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日同素反序詞的對比分析

馬林峰

摘 要：中日兩國自古以來文化交流頻繁，兩國同屬漢字文化圈，雖然都使用漢字，卻又有微妙的差異。兩國漢字詞中，有不少由相同漢字構成但字序相反的詞，國內語言學界將這類詞稱為“同素反序詞”，而日本則稱其為“鏡像語”。本文擬對漢日同素反序詞進行分類，對其詞義進行對比分析，并闡述產生的原因，以便日語學習者能更好地掌握和運用同素反序詞。

關鍵詞：漢語;日語;同素反序詞;字序相反;對比分析

一、引言

日語詞匯中有許多常用的漢字詞，其中有的與漢語漢字詞語序完全相反，比如“言語”與“語言”，“探偵”與“偵探”等。有的詞還存在另一個字序相反的詞，比如“弁論”與“論弁”等。其實，這種情況在漢語中也一直都存在，比如“離別”與“別離”，“愛情”與“情愛”等，這種漢字相同而字序相反的詞都稱為同素反序詞。漢語中有的同素反序詞字序相反但意思相同，有的同素反序詞字序相反而意思不同，日語中的同素反序詞也存在這種情況。還有漢語與日語互成同素反序詞的情況，詞義有同有異。對于使用日語者來說，常常會出現一些誤解和誤用，所以需要對此進行對比分析，了解其詞義異同和產生原因。

國內外學者已有不少關于同素反序詞的研究成果。秦禮君（1990）在《日漢同字異序詞比較研究》一文中，將漢日同素反序詞按照詞義基本相同和有同有異分為兩類，并從漢語和日語的詞匯演變、各自的表達方式和音韻影響三個方面闡述了同素反序詞產生的原因。石素文（2001）在《談日中同素異順詞的形成與應用》中，也對同素反序詞進行了形式分類，認為同素反序詞產生的原因有古漢語詞匯的傳入、“和制漢語”詞匯的形成以及西方文化影響。日本學者佐藤亨（1976）在《近世の漢語についての考察——「療治」「治療」をめぐって》一文中，選擇了“療治”與“治療”兩詞進行對比分析，探究其演變過程及產生原因。他認為，在中國“療治”的用法更加古老，而在語感上，“治療”更加符合現代中國人的使用習慣，兩者并沒有太大的差異。日本從古代就開始使用“療治”，到了近代，只在一些特定的場合使用，而“治療”這個詞在明治維新之后，開始逐漸使用。竹中憲一（1988）在《中國語と日本語における字順の逆転現象》中，篩選出52組同素反序詞，將其分為四組進行分析，從詞的構成、借助漢字來表意以及明治維新之后日本翻譯西方著作等方面，闡述了日中兩國產生同素反序詞的原因。

二、同素反序詞的對比分析

漢語和日語中的同素反序詞，一般有四種類型：①漢日都有的同素反序詞，如：和平/平和—和平/平和，增加/加增—増加/加増。②漢語有同素反序詞而日語沒有，如：達到/到達—到達，急救/救急—救急。③日語有同素反序詞而漢語沒有，如：熱情/情熱—熱情，段階/階段—階段。④漢日都沒有同素反序詞，但互為同素反序詞。如：偵探—探偵，買賣—売買。在這四種類型中，每一類型按照詞義還可以繼續往下劃分，下面通過具體例證來加以分析。

（一）漢日都有的同素反序詞

1.詞義基本相同（漢同日同）：爭論/論爭—爭論/論爭

（1）自古以來，有關必然與自由、決定論與自由選擇論孰真孰假的爭論就沒有停息過。

（2）問題與主義的論爭在本質上還是意識形態內在規定性的沖突。

（3）與野黨が激しく爭論する。（執政黨和在野黨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4）技術問題をめぐって論爭した。（圍繞技術問題進行了論爭。）

例句中的“爭論/論爭—爭論/論爭”，都是指兩個或多個人（團體、黨派等）由于目的或者價值觀的差異，無法和對方達成一個共同的結論，而互相表達自己觀點的過程。由此可見，詞義基本上是相同的。

2.漢語詞義相同但日語詞義不同（漢同日異）：別離/離別—別離/離別

（5）最好的朋友，在暮秋草木凋謝的時候，要分東分西的別離，你看悲哀不悲哀呀！

（6）我這時候突然覺得離別并不是可悲的事情了。

（7）何と美しい別離の光景か。（多么美的別離景色啊。）

（8）さらに忠興は、妻の玉と離別し、丹後の味戸野にある細川家の別荘に幽居させた。（忠興與妻子離婚之后，一個人居住在了丹后味戶野附近的細川家別墅中。）

日語的“別離”和“離別”都含有分別的意思，但是例句（8）中的“離別”還有離婚的意思，所以日語的“別離”和“離別”詞義是不完全相同的。而例句（5）、（6）中的“別離/離別”都表示比較長時間地跟人或地分開，沒有日語中離婚的意思。

3.漢語詞義不同但日語詞義相同（漢異日同）：繼承/承繼—継承/承継

（9）這個告狀的漢子，真本事并沒多少，家業是繼承他爸爸的。

（10）我因為沒有孩子，要把你叔叔那個小的承繼過來。

（11）王位を継承する。（繼承王位）

（12）事業承継とは、會社の事業を親族や従業員へ承継することを言います。（事業承繼，就是將公司的事業承繼給親屬和員工。）

例句（9）中的“繼承”表示接受過來，繼續從事前人未盡事業;而例句（10）中的“承繼”含有過繼的意思。例句（11）、（12）中的“継承”和“承継”詞義相同。

4.漢語詞義和日語詞義都不相同（漢異日異）：實現/現實—実現/現実

（13）假若這個主意能實現，他算是又拉上了自己的車。

（14）七爺雖說很想作件俠義事，倒也不能從現實考慮考慮。

（15）彼の希望はついに実現された。（他的愿望終于實現了。）

（16）現実に即して計畫を立てる。（根據現實來制定計劃。）

例句（13）中的“實現”是成為現實的意思，作為動詞;而例句（14）中的“現實”是事實的意思，作為名詞。例句（15）中的“実現”為在現實中出現，使現實化，與漢語的“實現”詞義基本相同;而例句（16）中“現実”為事實，是與空想相對的存在，與中文的“現實”詞義相同。

（二）漢語有同素反序詞而日語沒有

1.漢語詞義相同且日語詞義與漢語詞義也相同（漢同漢日同）：介紹/紹介—紹介

（17）總之，新的年青的文學家的第一件事是創造或介紹，蠅飛鳥亂，可以什么都不理。

（18）這幾天上海有一種小報，說鄭振鐸將開什么社，紹介俄國文學。

（19）私は佐藤さんに面白い映畫をご紹介いただきました。（我向佐藤先生紹介了一部有趣的電影。）

“介紹”的解釋為：①從中溝通，使雙方發生關系;②引進或帶入;③使了解或熟悉。而“紹介”的解釋為：古代賓主之間傳話的人稱介。古禮，賓至，須介傳話，介不止一人，相繼傳辭，故稱紹介。引申為引進。由此可見漢語的“介紹”與“紹介”意思基本相同，只是現代使用“介紹”的場合更多。日語的“紹介”解釋為初次把某人或事物推薦給別人。因此，例句（17）、（18）漢語“介紹/紹介”詞義相同，例句（19）中日語“紹介”的詞義與漢語也基本相同。

2.漢語詞義相同而日語詞義與漢語詞義不相同（漢同漢日異）：虛心/心虛—虛心

（20）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我們應當永遠記住這個真理。

（21）你笑什么？笑也掩飾不了你心虛。你是被我擊中要害了。

（22）虛心に耳を傾ける。（虛心傾聽。）

根據《現代漢語大詞典》的解釋，“虛心”有兩種意思：①謙虛，不自滿;②心虛。而“心虛”也有兩種意思：①內心空明而無成見或謙虛而不自滿;②缺乏自信，膽怯。再結合例句（20）、（21）（包括以上兩種意思）進行分析，可知漢語“虛心/心虛”詞義基本相同。而日語的“虛心”意為不被先入為主的觀念所束縛，原原本本接受的態度。這只是漢語“心虛”的其中一種意思，是包含在漢語中的。

3.漢語詞義不同而日語詞義與其中之一相同（漢異漢日同）：同伴/伴同—同伴

（23）我知我們黑甜鄉里的同伴他們或者和我一樣。

（24）而伴同前去冒險的，只有這方才學話的孩子;簡直等于自己孤零零一個。

（25）藤原愛美は私が子供時代の同伴です。（藤原愛美是我孩提時代的同伴。）

例句（23）中的“同伴”指的是一起生活的人，是名詞。例句（25）中的日語“同伴”也是名詞，意思是一起生活的人。而例句（24）中的“伴同”作動詞，是隨伴、陪同的意思，所以與漢語的“同伴”詞類、詞義均不相同。

4.漢語詞義不同且日語詞義與漢語詞義也不同（漢異漢日異）：計算/算計—計算

（26）大奶奶年輕的時候也不算不精明，可是做丈夫的更有計算。

（27）如果你們倆膽敢合起來算計我，那就打錯了算盤。

（28）人工衛星の軌道を計算する。（計算人造衛星的軌道。）

“計算”有三種意思，分別是：①謀劃;②核算數目;③算計?？梢娎洌?6）中的意思是謀劃。而“算計”有四種意思：①計算;②考慮，打算;③估計;④暗中謀劃。例句（27）中的意思是暗中謀劃。由此可知漢語的“計算”和“算計”詞義有同有異。日語的“計算”也有三種意思：①根據順序進行加減乘除，求出數值;②在一定范圍內求出總計;③預測結果的展開。日語的“計算”沒有漢語“計算”中算計別人的意思，所以這三個詞詞義都不完全相同。

（三）日語有同素反序詞而漢語沒有

1.日語詞義相同且漢語詞義與日語詞義也相同（日同漢日同）：簡単/単簡—簡單

（29）あんなに簡単に敗れたとは思わなかった。（沒想到我們會那樣輕易地輸了。）

（30）ええ、なかなか複雑な問題です、だいいちカエルの目玉のレンズの構造がそんな単簡なものではありませんからね。（啊，是挺復雜的問題，青蛙眼球的水晶體構造不會是那么簡單的呢。）

（31）我的經驗很簡單，很平常，一句話：不說謊，把心交給讀者。

例句（29）、（30）中日語“簡単”“単簡”都是簡單、簡易、理解或處理起來容易的意思，只是現代日語中，“簡単”使用的范圍更廣，而“単簡”一般出現在明治時期的文獻中，使用較少。例句（31）中漢語的“簡單”與日語“簡単”“単簡”的詞義是基本相同的。

2.日語詞義相同但漢語詞義與日語詞義不相同（日同漢日異）：議論/論議—議論

（32）この問題については議論がたちまちだ。（關于這個問題議論紛紛。）

（33）皆さんは修學旅行をめぐって論議を呼ぶ。（大家圍繞修學旅行這件事引起了討論。）

（34）我在背后從來沒有議論過你。

日語“議論”的意思為相互闡述意見進行討論;“論議”的意思為互相表達自己的觀點，交換意見。結合例句（32）、（33）可知，“議論”“論議”的詞義是相同的。例句（34）中，漢語“議論”的意思是對人或事物的是非好壞等發表意見。這與“議論”“論議”的詞義不同，“議論”“論議”的詞義中不含有對人的是非好壞發表意見的意思。但“議論”的第二種意思為對人或事物發表評論性的意見或言論，與“議論”“論議”基本相同。

3.日語詞義不同但漢語詞義與其中之一相同（日異漢日同）：父親/親父—父親

（35）この子の背の高いのは父親譲りだ。（這孩子個子高，像他父親。）

（36）この方はタバコ屋の親父だ。（這位是香煙店的老板。）

（37）這一年夏天，她父親的別墅剛剛蓋好，她們便搬到城外來消暑。

日語的“親父”有兩種意思：①對自己父親的昵稱;②老板，店鋪的主人。例句（36）中的“親父”就是第二種意思。而例句（35）、（37）中的“父親”和“父親”都是同一個意思，指直系血統的上一代男性。

4.日語詞義不同且漢語詞義與日語詞義也不同（日異漢日異）：順手/手順—順手

（38）ラケットは順手で握ればいいです。（球拍順手握住就可以了。）

（39）仕事は手順で進めましょう。（工作按順序做吧。）

（40）怪不得別人要動火，怪不得。羅二爺在地方上從來沒碰到過不順手的事。

例句（38）中的日語“順手”意思為普通，合乎自身習慣，而例句（39）中的“手順”意思是做事的順序和步驟，兩者意思完全不同。漢語“順手”有四種意思：①隨意地一伸手，隨手;②順便，捎帶著;③合手，使用起來方便、合適;④順利，做事沒有遇到阻礙。例句（40）中的“順手”為第四種意思。由此可見，漢語“順手”與日語 “順手”詞義也是不完全相同的。

（四）漢日都沒有同素反序詞，但漢日互為同素反序詞

1.漢語與日語詞義相同（漢日同）：限制—制限

（41）乘客隨機攜帶的物品，有嚴格的限制。

（42）応募資格には性別や年齢の制限はない。（報名資格上沒有性別和年齡的限制。）

例句（41）中的“限制”作為名詞，意思為規定的范圍，而作為動詞時的意思為規定范圍。例句（42）中的“制限”也是名詞，意思為事物的限度、界限，也可以作動詞，例如“輸入を制限する”“時間を制限する”，意為限制進口，限制時間。由此可見，“限制” 和“制限”在詞義上是基本相同的。

2.漢語與日語詞義不相同（漢日異）：銘刻—刻銘

（43）我們要把這個用鮮血換來的真理，牢牢銘刻在心上。

（44）鎌倉時代中期、執権北條時宗在任中の建治三年の刻銘がある。（刻有鐮倉時代中期，也就是北條時宗在任執政的建治三年。）

“銘刻”的解釋有：①鑄在器物上面或刻在器物、碑記等上面的技術記述事實、功德等的文字;②銘記;③牢記在心，無法忘記。例句（43）中的漢語“銘刻”為第三種意思。而日語“刻銘”的解釋為：①作動詞，在金屬或者石碑上，刻上制造者的名字等;②作名詞，指被刻上的文字。例句（44）中的“刻銘”即為第二種意思。由此可見，“銘刻”和 “刻銘”的詞義是不相同的。

三、同素反序詞產生的原因

（一）古漢語傳入日本

眾所周知，中日兩國的文化交流有著悠久的歷史，古代中國無論是在經濟還是文化等方面，在世界上都是屬于先進國家。公元4世紀左右，漢字詞就開始傳入日本，日本積極吸收中國先進的文化和思想。而同素反序詞在古漢語中自古便存在，現在日語中使用的大部分漢字詞仍保留著古漢語的用法。比如上文中提到的“介紹/紹介—紹介”，紹介是中國古漢語的用法，現代漢語中基本上已經沒有這種用法，而日語中仍然保留了古漢語的用法。

（二）和制漢語的產生

明治維新時期，日本仰慕西方文明，開始引進西方科技和政治制度，大量翻譯西方的著作。在翻譯過程中，許多學者借用漢語的表意性創造出了新的漢字詞，稱為和制漢語。由于漢語與日語兩者語法體系的不同，產生了很大的差異。中文為獨立語，基本的語序為：主語（S）+謂語（V）+賓語（O）。日語為黏著語，基本的語序為：主語（S）+賓語（O）+謂語（V），因此所創造的和制漢字詞匯也正好與漢語相反。在明治維新之后，中國曾經派遣了大量的留學生前往日本留學，他們學成歸國的同時，也將這些和制漢語輸入到中國。比如，“賀年”和“年賀”，日語“年賀”也是恭賀新年的意思，“年”是賓語，“賀”是謂語，日語中習慣將謂語后置，所以形成了與漢語“賀年”互為同素反序詞的情況。

（三）修辭手法

從修辭方面來看，同素反序詞的發展，不僅僅是擴大詞匯量的構詞法問題，同時也是作為修辭手段以適應修辭活動的需要。修辭注重音節的調和，這一點對詩詞歌賦這樣的韻文顯得尤為重要。韻文的語言追求音韻美，有時候為了使音節更加協調，會故意將詞的順序前后倒轉。這樣的詞，即使字的順序倒轉了，對于原來的意思也沒有影響。像這樣為了修辭而將詞的順序倒轉的形式，隨著語言的發展被固定下來，形成了與原來的詞順序相反但意思相同的情況，這也是同素反序詞產生的一種原因。

（四）文化心理和語言習慣

語言離不開文化而存在，所謂文化就是社會遺傳下來的習慣和信仰的綜合。美國語言學家薩丕爾在《語言論》中談到，同素反序詞這一現象的產生，與中國的樸素辯證思維息息相關。中國人自古以來習慣追求對偶和平衡，早在《周易》中就提出一系列互相矛盾對立的概念，如動靜、陰陽等。這種思維對漢語產生了極大的影響，這也是漢語不同于其他語言的一大特點，如印歐語系許多語言中反義詞的創制并不講究對稱偶合，而是求助于詞綴。另外，漢語的語言敘述習慣于由內及外，由主及次，由大到小，如：買賣、產出、迎送、中小學校等。而日語的敘述習慣恰恰相反，如：売買、出産、送迎、小中學校等。這也是漢日語之間互成同素反序詞的一個原因。

中日兩國的文化從古至今都是在相互影響中不斷發展的，兩種語言就像兩國的文化交流一樣，不是孤立地存在，而是相互影響共同發展，不斷出現融合、創新、再融合、再創新的情況。本文將漢日語同素反序詞分為四類，依據漢日語同素反序詞的詞義進行分類對比。漢語中相同的兩個漢字組成的同素反序詞，詞義有相同有不同，日語中的同素反序詞也存在這樣的情況。有時漢語與日語互為同素反序詞，詞義有相同，也有不同。至于漢日同素反序詞產生的原因，既緣于古漢語傳入日本被保留下來，也由于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后借用漢語創立新的詞匯，還出于漢語修辭方面的影響等。對于日語學習者來說，由于漢語與日語都有大量的同素反序詞，所以在學習日語的過程中，對日語漢字詞占有一定優勢，但是切不可“望詞生義”，將漢語的意思簡單地套用在日語的同素反序詞上，而是要盡量消除漢語母語的負遷移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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