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竹

摘? ? 要: 名詞動用是古漢語中一種常見的語言現象,現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活用與兼類的區分、普通名詞動用的條件、普通名詞動用的語義解釋等問題上,針對專有名詞動用的研究卻較少。本文從認知角度出發,以事件域認知模型(ECM)和概念整合為理論基礎,探索專有名詞動用的語義基礎、動用原因及理解的思維過程。
關鍵詞: 專有名詞? ? 名詞動用? ? 事件域認知模型? ? 概念整合
一、專有名詞動用的定義
馬建忠(1927)將名詞分為兩類,一類為“公名”,一類為“本名”。“名某人某物者,曰本名”,如“堯”“舜”等①。馬氏所謂的“本名”大致相當于現今所說的專有名詞。王力(1943)把名詞分為“通名”、“專名”和“單位名詞”三類。他說:“名詞所代表之物,往往是一個通名。例如‘馬字,并非專指某一匹馬,而泛指一切的馬。但是咱們普通所謂人名或地名,卻是專指某一個人或某一個地方而言。例如‘孫中山專指一個人,‘上海專指一個地方。我們把這種名詞叫做專名;專名和通名是對立的。②”楊伯峻、何樂士(1992)認為“專有名詞”是“表示人名、地名、國名、朝代名、書名、山水名、星辰名等,是一事物所獨有的名稱”,簡稱為“專名”③。各家對于專有名詞的界定都強調其意義的專指性。專有名詞是相對普通名詞而言的,一般指稱一個或幾個確定的個體,具有特殊性和指稱性。
認知語法主張根據意義來定義基本語法范疇,認為名詞是指稱事體,動詞表示動作、過程、狀態等關系。名詞在實際使用的過程中有時會由指稱事物變為陳述關系,這種現象就是名詞動用,又叫轉類、轉品、verbalization by zero suffix,zero derivation,denominal verb等。古漢語中動用的名詞以普通名詞為主,專有名詞則較少,因此對專有名詞動用的研究也較少,一般是一筆帶過。下面我們從認知角度出發,以事件域認知模型(ECM)和概念整合為理論基礎,對專有名詞動用產生基礎及理解的思維過程作比較全面的探索。
一般認為古漢語中專有名詞動用有以下三例:
(1)公若曰:“爾欲吳王我乎?”(《左傳·定公十年》)
(2)今者無故誘致虜使,以詔諭江南為名,是欲臣妾我也,是欲劉豫我也。(胡銓《戊午上高宗封事》)
(3)國寶曰:“將曹爽我乎?”(《資治通鑒·晉紀·安帝隆安元年》)
二、關于“爾欲吳王我乎”的一點爭論
“爾欲吳王我乎”作為名詞用作動詞的例句,常被各種語法著作及教材引用。但對于此例是使動還是意動用法,“吳王”是否為專有名詞還存有爭論。
1.使動、意動之爭
自馬建忠(1898)提出“‘吳王偶字本名假為外動”后,多數語法著作都沿承馬氏的說法,認為“吳王”是專有名詞臨時作動詞用。楊樹達(1930)、楊伯峻(1956)分別引“爾欲吳王我乎”為“名詞轉為外動致動用”、“名詞作使動用法的動詞”的例句。李新魁(1983)也認為“就是使我成為吳王,也即是‘刺殺我的意思”。楊伯峻、何樂士(1992)認為:“(此例)看作使動較好,因為作動詞的‘吳王前有助動詞‘欲。一般表示人的主觀認識活動,不必用‘欲,只有表示將要采取某種行動才用‘欲‘將之類的修飾語?!?/p>
申小龍、宋永培(1995)將此例歸為“意動用法”,他們認為“爾欲吳王我乎”為“意動動作與意動對象之間的關系,即主語所表示的對象主觀上把賓語所表示的人或事物當作謂語名詞所表示的人或事物看待”。吳嶠(1995)認為“公若以專諸刺殺吳王僚的典故,指責圉人(即養馬的奴仆)意欲行刺”,是意動用法。晏鴻鳴(2001)將之譯為“你想刺殺我嗎”,認為應屬“對待賓語有如述語表示的情況”,不認為是使動用法。
2.吳王是否為專有名詞
馬建忠(1898)認為“爾欲吳王我乎”是專有名詞動用。對此,張文國(1998)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吳王是專有名詞‘吳和普通名詞‘王構成的一個稱謂形式,應該為詞組,而不是詞”。關立新《〈左傳〉名詞動用現象分析》(2004)不同意張文國的分析,認為吳王應該是專有名詞。因為這已經是一個比較固定的組合,有明確的含義,它不是趙王、秦王而是吳王。本文認同關立新的觀點,專有名詞是一個對象的名稱,它的外延是一個特定的個體,“吳王”具有指稱性,專指春秋時期被其堂兄弟公子光的刺客專諸刺殺,死于國家政權爭斗的吳國的國君——僚。
不僅例(1)存在使動、意動之爭,其余兩例專有名詞動用的語義,各家也有不同的見解。上述觀點均有可取之處,但由于受傳統語法理論影響及時代局限,沒能意識到“吳王”動用背后所隱含的人類思維特征和動用的成因、背后的轉換機制,因此未能對該句的深層含義做出全面合理解釋。
三、事件域認知模型(ECM)對專有名詞動用的解釋
認知模型(CM)是人們在與外界互動的基礎上,在大腦中形成的有關某事物或行為的一個意象圖式。Lakoff于1982年和1987年提出了理想化認知模型(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簡稱ICM)并以此來說明人類范疇化問題,解釋語義范疇和概念結構,自此,ICM就成為認知語言學中一個十分重要的概念。所謂ICM,就是指特定的文化背景中說話人對某領域中的經驗和知識所作出的抽象的、統一的、理想化的理解,ICM,由多個CM組合形成④。Lakoff(1987)認為,我們通過理想認知模型(ICM)來構建知識的,該模型以命題和意象圖式的形式存儲在大腦中的,它可分為四種類型:命題模型、意象圖式模型、隱喻模型和轉喻模型。事件域認知模型(ECM),是王寅(2005)在總結前人認知模型不足的基礎上創造性地提出來的認知模型。它既符合人們正常的認知規律,又可以解釋概念結構的形成和句法構造。人們常以“事件域”為單位去體驗和認識世界。這些抽象的事件儲存于人的大腦的概念系統中。一個基本的事件包含兩個主要的因素,行為(Action)和事體(Being)。抽象層面的某個行為包括動態性行為和靜態性行為,是由很多具體的子行為或子動作組成的,諸如A1,A2……An,事體(Being)結構和行為(Action)的組成要素是類似的,一個事體是由很多個體,諸如B1,B2,B3……Bn構成的,事體可以是人、事物和工具的組合體,甚至是一些抽象的或虛擬的概念。一個行為(Action)或一個事體(Being)可分別帶有很多典型的特征性或者分類性的信息,諸如D1,……Dn,C1,……Cn來表示。一個事件可以包含很多行為要素和事體要素,我們僅用其中一個要素或部分要素就可以表達整個事件⑤。這為我們解釋專有名詞動用現象的產生提供了理論基礎。
專有名詞是一個對象的名稱,只有一個實例,因此,漢語學界的共識是:在指稱功能上,與在具體語境只有一個實例的人稱代詞相同,而與有眾多實例的普通名詞完全不同。通常認為專名只有指稱沒有意義。但是人們在認識體驗世界的時候常以事件域為單位,因此專有名詞所指稱的事物必定會同一定的動作聯系在一起,在滿足最初的指稱需要的同時,會逐漸產生一定的語義特征。對例(1)來說,“吳王”原是一個專有名詞,專指吳王僚,與動詞“刺殺”,表面上看起來沒有絲毫聯系,因此我們需要深入了解“吳王”這一專有名詞所涉及的歷史文化背景。吳王是春秋時期一位死于國家政權爭斗的君王,因被其堂兄弟公子光的刺客專諸刺殺而著名?!皩VT刺僚”是人們基于體驗而抽象概括出的一個完整事件域認知模型(ECM),包括“刺殺”——行為和“人物”——事體。刺殺和人物又是由很多具體的帶有各自特征的行為或動作組成的。例如,刺殺由事前密謀、假意獻魚、刺殺動作、吳王斃命等一系列動作構成;人物則包括專諸、吳王僚、公子光(吳王闔閭)和魚、魚腸劍(工具)等人和物。這些要素在一定環境下都可以用來表達整個“專諸刺僚”事件,受事“吳王”就取得了和行為“刺殺”心理上的聯系,因而這個專名也就包含了這一動作的語義成分,以“吳王”事體代替“刺殺”動作是同一事件域中的轉喻現象。
人們往往通過認知某個顯著的、易于理解的、代表性的部分來理解整體范疇,通過了解“吳王”所涉及的文化背景,我們知道他是春秋時期無數刺殺事件中較有名的受害者,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F實經過人類的感知體驗和認知加工形成概念和意義,然后用語言形式將其表達出來。遇刺的公若藐與“遇刺身亡的吳王”同為受事者,在心理上產生密切聯系。因此在整個“專諸刺僚”的事件域中,認知主體選擇突顯有相同經歷的“吳王”。例(2)與例(3)中的專有名詞動用的現象同樣是人類轉喻思維的體現。
四、概念整合理論對專有名詞動用的解釋
Fauconnier & Turner(2002)在The Way We Think: Conceptual Blending and the Minds Hidden Complexities詳細地闡發了概念整合(也稱概念融合)理論(Conceptual Integration Theory),它涉及心智空間網絡動態認知模型合并的運作過程。一般來說,概念整合至少涉及四個空間:兩個輸入空間、一個類屬空間和一個融合空間。兩個輸入空間里輸入兩個概念,認知主體有選擇地從中提取部分信息,兩個輸入空間之間存在著局部的跨空間映射。而兩個輸入空間共有的輪廓結構就構成了類屬空間。通常從輸入空間到融合空間的投射是有選擇性的、局部的,是將兩個輸入空間的對應成分連接起來,形成一個新的更加復雜的概念。
《左傳·定公十年》記載:初,叔孫成子欲立武叔,公若藐固諫曰:“不可。”成子立之而卒。公南使賊射之,不能殺。公南為馬正,使公若為郈宰。武叔既定,使郈馬正侯犯,殺公若,不能。其圉人曰:“吾以劍過朝,公若必曰:‘誰之劍也,吾稱子以告,必觀之,吾偽固,而授之末,則可殺也?!笔谷缰粼唬骸盃栍麉峭跷液??”遂殺公若。
人們通常用已有的信息來理解新的信息,“專諸刺僚”事件是已有的信息,公若藐遇刺是當下正在發生的新的情況,二者有著高度的相似性。概念整合理論認為,兩個輸入空間分別是:專諸刺僚(輸入空間1)和圉人刺公若藐(輸入空間2)。輸入空間1里的事件元素有專諸、公子光、吳王、獻魚刺殺、吳王身亡。輸入空間2里的元素有:圉人、公南、公若藐、獻劍刺殺、公若藐身亡。兩個輸入空間形成的跨域映射的基礎是:專諸——圉人、假意獻魚——假意獻劍、僚——公若藐等。這種跨空間映射反映了兩個輸入空間之間某種共同的抽象結構,包括施事者、受事者、參與者、工具、過程(目的和手段),都抽象為“某人對某人實施了某種行為”,這種抽象結構存儲在類屬空間里。兩個輸入空間有選擇性地投射部分元素進入融合空間,在融合空間里,有輸入空間1的部分投射和輸入空間2的部分投射以及輸入空間1、2共同投射的部分。公若藐知道吳王遇刺身亡,但他不會事先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當劍刺來的千鈞一發之際,他恍然大悟,這又是一次針對自己的政治暗殺,這個人想要像專諸刺殺王僚那樣刺殺自己。“吳王”傳遞出的關于發話人心中一瞬間激活的框架信息,是任何可以表達“刺殺”含義的動詞所無法包含的。
五、結語
本文通過對“爾欲吳王我乎”進行分析,認為以往的使動、意動之爭未能看出該現象背后的認知因素,通過運用事件域認知模型(ECM)與概念整合理論,我們認為專有名詞“吳王”動用體現出了人類思維的復雜性,應該理解為“你想象專諸刺殺吳王僚那樣刺殺我嗎?”我們在說話的時候,包括運用一些看起來似乎背離語言規律的句子,往往是一瞬間的事情,很難想象是通過一步步紛繁復雜的分析才能得到理解。
另外,在分析的過程中,我們對比了現代漢語中專有名詞動用的現象,發現專有名詞動用經常出現在口語之中,其中古漢語中僅有的三例動用的專有名詞都帶有貶義色彩?,F代漢語中,有貶義色彩也有褒義色彩。例如,“比雷鋒還雷鋒”,表示的是褒義;“比阿Q還阿Q”,表示的是貶義。專有名詞動用的出現的環境也發生了變化,至于具體的變化以及發生變化的原因有待繼續深入研究。
注釋:
①馬建忠.馬氏文通[M].北京:商務印書館,1927:17.
②王力.中國現代語法[M].北京:商務印書館,1943:18.
③楊伯峻,何樂土.古漢語語法及其發展[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2:86.
④⑤王寅.認知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206,208,240.
參考文獻:
[1]馬建忠.馬氏文通[M].北京:商務印書館,1927.
[2]楊樹達.高等國文法[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0.
[3]王力.中國現代語法[M].北京:商務印書館,1943.
[4]楊伯峻.文言語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56.
[5]李新魁.漢語文言語法[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
[6]楊伯峻,何樂士.古語漢語語法及其發展[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2.
[7]張文國.左傳名詞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8]王寅.認知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
[9]申小龍,宋永培主編.新文化古代漢語第2冊[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5.05.
[10]楊伯峻,何樂士.古語漢語語法及其發展[M].北京:語文出版社,2001.
[11]吳嶠.語境別義論[J].語言文字學,1995(10).
[12]晏鴻鳴.“爾欲吳王我乎”正詁[J].漢字文化,2001(1).
[13]關立新.《左傳》名詞動用現象分析[D].哈爾濱:黑龍江大學,2004.
[14]Lakoff, G & Mark Johnson. Metaphors We Live By [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15]Fauconnier, G., & Turner. The Way We Think: Conceptual Blending and the Minds Hidden Complexities [M]. New York: Basic Books,2002.