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在認知日本文化時,常常過于強調(diào)隋唐文化對其的影響,而忽略了日本文化在此之后迅速發(fā)展出其獨自的審美性格。公元794年日本遷都平安京,即京都,開啟“平安時代”。由于安史之亂后唐朝的逐漸式微,在右大臣營原道真的建議下,日本停止派遣官方往來的遣唐使。這一舉措使得日本美學逐漸發(fā)展出自己的面貌,打開了日本“國風文化”的序幕。具有日本特色的“大和繪”屏風畫和繪卷出現(xiàn),《源氏物語》《鳥獸人物戲畫》等四大繪卷完成;和服的原型“十二單”成型;寺院雕刻家門派、院派、奈良佛師派誕生;《古今和歌集》中詠櫻的詩文超過了詠梅詩文的數(shù)量,逐漸形成獨自的櫻花美學。
近代以來,對于日本美學的探討從未停止。其中最有名的幾個主張包括:大西克禮的“物哀、詫寂、幽玄”,也是目前國際上傳知度最高的日本美學核心詞匯;本尼迪特克創(chuàng)作了《菊與刀》,但其實他本人并沒有去過日本,他的結(jié)論都建立在間接文本的推斷臆測上;日本美術(shù)史學家辻惟雄提出的認識日本美術(shù)史的3把鑰匙——“平面裝飾性、游戲性(萬物有靈(當代日本器物藝術(shù)家黑川雅之提出的日本8個美學意識——“微、井、氣、間、秘、素、假、破”,則從日本繪畫、歌學、建筑、舞臺藝術(shù)等方面提煉出8個美學概念,串聯(lián)起日本的美學意識。的確,日本美學豐富而充滿了矛盾性,素簡和華麗可以同時存在,血腥和傷愁也時常并列而存。筆者將日本美學意識按照不同的代表群體劃分為5組:神道文化、女流文化、禪宗/文人文化、武家文化、市井文化,它們在當今日本商業(yè)美學中的體現(xiàn)是怎樣的呢?
日本美學的底色
神道教是日本的原生文化,認為萬物都有靈魂,敬拜自然萬物和祖先。
神社門口都有的洗手池,是一種進入神社前去除污垢、保持清凈的儀式,稱為禊(在日語中,美和潔凈都是,因而在日本美學觀中,根深蒂固的概念是“美即潔凈,潔凈即美”。這種潔凈并不僅僅是物理層面的,還包括心靈層面的素潔坦誠。和基督教所認為的人出生即帶著罪神道教認為人出生時是清凈的,是在后世的成長中沾染了污垢。因而做人應(yīng)當具有“凈明正直”的心。“式年遷宮”,則是神道教圣地伊勢神宮的奇妙儀式。每20年,都會將宮殿拆掉重新建設(shè),往復于西宮地和東宮地。從持統(tǒng)天皇開始,自公元690年第一次遷宮直至現(xiàn)在,幾乎沒有間斷,共計遷宮62次。從維護的角度而言,讓木構(gòu)建筑能夠常換常新;從信仰的角度而言,則是對于“清凈”的追求。
神道教是日本美學的底色
在現(xiàn)代日本美學上,“清凈”最直接的反應(yīng)是對白色的崇拜。白色在日本是具有神性的顏色,清酒的標簽和盒子設(shè)計常用白色,便是這個原因。酒在《古事記》中便有記載,是“清凈之物”,也是每次神道教法事中不可或缺的。每次神事結(jié)束后,都要敬獻“御神酒”。而在日本傳統(tǒng)婚禮中,女性所穿的衣服也是一身素白,頭飾形似月亮,被稱作“白無垢”,是清凈純潔的象征。禪宗傳入日本后產(chǎn)生的枯山水,其用石也是白色。而在當代日本美學中,原研哉的美學系統(tǒng)顯然吸收了大量的神道教美學,包括對于潔凈和白色的神性化,對萬物與自然的敬仰。他著有一書《白》,闡述了“白色”至于視覺形式,是一種“空”的極致,有著無限的變化和承載力,也是原點式的存在。在他本人的設(shè)計中,也大量應(yīng)用了白色,從長野冬奧會的圖錄,到無印良品的海報,還有近期他在中國設(shè)計的茶飲品牌“煮葉”皆有體現(xiàn)。這些都因使用了“白色”這一容器體現(xiàn)出對感官與神性的鏈接。
世界通行的日式美學名片
詫寂(起源于禪宗茶道,幽玄則起源于歌學和能劇。“詫寂美學”起源于禪宗被稱為“茶道天才”的千利休,他將茶室文化與禪宗結(jié)合起來,把空間和道具凝縮到樸素之極,并開創(chuàng)了“詫茶”和“草庵風茶室”,繼而延展到料理、花道、武學(劍道弓道合氣道)、文學、哲學等種種領(lǐng)域。“詫”,是指雖“不完美,卻快樂”的心境;“寂”則指經(jīng)過時間變得粗糙和破裂的物品的樣子。“詫寂美學”最典型的體現(xiàn)便是粗樸的茶器和草庵風茶室。茶室是日本住宅中的一個特殊的空間。這四晝半的空間里,蘊含著日本“詫和寂”的審美哲學與文人“方丈之間隱于世”的詩意情結(jié)。日本的隱世傳統(tǒng)始于一位叫西行的僧人,之后有鴨長明和吉田兼好兩個市井之人隱于山林,并留下《方丈記》和《徒然草》兩部傳世的散文著作,由此開啟了日本文人對隱居的憧憬。對茶室的向往,便是識字之人對“方丈之間隱于市”的情結(jié)的寄托。詫寂美學不但在文人之中流行,到了后期還被日本皇室所采納。而位于京都西郊,屬于皇族行宮的“桂離宮”,作為日本的皇室建筑,卻吸收了“草庵風茶室”的風格。這種風格排斥傳統(tǒng)“書院造風格”對于建筑格局形制的規(guī)范,多以茅草、檜(一種日本特有的扁柏),或者柿樹葺頂,并在木結(jié)構(gòu)中使用“土壁”。茶室的入口不是門,而是一個小洞,稱作“躪口”。1930年,德國包豪斯建筑學家前來參觀桂離宮后極度震撼,“實在是太美了,美得令我哭泣”。桂離宮也因由他的推崇被介紹到全世界。看到這里你是否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安藤忠雄對清水混凝土壁不正是一種現(xiàn)代的“土壁”嗎?黑川雅之的鐵器中,那粗樸、顆粒狀的肌理,不正是詫寂風茶碗的一種繼承嗎?而在時裝圈站住腳的兩位日本泰斗,更是以日式的抽象作為起點。川久保玲和山本耀司1981年在巴黎登場,井在1983年巴黎春夏時裝周走秀一炮而紅。在這場大秀上,川久保玲的服裝被西方媒體評為“即乞討服。作品系列整體以純粹的黑為主色調(diào),非對稱和非構(gòu)成法的解構(gòu)方式、充滿破洞和粗糙的材料手法,在當時的西方時裝界引起巨大的爭論。《華盛頓郵報》以“純粹的美學,特征化的風格”稱贊這次的大秀。哲學系出身的川久保玲顯然知道如何應(yīng)用日本式的詫寂、陰翳、禪與幽玄美學,來征服時尚圈。
女性視角
日本文化中的女性視角是非常強烈的。平假名在誕生之初便是只有女性可以使用的文字。貴族文人紀貫之在從日本四國地區(qū)歸來的路上,以假名撰寫的《土佐日記》,是第一部男性寫作的假名文學作品。此后,宮中便興起了女性撰寫日記的風潮,史稱“女流文學”,由此也誕生了有“日本紅樓夢”之稱的《源氏物語》。這些文學有很多哀婉愁緒。通俗地說,宮中女性生活雖優(yōu)渥,情路卻往往不順利,因而感時傷懷、觸景生情。因景與物的微妙變換而產(chǎn)生的愁緒,大抵可稱為“物哀”。
這種情緒后來顯然不僅限于宮中女性,而是轉(zhuǎn)化為一種對物事變遷的哀婉憐惜、對時間與變化的敏感,同時發(fā)展為對于“旬/時令”的重視。春賞櫻,夏觀花火,秋憐紅葉,冬惜雪,每個季節(jié)都有對應(yīng)的“風物詩”,即時令景色。
在當代商戰(zhàn)中,日本商家顯然是最了解女性需求的一批商人。這一點從中國近年來赴日旅游的“爆買潮”中便可看出:美妝、零食、洗護用品,每一個都是女性市場的兵家必爭之地。色彩營銷、時令營銷、風物營銷,這些都是商戰(zhàn)中“物哀”美學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菊與刀的視覺體現(xiàn)
從鐮倉時代到桃山時代,是日本武士美學大發(fā)展的時期。平源氏之爭中平氏政權(quán)敗北,經(jīng)歷了鐮倉與南北朝后,日本陷入戰(zhàn)國時代,大名(割據(jù)將軍)和武士階層的審美抬頭,建筑方面割據(jù)的“日本城”建造盛行。繪畫方面則以大量使用金箔為特征的,充滿武家雄氣的屏風繪畫流派狩野派為主導。對于華美之物的崇拜和武勇氣魄的推崇,形成了獨特的視覺風格。事實上,這種富有張力氣質(zhì)的風格甚至可以追溯到日本原始時期的繩文時代,在公元前兩三千年前便出土了很多造型奇異、張牙舞爪的陶器。在當今世界對于日本的主流印象來說,這一定很不“日系”。而日本現(xiàn)代藝術(shù)家岡本太郎卻認為,這些火焰式的、具有力量感的陶器才是日本美學的原點;相比較而言,京都奈良則是“對大陸文明的無聊模仿”。現(xiàn)如今“武士”已經(jīng)成為櫻花、富士山之外的又一典型日本符號。而狩野派的障壁畫的平面性也強烈地影響了浮世繪,并出現(xiàn)在各種工藝產(chǎn)品中。金色,則是連接“華美”與“武勇”的紐帶。從蜷川實花的攝影,到1970年岡本太郎為世博會設(shè)計的太陽之塔,再到2020年東京奧運會為各國設(shè)計的華麗和服紋樣,我們都能看到這一美學系統(tǒng)的延續(xù)。
漫畫與淫世繪的內(nèi)在哲學
為什么日本會成為漫畫大國?這有著深刻的歷史根源。完成于平安時期末期,至今800余年的《鳥獸人物戲畫》看起來像是今天的某個網(wǎng)紅漫畫。畫面上的兔子、青蛙、猴子、狐貍都雙足行走、表情豐富,其中最著名的場景是甲卷16紙后半段開始的青蛙和兔子的相撲大戰(zhàn)。作品由此衍生出了日本繪畫中重要的畫種“戲畫”,整組戲畫的作者被推測為高臺宗的僧人鳥羽僧正。有學者認為是僧侶假借動物的形象,諷刺世間的紛紛擾擾、庸庸碌碌。確實,如此規(guī)模的長卷巨制,如果只是為了博人一笑打發(fā)時間,似乎從創(chuàng)作動機上說不過去。
美術(shù)史學家辻惟雄將這些幽默感稱為日本美學中的“游戲性。同時必須注意的是,這些看似嬉皮笑臉的創(chuàng)意,背后是對人生虛無的無奈,也是對佛教思想“無常”的一種反映。江戶時代中后期開始,浮世繪逐漸興起,各種流派和題材異彩紛呈。葛飾北齋的《北齋漫畫》傳入歐洲,震蕩歐洲畫壇,深刻影響了梵高、惠斯勒等畫家。
現(xiàn)如今的日本商品,“腦洞”常常是一大賣點。腦洞式商品,給日復一日的日常也增添了些樂趣。日本商業(yè)設(shè)計之成功,離不開這5個美學密鑰。而作為中國人的我們,似乎也應(yīng)能從歷史美學中找到一些碎片,升華到當代設(shè)計與美學話語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