該有，那么這種散漫的建筑活動可以傳授嗎？作為建筑師可以不管這個，作為搞建筑教育的人就必須思考這個。從2005年起，我開始思考是否可以參照《芥子園畫傳》的教法來開啟一門建筑基礎課程的問題。因為山水畫是一種非常哲學化的繪畫，認為山水畫根本不可教是中國山水畫論中的主流觀念，所以當《芥子園畫傳》在清初出版時，很多文入畫家把此書作為譏諷對象，迫使像李漁這樣的人為其寫序辯護。有意思的是，《芥子園畫傳》所建立的那種以局部場景，如“樹石小景”為單位的模塊化教學法在造園的學習中應該非常有效，這也意味著，造園的語言若要有所革命，就應該從這種局部場景語言的革命開始。而我沒有想到的是，今天美術學院山水畫科并不教局部小景，其基本課程設定是學生在入學前已經會畫局部小景了，這實際上意味著直接放棄了基礎教學。更加荒誕的是，學山水的學生進入美術學院先學的居然是炭筆素描。將造園作為另一種建筑學、一種特別和中國哲學的基本觀念有關的新的建筑學的基本觀念，我在1999-2000年連續寫了4篇文章來探討這種可能性。《設計的開始1》是從為一個朋友在一座標準商業寫字樓內改造一個藝術家工作室開始的，這就透露出一些基本立場和信息：這種造園建筑師對業主是誰非常在乎;這種建筑學的基本空間觀念是嵌套或植入的世界，它對現實有明確的立場與針對性。借用羅蘭，巴特的一段話，我表述了這種建筑學的價值觀與方法論，一種混合的表達，也可以作為理論與作品的共同評判標準：我從中認出一個沒有來源的復制品、一個沒有原因的事件、一個沒有主體的回憶、一種沒有憑借物的語言。這些觀念只能靠面對具體事物的“去做”而直接顯現。在《造園記》一文中，看似漫不經心的幾條思路，我都沒想到會有那么多后續的聲音，甚至連“記”這種文章體裁也在建筑學寫作中復活了：對童窩先生《東南園墅》一書的開啟性討論，小世界，誑人的，具體的生活世界，避囂場所，反常的習慣，不合情理的習俗，些許輕率與荒唐，一種寬縱而非強制的領域，等等;沒有花草樹木，僅只房屋也可以構成園林;試著做一個李漁;借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一文，把園林重新闡釋為一種當代中國的思想模型：我把我曲徑分岔的花園留給多種（而不是全部）未來。這就是為什么，當2007年建筑藝術學院成立的時候，我堅持把學院的學術方向表述為“重建一種當代中國的本土建筑學”，而不是“重建當代中國的本土建筑學”。有人批評我不夠大氣，我想這不是大氣與否的問題，在思想立場上，兩種表述是根本不同的。同期發表的第3篇文章《八間不能住的房子》，重點探討了面對時代的宏大敘事，“小品”作為一種建筑學觀念的價值與意義，或者說，是對“小品建筑學”的價值重估。它給出一種啟示：如果說造園只是一種小品類型的建筑活動，但堅持只做小品，選擇做什么、拒絕做什么，就是一種自覺的立場，昭示了一種自覺的世界觀與生活態度。而“小品”一詞的另一層意思則是把器物、生活中細碎的小物件再次帶入建筑學的視野，并且擊碎了大建筑與小物件之間的意義等級，重構了一個水平的意義世界。作為這一系列表述的最后一篇，《時間停滯的城市》一文是我博士論文的節選，今天看來，它包含著若干一直影響至今的討論線索：對列維一斯特勞斯結構主義人類學思想的再討論，特別是那種基于語言學模型的深層結構的運作機制的討論，以及那種從局部開始去構造語言結構的討論;借助福柯在《詞與物》中對博爾赫斯杜撰的中國百科全書中的事物分類法的討論，試圖勾畫出一種新的建筑類型學，關于“異托邦”的建筑類型學，而很顯然，園林是一種特別合適的“異托邦”模本;以上述觀念為指引的中國村落的類型與語義的整體描述。

上述的學術線索，在“樹石論壇”近10年的活動中一直是熱點話題，如果說我對論壇的后來發展有什么理論貢獻，我想主要在3點：重估和重述了山水畫的觀畫之法，并把它引申為園林的觀法，同時也是新建筑的構建之法;對自然形態的敘事與幾何的討論，不再把園林只看作一種形式系統;從自然材料和自然建造的角度重塑這種建筑學的基礎觀念和感覺。

作為“樹石論壇”的發起者和命名者，在九屆論壇之后回顧一下它的緣起是有必要的，這個有著“異托邦”氣息的論壇，帶著些許園林中文人活動的影子，多少有點散漫，很少有強制的要求，就這樣一年一年、一點一點生發出來，甚至從來沒有出過正式的出版物，總是覺得還不成熟。

我們的思緒越來越廣闊。

我們仍然喜歡園林，但“樹石”一詞本來就意味著一個更加開放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