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穎
馬丁·布勃寫道:“你不需要道德圣人來教育人,你需要的是那些真正活著的人,并且這些人可以直接和他的同伴交流。他生動的存在涌向他周圍的人并且最強烈而純粹地影響著別人,即使他并沒有要影響別人的意思。”[1]韓國導演李滄東的電影《詩》里便有這么一個“活著的人”——被確診患有老年癡呆癥卻開始學習寫詩的楊美子。
《詩》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楊美子的外孫鐘旭伙同五名同伴強暴了同班女同學樸姬珍(英文名Agnes)并致其自殺。為掩蓋這一丑聞,也為了孩子們的“未來”,學校和這些學生的家長結成統一戰線,試圖擺平媒體、警方和死者家屬,以每家支付五百萬韓幣的賠償金了結此事。楊美子一邊湊齊了賠償金,一邊將外孫送進警察局,并完成了詩作《Anges之歌》以告慰受害人姬珍。
本文用“昏睡”和“清醒”兩個概念來描述影片中的角色,對“昏睡者”與“清醒者”的概念進行界定,探索“昏睡”與“清醒”之間的界限與轉換機制,最后嘗試回答如何培養“道德清醒者”。
一、“昏睡”
你的身邊永遠不缺這樣的人,他們冷漠、機械地生活。你可能會給他們貼一個“世俗”的標簽,卻絕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妥,因為世人大多如此。我們姑且將這樣的情況稱為“昏睡”。但是,這一切僅限于沒有關乎道德的事件發生。其實也不然,如果這個社會都被“昏睡”包庇了,善與惡便將不再有界限。本文試圖用這一視角來分析在“昏睡”幔紗之下的角色:鐘旭和他的五個同伴、五個同伴的父親、校長,分別代表著犯罪青少年、家長、學校。
鐘旭,父母早年離異,由外婆獨自撫養,但與外婆關系冷淡,常表現出不耐煩的神色與舉動。對于姬珍的死及自身的罪行,他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懺悔,他的五個同伴也是如此。這六個被“保護”起來的犯罪少年尚處于道德形成期,或許他們還沒有成熟的道德判斷力,但是他們已經展現出了麻木與冷漠。
鐘旭五位同學的父親,一直為孩子們的“未來”忙活著,與校方、記者交涉,與姬珍母親私下和解,還要不時催促“不著調”的外婆楊美子湊齊五百萬賠償金。五位父親對于自己孩子的罪行選擇用金錢來息事寧人。在這種家庭教育下,孩子們該怎樣培養良好的道德品質呢?
校長作為學校代表在片中只出現過一次,他再三囑咐事件相關人員為了學校的名譽一定要保密。在承擔道德教育與維護學校利益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他似乎忘了學校何以稱為學校了。
二、“清醒”
如哲學家舒茨(Alfred Schutz)所說,“清醒”是一種成就,是一種覺醒,是“對生活以及生活需要的全力關注所產生的極具張力的意識平臺”。這種關注的態度,這種對事物的興趣,是和當代那些普遍存在的空泛的常識和冷漠截然相對的。[2]
獨自撫養外孫的楊美子,雖然靠給一個商店的殘疾老會長當保姆來維持生計,卻是一個舉止優雅、穿著時尚的女士。我們將從兩條線索來看楊美子的“清醒”,一是她學習寫詩的過程,二是她對進行外孫的道德教育過程。
學習寫詩是影片中一條完整的線索,貫穿始終。為了圓兒時夢想,已經被診斷出阿茲海默癥的美子在寫詩培訓班報了名。“如何才能找到靈感呢?”“寫詩就是要認真地看,最重要的是認真地活著。任何事情只要認真地看,就自然會有感受。”在寫詩班老師的指導下,她開始認真感受身邊的美,并隨身攜帶本子記錄。可是,不管是在家觀察蘋果,還是坐在大樹下仰望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去感受樹要說的話,她都沒有捕捉到靈感。
直到她與五位父親見面,知悉外孫所犯下的罪行,聽他們談及被害人樣貌的普通以及賠償金的事宜,她突然起身去觀察窗戶下的雞冠花,才終于記錄下“紅如血的花朵”。后來,她來到學校操場上,觀察外孫和朋友們若無其事地玩耍,充滿迷茫地記錄下“鳥兒的歌聲,他們在唱什么”。她被勸說去和姬珍的母親交談,在路上被田間的風景以及落在地上的杏子所吸引,感悟道: “墜落塵土的杏子,在它的來生會遭到壓榨和踐踏嗎?”當外孫被警察帶走后,她終于在臺燈下認真地寫完這首詩,并成為班里唯一一個寫出詩的學員。正如老師的評價:“寫詩不難,有寫詩的心才難。”自此,楊美子消失,影片沒有交代她何去何從。老師代為朗讀《Agnes之歌》,旁白的聲音一半是美子,一半是姬珍,正如這首詩的中文譯名《姐妹之歌》一樣,它將兩位女性的命運以及善良都囊括其中。
你那里好嗎/還是那么美嗎/夕陽是否依然紅彤彤/鳥兒是否還在樹林里歌唱/你能收到我沒敢寄出的信嗎/我能表達自己不敢承認的懺悔嗎/時間會流逝,玫瑰會枯萎嗎/現在是道別的時候/像一陣清風吹過/像影子/對從未許下的承諾/對一直掩藏的愛意/對輕撫我疲憊腳踝的小草/以及跟隨著我的小腳印/是時候道別了/隨著黑暗的降臨/蠟燭會再次點燃嗎/我祈禱/沒有人再哭泣/我想告訴你/我是多么深深地愛著你/在仲夏無盡的等待/一條昔日的小路就像父親的面容/即使孤獨的野花悄然消逝/我愛的多么深/每當隱約聽到你的歌聲/我的心就狂野悸動/我祝福你/在渡過漆黑的河流前/用我靈魂的最后一絲氣息/我開始做夢/一個充滿陽光的早晨/我再次醒來/在炫目的日光下/我看到了你/站在我身旁。
與寫詩這一線索相交織的是美子處理外孫犯罪的事情。從剛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到忍不住質問,再到最后將其送進警局。她沒有縱容外孫的行為,但是也給足了他時間和懺悔的機會。外孫的冷漠讓她感到心寒,甚至將其罪行加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她見到姬珍的照片之后,感覺她們之間的距離變得如此親近。也像《姐妹之歌》里寫的那樣,兩人的心交融成一首詩,一個不屈從于對純潔的玷污而以死謝罪,一個不堪于世俗的丑惡而以詩謝罪。
在這兩條線索中,我們看到了一個雖然過著平庸的生活卻一直在追求善與美的優雅女性的形象,看到了一個有著清醒的道德觀、有著細膩的同理心的人。
三、“昏睡”與“清醒”之間
以上分別探討了鐘旭和他的同伴、五位父親以及校長的道德“昏睡”,楊美子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醒”。我們需要思考,昏睡和清醒之間是什么,為什么有人昏睡著、有人清醒著?如何讓昏睡的人清醒?
在昏睡與清醒之間,美國教育哲學家瑪克辛·格林說轉折的開始是“為什么”出現了[3]。筆者認為“為什么”的出現是一種道德感知的形成,即個體作為人能夠清楚認識自己處境的能力[4],是道德主體對道德現象的簡單把握與初步權衡[5]。其最重要的一個特質是它所呈現出的主體差異性,不同的人對同一情境中社會道德問題的洞察能力是不同的,這也是為什么有人“昏睡”、有人“清醒”。造成這種差異的最主要原因在于道德主體間同理心的差異,而同理心又與主體所處環境和所受的教育有關。
鐘旭所處的環境,一方面是外婆的善良與優美,另一方面是學校和社會的冷漠與麻木。和學校、社會相比,楊美子勢單力薄的“清醒”在外孫身上沒有發揮熏染的作用。而正是這樣的環境,我們就更有必要分析楊美子為什么是“清醒”的。在寫詩班回憶最幸福的時刻,她哭著回憶小時候和姐姐溫馨的時光,淚流滿面地說了四次“那時真的很幸福”。雖然只是一點細節,但是我們可以看到家庭對于她的正面影響。影片中的細節處也無不體現她的同理心,比如看到鄰居在路邊會親切地問女兒有沒有打電話來,看到姬珍媽媽在田里會關心地問今年的收成,等等。我們無法給出美子為何“清醒”的結論,但是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追求善和美的人內心堅定的力量。
四、如何培養“清醒”的道德主體
如何培養道德感知力?如何喚醒“昏睡”的人?筆者認為,從學校教育的角度出發,最重要的前提是學校和教師是清醒的。我們的道德教育許多時候還停留在教科書和道德手冊上,有學者批評道:“這種情況部分取決于總是被模糊理解的相對主義的影響,部分取決于一種漠然的不關心以及出自嚴重的自我懷疑的推卸責任。”[6]本文堅持一個邏輯——道德教育要回歸情境、回歸自身。道德感知的培養首先需要道德判斷和道德情感的培養,道德感知的基礎是善惡是非的分辨;其次要有同理心,教師要格外關注“經由個人在不同年齡階段所做出的價值判斷和在社會中形成的自我認同。問題不是告訴他們去做什么,而是幫助他們更加清楚地知道該如何選擇,以及如何決定做什么。”[7]道德主體需要認真審視自己所處的環境以及自己的日常生活經歷,學會理解所經歷過的、正在經歷的以達到對自身的清醒認識。道德教育絕不應該架構在空中樓閣,而是嵌入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
“位我上者,燦爛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這是激蕩在康德心靈的兩個偉大的事物,給我們的道德教育以啟發。頭頂的星空讓我們關注我們所處的環境,追求崇高的美;心中的道德律則激勵我們不斷反躬自省。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可以有自由的意志,而如果放棄清醒地思考和生活,也就放棄了自由的權利。“昏睡”與“清醒”之間從來都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只要我們經常地進行道德感知,對他人他事不斷培育同理心,這條鴻溝就有可能逾越。
參考文獻
[1][2][3][6][7]瑪克辛·格林.“清醒”和道德地生活[J].張華軍,譯.中國德育,2010,01:32-37.
[4]HASEN D,KYUNG H J. A Poetics of Moral Education:Insights from Lee Chang-Dongs Poetry[M]//LISTON D,RENGA I P. In Teaching, Learning and Schooling in Film: Reel Education. New York: Routledge,2015.
[5]蘇暢.論道德感知[D].蘇州:蘇州科技學院,2014.
(作者單位:北京市通州區張家灣鎮中心小學)
責任編輯:胡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