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靜 趙磊 張園
摘要:作為從關中平原成長起來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陳忠實致力于通過民俗敘事的方式來展現此地民眾的文化心理及群體性格,他在小說《白鹿原》中描繪了秦地獨特的宗族倫理制度、塑造了眾多性格飽滿的人物形象,力圖全面而深入地進行人性研究與展示。
關鍵詞:《白鹿原》;宗族;倫理;人性
適應于漫長封建社會的農業文明,中國人習慣于以地域、血緣為紐帶的抱團式生活。一個家庭常常聯結與自己居所臨近、有血親關系的其他家庭形成一個家族,隨著世代繁衍,家族不斷壯大,成為有歷史文化傳承的宗族。一個宗族中人多事雜,勢必需要一定的道德規范與倫理制度來加以約束。道德是基于內在的自覺基礎上發生的行為,倫理則是從外部強加的他律規則。對于由多個獨立的家庭聯合起來的宗族而言,顯然是強制性的倫理制度更為重要。
一、宗族身份與人性刻畫
“國不可一日無君”,族不能一天無主,族長是現實生活中這個宗族的掌門人,是全族人的家長。《白鹿原》里,白嘉軒就承擔了這一角色。傳統的宗族倫理制度賦予了族長管理族內方方面面事物的職責和權力,族長的品性決定了這個族群的未來走向,這與中央集權制度下一個國君是賢明還是昏庸即可推測這個國家會繁榮還是衰敗的道理相同。白嘉軒按照傳統的嫡長子繼承制的倫理秩序成為了白鹿原的族長,他的生性與生活經歷幫助他成功地擔當起了這一重任。白家的祖先以做長、短工而一點一滴白手起家,白嘉軒身上承載了這種勤懇、踏實的性格,并且善良、極為有原則。他在道德上已經符合了成為一個宗族領導者的要求。《白鹿原》開篇即說明白嘉軒娶妻七次,并引以為豪。古往今來,成家都是第一等的大事。然而對于靠耕種為生的務農之人,娶妻的成本卻是很高的。《梆子老太》中景榮老五的父親常年離家彈棉花賺錢,才能給兒子娶回一個妻子,這已是幸運。農村里終生未能婚娶者時有出現。因而,白嘉軒得以實現七次娶妻,實為一大壯舉,這顯示出白家不俗的實力,以及成家娶親、繁衍后代在社會生活中舉足輕重的地位。白嘉軒引以為豪,并不覺得傷痛,或者丟臉,傳達出“女人不過是糊窗戶的紙”這一傳統的思維模式。當然,前六位妻子與他生活的時間都不算長,歲月如刀,那些僅有的一些記憶也磨掉了不少,感情本就淺顯,何必難以忘卻?她們本是生命中的過客,軀體留在白家的祖墳里,也帶給了白嘉軒成長:面對一次次打擊,最重要的是隨之產生的流言蜚語,讓他學會寬容、大度,和波瀾不驚。除白嘉軒之外,白孝文、白孝武,性格也比較大氣,而且都當過族長,但與前者相比,還是相形見絀。
作為族長,白嘉軒為人嚴肅、莊重內斂,也有些拿雞毛當令箭的性格特質,任何事情,都愿意上升到族群的高度,比如白滿倉的妻子當街給孩子喂奶,他沒有事先知會當事人,便直接在族人大會上嚴詞懲戒。白嘉軒如此殺雞儆猴,實則是維護在這件事發生不久前剛剛由他發布的、朱先生起草的鄉規民約,即在鞏固自己的威信。他看重自己的威望如同鹿子霖看重自己的官職,兩人其實都是熱愛社會地位、名分的人。鹿子霖帶了張偽善的人前微笑人后傷害的面具,白嘉軒則帶了張正經的把一切情緒隱藏起來的面具。白嘉軒并不完美,他也曾費盡心機地騙取鹿家的風水寶地、冷漠地對犯了族規的族人處以酷刑,但他是絕大多數社會人的一個典型象征。他身上具備了一個普通人的所有特點,又在普通人的基礎上,更加正直一點、缺點少一些,于是便顯得很賢德。相比于鹿子霖人性中占了大半的卑劣性質,白嘉軒在集各種優、缺點中偏于一個好人。
二、鄉規民約與人性描繪
白嘉軒的品性與社會身份使得他在宗族里是至高無上的代表,是白鹿村的象征,他發布的鄉約是所有人都必須遵守的規范,即使嚴格意義上講,那不是道德,只是倫理,但人們至少從外部必須無條件地接受并服從。朱先生草擬的鄉規民約,涉及居官舉職、事父教子、持家之道、結交友人、個人娛樂等等,可謂面面俱到。不過若以現代的眼光來看,未免管的過于寬泛、具體,以及苛刻。但這就是維系了中華民族數千年穩定的宗法制度下的習俗與文化。家事就是族事,一個人,或者一個門戶,都不能獨立存在,只能屬于宗族這個集體,也必須得由族里的規章制度來管理。然而,人的本性中總有種叛逆的不安定因素存在,只是有些人表現得明顯,有些人隱藏得深刻。平白被制度限制了手腳,每日惶恐、不自由地生活,怎能安心被俘?在漫長而穩定的封建社會,尚且不時有人敢于反抗,何況在《白鹿原》描述的這亂世之中?世道本就黑白顛倒、是非不分,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掌握著時代發展的方向,人心不軌,這種并非由內而外心甘情愿接受而是自外向內強制灌輸的思想,短時期內也許有效,卻畢竟不穩定,因而也不能長久。所以,在白鹿原的鄉風好了不長的一段時間后,賭博、吸食鴉片之事再次悄然而生。
這似乎預示著傳統的宗族文化必然會走向衰落。事實上,數千年的中國宗族倫理到封建社會末期已然失去了它最初的合理內涵,除了強調森嚴的等級秩序,它本應體現的人情色彩逐漸消失,“三綱五常”全方位地限制個體的自由,“(封建宗族倫理的)神話、宗教色彩愈來愈濃……更多地體現為對卑幼者行為的清規戒律。”黑娃對白嘉軒的畏懼,不只是因為白嘉軒生性不茍言笑,更多的是一種對被神化的宗族權利、地位的懼怕。
三、習慣法理與人性抒寫
宗族倫理制度的實質是某一地區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為適應此地的自然特征而形成的為人處世的風俗,它在社會生活中被人們普遍接受、遵守而演變為一種法理——習慣法。這種制度說到底是人治形式的規范類型,在其發揮效力的過程中,起主導作用的是受自身七情六欲支配的人,這便無法保證它完全的公平性與合理性。祭祀是中國傳統社會中最為重要的生活儀式,在這個過程中,既能追念勞苦功高的先祖,也可深化現世同宗同族的親人之間的感情。祠堂是祭祀行為發生的場所,白鹿宗族用進入祠堂祭祖的形式來認可族人的婚姻,不被承認的婚姻當事人無法進行這一活動,即表示被排斥在這個宗族之外。黑娃與田小娥結為夫妻之時皆為自由身,且有媒人從中拉線,這符合傳統的結親程序,但兩人卻不被獲準進入祠堂,原因是大多數族人、更重要的是族長白嘉軒心理上不愿接受田小娥之前的生活經歷,因而假托宗族倫理制度將二人拒絕在白鹿宗族之外。
這些習慣法粗暴地干涉人的自由,隨著時代的發展,在理性上必然沒落。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它們確實維護了中國社會的長期穩定,維系著族人的感情、交往秩序。對于一個社會人來說,宗族是相對于庭院家庭而言更大的家,是精神的家園,亦是情感的歸宿。人們進入祠堂祭祀,是一種對自己所在族群的身體的皈依,也是為自己的精神尋找一個遮風避雨的港灣。于是白孝文、黑娃終究都會回到白鹿原、回到白鹿祠堂。這種思維也沿襲到了現代社會,無論宗族、家庭以及與之相關的倫理制度是否沒落,最終,人都會傾向于回歸。
注釋:
曹書文:《家族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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